第8章 八
從西陵回來之后,彧的性情越發孤僻乖張,時常寧可對著鴿子說話也不肯理會旁人,以至于好些感念提攜之恩的祭司也同她走至交惡的地步。
一朝被推出權力中心,她似乎也已對此道失去了興趣,反而著手編纂起記錄西陵百工技藝的典籍,好幾回巫炤和懷曦到她的屋子去都沒能找到人,反倒給成堆的竹卷和石板攔了路。
過了兩三個月,向來有風眩的糾綸忽地病情加劇,連獨自走出屋子都已經無能為力。他預感到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人世,便將自己最為中意的幾個弟子紛紛叫來,一個又一個地吩咐后事。
無論是對誰,老人都沒有避諱在場的旁人,可當收到消息的彧匆匆趕來時,糾綸卻揮了揮手,讓巫炤帶著身后的祭司們退下,唯獨把彧留了下來。
“他們,都走了?”
“走了。”
他朝她慢慢地晃了晃無力的手:“彧,過來。”
彧走過去,伸手將他冰冷皸皺的手緊緊握住。
“我與虛黎……一直很擔心你。”他道,“我聽說,你最近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是在整理文室里舊日的典籍嗎?”
“不,”彧道,“我只是在記錄西陵時下的百工技藝。”
“這些都不過是雜務,有這功夫,不如去整理文庫里雜亂的秘術。”
他有些不滿,口吻也嚴肅了起來,“我還聽人說,你寧可對鴿子說話都不理會他們。西陵需要你,你不能再這樣放誕下去了。”
彧閉了閉眼睛,并沒有回應。
誰是懷彧?只有征戰不停勸降不止的時候才需要懷彧,只有沙洲決堤漂邑殺人的時候才需要懷彧,只有城池不治劫盜四起的時候才需要懷彧。西陵從來不需要一個具備強烈自我的懷彧,即便這自我是真實的。
所以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鬼師,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認可。她的光輝夢想,注定只能是彼岸觸不可及的憧憬。
糾綸又道:“你很聰明,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我知道你不喜歡被管束,但是,人在這世上,本就不是全然自由的。將來若是還想做右祭,不能不克制性情了。”
糾綸實在很看重這個偏激倔犟的孩子,甚至比虛黎那摻雜著責任與期待的憐惜更為濃重純潔。
聰慧、清高、老于世故而又憤世嫉俗的人在巫之堂比比皆是,可彧卻不同:彧從出生起就因天賦背負起競爭與建功立業的責任,可悲的是這個孩子卻又有著多思敏感的悲憫情懷。難纏的孩子與乖巧懂事的孩子總是更容易得到關注,他和虛黎一直很擔心她的偏激決絕可能會扼殺未來所有能夠得到的幸福,而她又太年輕、太決絕。
而彧表面上風平浪靜,內心卻已經翻江倒海。她并不是沒有感情的人,正因為異常感念兩位老人的知遇之恩,她才會如此平和地任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勸誡自己。她自責,卻也因越發相信不可能有人會嘗試理解自己的心境而感到壓抑與痛苦。
老人輕輕地捏住了她的手,嘴角噙起滿足而和悅的笑容。
“彧,不管怎么說,你都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彧繃緊的心弦忽然重重地顫了一下,她剛想開口,卻看見糾綸閉上了雙眼。那只手從她手里垂落,她抓了一下,卻抓了個空。
又一個人死去了。
她慢慢地將老人的手放正,將被子重新掖好,異常留戀地注視了他許久,終于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小妹,老師現在怎樣?”見彧一臉平靜地出來,懷曦先行急切開口。
“已死去了。”
“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既驚且悲,有甚者當即便忍不住掩面痛哭,更顯得平靜的彧極盡漠然冷酷。她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轉身邁步便走。
巫炤忽地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回房。”
她頭也不回,對身后的攻訐與咒罵充耳不聞,一直走到屋里才無聲痛哭。
糾綸去世后,巫之堂中又少了一個能制住彧的人。她越發癲狂怪異,動輒對來拜訪的人冷嘲熱諷,對他人的詆毀與質疑也一概撇之不聞。到最后連虛黎也放棄了勸誡,他既為她感到惋惜,又對她感到深深的失望。
祭司們的情緒日益高漲,多次請求將她逐出堂外,但都被巫炤與懷曦給否決了。畢竟彧越發神出鬼沒,就連巫炤也常常掌握不了她的蹤跡。既然她在人前的時刻總是少于消失的時刻,他們又總歸還是不愿意見她被逐出堂后潦倒落魄的模樣,如今放在堂中至多不過養個遭人嫌的文員而已。
巫炤尚未心生嫌隙,作為兄長的懷曦卻頗有怨言。他如今已是右祭,事物尚且繁忙,還要終日為彧擺平麻煩,難免也頭疼不已。
再過半年,彧就要十五歲了,因此也有到家里來說親的人家,其中不乏有名聲顯赫的少年才俊。他與母親都想著為她找個能夠照顧她的歸宿,也希望借此能讓她安定下來,便趁著彧還在堂中時登門拜訪。
“小妹。”懷曦喚了一聲,見她正在給那只從刀口救下的鴿子喂黍,不由得微微笑了笑,“小妹從來不把它關在籠里,萬一哪天飛走了怎么辦?”
彧側目看了他一眼,平淡道:“那豈非更好?不妨讓它代替我,去巡視西陵無邊的疆土。”
懷曦笑道:“若是想要巡視疆土,何不種入盲蛭。”
“不過是只鴿子,犯不著。”彧并不太喜歡巫之堂人濫用盲蛭的手段,也不想多提,她放下黍瓢,轉身把攤開的竹簡卷了起來,“二哥有什么事?”
