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長夜里，馬蹄踏破月霜，離長安城不遠的官道上駛來一隊車馬，馬車前懸掛著一盞燈火，車后跟著長長的護衛隊伍，車夫驅使著馬車，趕向漫漫未知的前路。

        馬車里鋪了厚厚的虎皮地毯，黃梨花木小幾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點心，腳爐里燒著炭火，軟榻之上坐了一大一小兩個人。

        小孩約莫五六歲，穿一身藏青圓領衫袍，腰間系了一根青色宮絳，年紀雖小，卻生得玉雪可愛，此時正皺緊了眉頭，滿臉心事。

        “弈叔叔，咱們真的要回去嗎？”

        他牽著身旁男人的袖子，奶聲奶氣的問道。

        被叫做弈叔叔的男人輕輕一笑：“你怕了？”

        謝燼搖頭，他是不怕的，可是弈叔叔…他能想到的，謝弈自然能想到，先帝猝然長逝，晉陽王謝瑞能在京中兵變，篡改遺詔登上皇位，想必是早已料理干凈了其余幾位皇子，但他和身旁這個小家伙，卻是他意料之外的變數。

        估計謝瑞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在奉旨回京的路上救下了謝燼。

        謝弈道：“不必擔心我，皇上再怎么著急，暫時還不會要了我的命，倒是你，我能護你一時，但護不了你一世。”

        謝燼點頭：“我知道，放心吧弈叔叔，我會快快長大的。”

        謝弈見他有此覺悟，微笑了下，不再說話。

        夜色深深，小孩終究是熬不住困意，在顛簸之中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就該到長安了。

        ＊

        “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洪嘉帝端坐玉案之后，看著這幾日內閣呈上來的折子。

        沈臨道：“驃騎將軍林久及剩余叛黨已盡數伏誅。”

        洪嘉帝不緊不慢提筆在折子上批注，寫了四個大大的狗屁不通后才看向沈臨，突然道：“鎮撫使覺得，朕為君如何？”

        沈臨仍舊面不改色：“皇上智勇兼全，何須用臣多說？”

        洪嘉帝瞧著沈臨：“沈愛卿明知道朕愛聽你說話，就不會多說兩句好聽的，哄朕開心？”

        沈臨退后一步，拱手：“臣嘴笨，請皇上恕罪。”

        他垂下眉眼，一派認真。

        洪嘉帝全然沒有注意到，沈臨的思緒全在他身后那塊紫檀獨扇山水大插屏上，他一派認真的打量著那插屏。

        洪嘉帝又要說些什么，司禮監的大太監挑開簾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道：“皇上，北安王到了。”

        洪嘉帝神色不動，沈臨自覺便要退下，卻被洪嘉帝攔下了，沈臨站到一旁，閑著無事心里搜腸刮肚了一番關于北安王的情報，卻發現他知道的與世人一樣乏善可陳。

        世人皆知，北安王謝弈，乃是洪嘉帝的親皇叔，北安王雖在一眾兄弟之中排行老幺，但卻是難得的少年英才，十五歲出兵邊塞，將胡人打回陰山，不敢再犯，才華超眾卻無心皇位，老皇帝景和帝駕崩后先帝繼位，封了他北安王，自此便橫刀躍馬，馳騁疆場，逍遙于天地間。可若再說詳細些，此人稟性如何，相貌美丑，世人也說不出來，話本里頭寫的大多把人描述成扛大刀穿金甲，威風八面的壯漢，竭盡可能的往尉遲敬德上靠攏，似乎這樣才能體現出北安王的英雄氣概。

        沈臨走神間，北安王已經到了。

        大太監德公公親自引著人進來，臉上神色小心又恭敬，沈臨抬眼一瞧，才知世人流言不可盡信。

        北安王一身天青色織錦紋樣直裰，手中持一把玉色描金折扇，眉眼俊朗如天上仙，哪里是什么九尺壯士，他漫不經心的踱著步，散漫處自有一股風雅，只不過多年征戰黃沙，風雅之余也難掩鐵血，為他平添了幾分銳利肅殺，卻難得的不讓人感覺突兀，反而恰到好處。

        沈臨覺得，比起玉案后的洪嘉帝，眼前這位北安王倒更合適當皇帝。

        “見過皇叔。”洪嘉帝起身，心里有些惴惴。

        他甚少見過這位皇叔，他長年駐守西北要塞，偶爾哪年心情好了會回長安過年，其余時候誰都見不到人，即便是回京述職，也深居簡出。

        謝弈冷淡應了一聲，看向了一旁的沈臨。

        沈臨道：“下官沈臨見過北安王。”

        謝弈笑道：“你就是沈臨？”

        沈臨點頭：“正是。”

        謝弈道：“本王回京路上，聽了不少你的大名，沒想到本人不僅不是面目可怖的夜叉，還生得如此好看。”

        沈臨皮笑肉不笑：“多謝王爺夸獎。”

        洪嘉帝道：“皇叔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也累了，朕已經派人替皇叔打掃干凈了北安王府，在宮里也備好了接風宴，就著等皇叔到了。”

        被截去了話頭，謝弈這才正視了一眼洪嘉帝，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的道：“那，便謝過皇上了。”

