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蕭不誤
雨絲橫斜,細細織成千千網,輕籠長安。
謝燼推開窗,雨水沿飛檐落下,打在種在廊下的月月紅上。
他從夢里驚醒,此刻小臉上還殘留著些駭意,屋里屋外是一樣的昏暗,天陰沉沉的垂著,他下意識去摸摸/胸口,卻只摸到一片空,他這才想起來,他母妃留給他的佩玉,早不知道丟在哪了。
沈臨打著傘行走在雨里,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傘面上,他挑了深狹的小巷走,矮墻邊探過幾枝開欲燃的榴花。
北安王府坐落在長安城東大街,高門大戶,碧瓦朱甍,按親王的規格建制,大氣又華貴。
沈臨遠遠就看見了北安王府的亭閣飛檐,想到自己的小宅院便嘆了口氣,近來京中物價炒高,錦衣衛俸祿又不多,不久前買下的一座小小宅院都要把沈臨的銀子花光了。
他苦中作樂的想,想來京中有些貪官,也怕是有不得不貪的苦衷吧。
前幾日北安王找上沈臨,讓沈臨助他尋回丟失的青州城城防圖,謝弈空手套白狼,套得了沈臨的點頭,沈臨氣消過后,也趁此機會提出想要見一見被謝弈救下的小皇子謝燼。
謝弈卻似乎并不意外,好像早已料到沈臨會這樣說,也沒有去管為什么沈臨會知道謝燼在他那里。
沈臨仰頭,紙傘不由斜了斜,雨絲落在他光潔的下巴上,又順著下頜輕輕滑落。
沈臨心里有種猜測,謝弈是故意的。
岳關山帶人尾隨他的車隊,還讓岳關山看見了謝燼,回京后主動找上門來,還與他透露城防圖丟失一事,胸有成竹篤定他會幫他,看來,謝弈什么都知道,并已經計劃好了,他說自己多年處在江湖,對廟堂之事并不了解,恐怕也是假的。
但有一點謝弈沒說錯,北鎮撫司鎮撫使,確實可以查到不少事,北鎮撫司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大理寺、刑部與都察院。
東西兩廠的督主還是先帝時期任命的,現在一個比一個老態龍鐘,怕都活不長,且歷朝都出過鬮黨亂政,交到他們手里的權力都早早被收回,洪嘉帝也沒有重蹈覆轍的打算。
沈臨輕嘆,看來謝弈差不多把他查了個底掉兒。
謝弈在竹風亭等著沈臨,重檐攢尖頂的八角朱亭就建在荷池邊上,卵石漫成甬道,不遠處山水長廊接著垂藤花墻,佳木蔥蘢,一步一景,頗有意趣。
才入了夏,荷池里的小荷只露了尖尖角,幾尾池魚甩著尾巴歡快的游動,雨滴落在池面,蕩起微微的漣漪。
謝燼趴在闌桿邊上,手里抓了把魚食,正歡快的往池里撒,方才謝弈找人把他從清溪瀉雪小筑帶過來,卻并未與他說過要見什么人,不知怎的,他心里總有些隱隱的激動。
北安王府頗大,沈臨被家將引著一路彎彎繞繞才到了竹風亭,遠遠的就看見亭中憑欄干上趴著個小孩,小孩背對著沈臨,看不清模樣。
沈臨快走幾步,那小孩也察覺到來了人,慢慢就轉了身,他的臉一點一點映入沈臨的眼簾。
謝燼長得很像他母妃,沈煙。
沈煙當年,是長安城里公認的第一美人,明眸皓齒,顧盼生姿,她是江南人士,卻在長安長大,骨子里既帶著江南女子的嬌柔似水,又帶著北方佳人的遺世絕俗,沈家是當時的名門望族、朱門繡戶,幾乎傾盡所有才養出沈煙這樣一個有才情有容貌的女兒來。
名動京華的美人讓先帝也對她一見傾心,一道圣旨,半生高墻,生年不滿百,香消玉殞。
沈臨從懷里,摸出了那塊佩玉。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他伸手遞給謝燼,輕聲道。
謝燼眼里發亮,卻又記著母妃為數不多的教導,有模有樣的行了一禮道謝后才接過來,笨拙的給自己系腰上。
謝弈在一旁瞧著有趣,斜斜倚著闌干對沈臨道:“沈大人是不打算認回這個外甥了?”
謝燼小手一頓。
沈臨沒急著回謝弈,他上前兩步,蹲下身子給謝燼系玉佩,手指靈活的在腰帶上打了個活結,輕輕把玉穗順平了,才抬頭回復北安王:“他跟在王爺身邊,比跟在我身邊要好的多,且燼兒身份特殊,我不能保證能讓他活下去,至少有王爺護著,皇上也不敢太肆無忌憚。”
“不過,”沈臨轉頭看向了謝燼,微笑道:“燼兒要是愿意喊我一聲舅舅,我還是很高興的。”
謝燼高高興興道:“舅舅!”