“是家里有人來提親了。”懷曦放緩語氣,“過兩年你也到嫁人的年紀了,母親就叫我來問你的意見。”
她眉頭微挑,放下手中的竹卷,轉頭嘲諷道:“你們就這么想擺脫我?”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他被她刺了一下,心中也有些火氣,但仍溫和道,“只是希望你能為自己考慮考慮,早些找個照顧你的人。”
彧卻并不覺得他的好心是在為自己考慮。她倍感羞辱,怒極而反笑:“照顧我?”
“嗯,像和家與黨家的兩——彧!”
話還未盡,彧刀已出鞘,懷曦下意識亦以法術招架,隨之而來卻是更猛烈的攻擊——
酣戰不止。
彧無論近戰還是術法都遠超懷曦許多,直逼得懷曦狼狽不堪。最終是巫炤及時出手,這才保住了懷曦的性命。
待戰局停息后,彧被虛黎狠狠責罵了一通,又因同門相斗挨了三十鞭。其實挨到第二十鞭時,虛黎已經心生不忍,可她的桀驁不馴又將他激怒,最終反倒令她多挨了五鞭。
至此,兄妹決裂。
糾綸去世后,虛黎深覺世無知音,也漸生興衰有數之感。加上彧鬧了這么一通,很快就病倒了。
而彧既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亦不肯向虛黎低頭妥協。她曾經立誓要將對糾綸的那一份敬愛延續到虛黎身上,可這件事卻將她推得離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越來越遠。
在漂泊中冷靜了許久,當再度下定決心出現在巫之堂時,彧卻聽聞了虛黎去世的消息。
隨著等待許久的侍仆穿過長廊,彧跌跌撞撞地奔進那間屋子,驟然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所有人都在,她茫然地掃過這一張張或傷悲或憎恨或憤怒或震驚的面孔,感到一陣不真切的漂浮感,就好像這一切是個夢。
虛黎就靜靜躺在那兒,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彧遠遠地站著,下意識地捏緊了懷里的鴿子。那只鴿子被扼得窒息,不住地撲騰起來,只是一瞬,她又收斂了情緒,慢慢地走了過去,在他身畔慢慢跪下。
一陣風忽地吹了進來,將遮風的帷幔吹的飄起。巫炤負手對幔而立,聲音沒有什么波動:“他臨走之前,很想見你一面。”
“嗯。”
“你來遲了。”
盡管虛黎已在責任上放棄了她,但情感上仍然重視她。盡管她因不甘而與他慪氣,卻仍將他當做最親近的長輩。
憤懣,不甘,懊悔,痛苦,百味雜陳,百感交集。真實與夢幻,理智與情感,天時與人謀,相輔相成又劇烈沖突,輪回般紛轉上演。
然而最終彧也只是平靜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她故意遲來的。令巫炤也不滿地皺起眉頭,他揚手制止激憤的祭司們,轉身道:
“……你難道就真的只會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奔走動容?”
“你怨我?”她冷笑起來,“那就把我逐出巫之堂吧。”
丟下這句話,彧扭頭就走。
“站住。”巫炤忽地出聲,“我不會再縱容你,你若今日走了,此后就別再回來。”
自與家人決裂之后,彧在西陵已經無家可回,唯一的去處只剩下巫之堂中存放了她諸多手札的居所。他篤定她不會真的離開,而彧也的確頓足。
她的確欣賞他,也感激他,更依戀他的溫和與寬容,無數次想要靠近他;卻也嫉妒他,憎怨他,更厭惡她的可恥與不堪,無數次想要毀了他。她既不可能承受這樣激烈而復雜的情感,也不可能將內心最深處叫囂的黑暗付諸實踐。
彧回頭看了他一眼,巫炤才發覺她雖然聲音平緩,眼下卻淌著淚痕。
還未等他心軟,然后她又忽然笑了。
他從未在那張平靜的臉上看見如此強烈而復雜的情感。那似乎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一個笑容,悲情、絕望、孤獨,溫和、留戀、感激,似笑而如哭,欲克制而不住。
只是一瞬間,在他覺察到那笑容中究竟迸發著怎樣的沖動前,彧卻決然轉身走了。
那只曾與她形影不離的鴿子脫手而落,重重墜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時。
之后的數日,巫炤都忙于西陵與堂中的事務。
如他所料,彧終究還是回了自己的屋子,沒有離開。
當奉命的使仆向他稟報彧三日未出屋時,巫炤習以為常地令那人退下了。然而一連十日,彧都不曾出屋,也未進滴水粒糧,這終于激起了巫炤的不安。
待事務稍減,他親自去了彧的住處,竟發覺門上施加了禁止進入的結界。心中涌起的可怕念頭駭人無比,他立刻打破了那結界,推門沖進屋里——
“彧!”
屋中空無一人。
原本散亂得阻人進退的竹卷與石板如今被有序齊整地堆疊在兩旁,一邊是她傾盡心血編纂的百工技藝,另一邊卻是糾綸去世前勒令她修訂的巫之堂秘術。案上凌亂散著她許久不穿的高階祭司服和一柄刻刀,刀刃與衣物上都沾著干涸已久的血跡。
他腦海中幾乎一片空白,幾乎下意識地將那血衣拿起,卻看見衣上寥寥血字:
“金印錦衣,于我何如?盛事不朽,于我何如?
采薇巖岫,引弦山阿。澡風沐雪,詠嘯且歌。”
長歌當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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