        洪嘉帝面不改色，目送謝弈出去。

        直到看不見人，才輕輕出了一口氣，謝弈周身氣勢迫人，他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對上謝弈不由生出做賊心虛之感來，但……

        他眼中暗色漸生，他奪來的皇位，搶來的江山，全憑自己本事，事到如今怎么能輕易就放棄？

        思及此，他凜然道：“他找到了嗎？”

        沈臨眉間一寒，殺意浮現，抬頭那刻又盡數消散：“還未。”

        洪嘉帝道：“務必要盡快找他，找到后也不必帶來交給朕了，直接就地斬殺！”

        沈臨聲音無端低了幾分：“是。”

        宮墻深深，甬道長長。

        琉璃瓦重檐如波如浪，望去一片翹角如飛鳥，朱墻伸延而去，日光正好，金頂折出刺目的光暈。

        沈臨腳步輕輕，行走在這長長宮道上，回想著前幾日的事。

        他并沒有騙洪嘉帝，他確實沒有找到小皇子謝燼。

        前幾日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了，只帶回了一塊謝燼的佩玉，除此之外，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他從懷中摸出一塊翠色玉佩來，玉佩觸手生溫，樣式古樸，中正刻著一個小字，煙。

        煙，乃沈煙的煙。

        沈臨定定看了好一會兒，記憶中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只記得江南草長鶯飛的二月天里，她牽著他的手，在碧色天空里放飛的紙鳶。

        看了一會兒，他又小心收了起來，等找到小皇子謝燼后，是要還給他的。

        走出宮門，就見掛著北安王謝弈家旗的車馬停了下來，正巧擋在了沈臨面前，沈臨轉了轉，繞了過去。

        時候還早，他要去北鎮撫司衙門看看點個卯，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這人事更替，少不了下面的人忙活，內閣首輔夏儼已在考慮今年科舉事宜，還想大刀闊斧的改革一番，說是要革除朝中各項弊病。

        夏儼想怎么改革與沈臨無關，但他下頭的錦衣衛抓了不少人，都關在了詔獄，沈臨閑來無事，也正好前去看看，不要鬧出什么事來。

        他與馬車擦身而過的那刻，馬車簾子被人悄悄拉開了一條縫，謝燼趴在窗邊，小心往外看去。

        他年紀雖小，但也明白什么叫今時不同往日，皇宮里頭的那位一心想要他的命，只要他尚存活于人世一日，洪嘉帝就會日夜難安一日。

        謝燼捏起一塊鳳梨酥，再往外看去時，目光遠遠掃過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謝弈從宮里出來時，天邊已霞光萬道。暮色蒼茫，籠著長安，白日里的喧囂此刻都溫柔下來，道道炊煙升起，滿城都是人間煙火味，這是與西北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完全不同的景致。

        謝燼不肯先回去，一直在馬車中等到謝弈出來。

        謝弈問：“餓了嗎？”

        謝燼搖頭：“燼兒不餓，馬車上有點心。”

        謝弈點點頭，沖外面道：“回去吧。”

        車夫得令，拉起韁繩，甩鞭趕馬，跶跶的蹄聲融入了悄然而至的夜色里。

        北安王府早早被清掃過，謝弈年近三十，后宅卻空虛已久，他長年在外戰爭，至今都還沒有一個王妃侍妾替他打理后院，下人之中連婢女丫頭都沒有，府中人難免會有些顧及不到的疏漏。

        謝弈看著家將粗手笨腳的給小孩梳洗著，謝燼的頭發都要讓他們給扯下來了，眼里含著兩汪淚，可憐不已的坐在木桶里。

        “算了，”謝弈大感頭疼，自己取代了家將，坐在凳子上給謝燼洗頭。

        半晌，謝燼弱弱出聲道：“弈叔叔，燼兒，燼兒可以自己給自己沐浴……”

        謝弈看著那半人高的大浴桶，再看著泡在熱水里被水淹沒大半的小孩，只覺得自己要是真放手，說不定這小孩還會溺在這水里。

        他嘆道：“今晚就先由本王替你洗澡吧。”

        頓了頓，又對一旁的家將道：“明日，去換個小些的浴桶來。”

        家將低聲應是。

        謝燼眼淚汪汪的讓謝弈給他洗干凈。

        逃亡那幾日誰都顧不得干凈與否，在路上被謝弈救下，也只是簡單梳洗了一下，不至于那么臟亂。

        謝弈根本不知道自己手勁與方才的家將別無二致，謝燼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給他扯下來了，一個沒忍不住，終于哭了出來。

        謝弈沒哄過小孩，身旁的家將也不知所措，面面相覷，謝燼泣不成聲。

        他再怎么早熟都還是個奶娃娃，連日來被追殺的疲憊，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的恐懼，對前路漫漫無知的不安，種種情緒本都壓抑在了心里，今日終于是忍不住，借著洗頭被拽疼了哭了出來。

        看他慢慢不哭了，謝弈才揉揉他的頭，算是無聲安慰。

        謝燼剛想破涕為笑，就聽謝弈道：“好了，來，繼續洗頭吧。”

        謝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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