沈臨摸了摸他發頂,輕輕舒出一口氣來。
細雨不知何時大了起來,沿著檐溝砸在地上,又順著石板,悄無聲息的流走。
謝弈飲完最后一盞茶,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了那頭熱絡起來的甥舅兩人。
“本王讓沈大人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沈臨搖頭:“尚未。”
朝堂被洪嘉帝一番大換血,排除異己又培養勢力,現下正是各方人馬休養生息的時候,那份城防圖在誰手里還真不好說。
“王爺可以在等下官幾日,若有了消息,一定立即通知。”
謝弈不置可否,手指閑閑輕點石桌。
沈臨問道:“王爺此次回京,可是不打算走了?”
謝弈道:“不是本王不想走,而是有人,不讓本王走。”
沈臨笑了:“王爺向來自由,想來京中也沒有誰能攔著王爺。”
謝弈狀似無奈,嘆了口氣:“一朝天子一朝臣,本王若再像以前那般任性,怕是有人會不高興了,本王的軍餉銀,還得靠著朝廷發,就算本王省吃儉用,也省不出來西北三十萬大軍的餉銀。”
說完,一臉凝重的看著沈臨。
心里卻似笑非笑,是啊,怎么會放他回去呢,放他回去無疑于放虎歸山。
沈臨卻不由想到了自己個,單看著北安王府,極盡奢華,沒想到他與北安王一樣,都是食君之祿,受制于人。
沈臨頗有同病相憐之感,看著北安王的眼神一變再變,最終長舒一口氣,成功讓自己信了謝弈的話。
暗處里,謝弈的影衛們看著自己主子臉不紅心不跳大言不慚忽悠著沈臨,紛紛捂臉覺得丟人。
謝燼捧著糕點,一會兒看看舅舅,一會兒又看看弈叔叔,滿臉不解。
他正要說昨個弈叔叔手下的將軍還來報去年冬屯田收成,謝弈手疾眼快給他塞了一塊甜糕,謝燼立馬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他鼓著腮幫子,認真地吃粘牙的甜糕去了。
云散雨停,露出一片長空青云,風過竹梢,吹下葉尖幾滴水珠來,那些竹木,更顯青翠欲滴。
不早了,沈臨起身告辭。
走前謝燼依依不舍的拉著他的袖子,讓沈臨下次一定要來看他,便是謝燼不說,沈臨也是要厚著臉皮來北安王府的,安撫了一番謝燼,沈臨轉身走了。
恍恍惚惚間,想到了他七八歲時的光景。
江南多雨,綿綿不絕,澤潤著五月的梅子,所有人家的屋檐都淌下雨,長街短巷的青石板路邊青苔綠意盎然。
小院很安寧,沈煙在繡樓里繡著花,她坐在二樓,抬頭看見了煙雨迷蒙中的山光水色,低頭看見了院中的大水缸盈滿了清亮亮的水,還有一樹沾濕了的丁香。
沈臨坐在廊道里,聽著沈煙斷斷續續的嘆氣聲,回想著姐姐教給他的一句詞,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他抬頭,頭上是有經久不散去的連綿的細雨,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記憶好像就停留在這里,遙望過去,只剩那片永遠灰色的長空。
長安城里的這場夏雨倒是不長,沈臨回到他剛剛買下不久的小院后,就悄無聲息的停了。
回來的路上,他繞道去了一趟北鎮撫司衙門,給了岳關山一封信后,就又施施然走了。
岳關山見他老大神神秘秘,以為是沈臨交給他重大機密,心下立刻一緊,回屋關門鎖門落窗栓后才打開那份信。
看完半晌,他才憋出一句罵娘來。
小手沒忍住一抖,掉下一份長長的名單來,尾巴還有他老大親筆寫的兩個雋秀的楷體,去查。
跟那份名單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半天,岳關山認命的撿回來,上上下下看了幾遍,發覺這里面從宗人府到錦衣衛衛所啥都有,挑選的很是隨意,至少岳關山是沒看出來宗人府與衛所有什么關聯之處。
他向來不喜歡動腦子去想些復雜的事,對老大沈臨的敬佩與服從一是因為武力二是因為腦子,他這人莽的很,但獨獨看人準的很。
正胡思亂想著些不著邊際的,房門被人打開了,岳關山還以為是去而復返的沈臨,沒想到進來是個穿竹青色長袍的青年。
青年生得白凈,竹青色襯他,眉眼間透著些冷意,看起來平日里也是副不茍言笑的模樣,唇色淡薄的近乎沒有血色,偶爾會抑制不住輕咳一聲,身上帶著淡淡的藥香,是個病美人。
岳關山見人,立馬把蕭不誤身后的門給關上,不滿道:“你怎么出來也不多穿點,不嫌冷啊?”
蕭不誤極力壓下嗓子里的癢意,擺手:“不冷。”
岳關山只好道:“那行,你坐這里別動。”
他把人推到椅子上坐下,去一旁置衣架上找來一件外袍,給蕭不誤披上,嘴里還念念有詞:“你這病要是再嚴重了,你娘非扒了我不成,趕緊穿上,不冷也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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