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剖白
天邊一輪圓月微缺,如巨大的銀輪,指不定哪天從天而落,把這蠻荒大地徹底擊毀。
鮫人站在風中,發絲和裙擺飛揚起落。白皓修迎上去,兩相對視,卻是無言。
他們難得默契地轉身,踩著巖山的脊走沉默地出一段。
說來奇怪,再次近距離地感知到鮫人,白皓修沒有之前那么緊張,那么抗拒了。
鮫人跟著走了一會兒,突然站定,望著白皓修走出五步才停下,先開口:“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對不對?”
白皓修回頭,幾乎是第一次主動打開心門正視她,卻仿佛在凝望深淵。
鮫人道:“我真的不記得太多,我叫三號。”
“……”白皓修心里冒出一陣雷聲,“總共有幾個?”
鮫人瞇著眼,有些失落地瞧著他,然后努力回想,“都泡在罐子里,感覺也不一定都能活。我就記得最多有人數到……七號還是八號的?”
白皓修有點眼冒金星,接著問:“那天怎么回事?”
鮫人冷冷地說:“他們要撕我的假面,疼死了。我逃到一個地方,看到有個亞種正準備鉆黑腔,過去就見到你了。”
白皓修愕然問:“黑腔?”
鮫人點頭。
白皓修難以置信地問:“黑腔對面不是虛圈嗎?”
“……”鮫人一怔,心說對哦,那為什么?
白皓修看她也是一知半解,心里更堵。但不用她說,他相信這群怪物背后的人和劫走自己的刺客也有關,頓時有點虛弱地站在風中,想摸到背后的石頭坐下去。
“總之,”鮫人接著說:“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誰,也記不得他們長什么樣。就是一群人類吧,男的女的,什么都有。”
白皓修不作聲。
鮫人恨道:“他們打我,用圣火燒我。我知道那是個封閉的地方,墻是白色的,好多亞種關在一起……”
白皓修反應慢幾拍地抬起頭,“圣火?”
鮫人說:“對。”
白皓修驚問:“有魂師?”
鮫人頓了會兒,似乎想起了這個詞,冷哼一聲,“最討厭的就是魂師。”
白皓修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是不是......會說這里的話?”
鮫人說:“會啊。”
白皓修問:“為什么會?”
鮫人的眼睛好大,“不知道,天生就會?”
白皓修又問:“你到底會說幾種話?”
鮫人仿佛沒聽明白,有點懊惱地擰著眉毛,難以解釋。
白皓修臉上爬了層雞皮疙瘩,換了個問法:“你想一想那個關著你的地方,是不是有的說靜靈界語,有的說圣炎語?”
鮫人再度回憶,驀地定住了!
白皓修慘笑出聲——兩國聯合產物?
鮫人回頭望他,“誒,你是靜靈界人,不是這里的人,對不對?”
白皓修走出幾步說:“我是半妖。”
鮫人上下打量,靈絡齊出,眨眨眼。
白皓修再問:“現在別人感知不到我們兩個的靈壓,是你搞的鬼么?”
鮫人說:“裂魂之扉。”然后伸出手指,凌空勾了勾。
白皓修只覺得視野一晃,下意識后退一步,然后仔細看清楚了,自己體表竟附著了一層流光溢彩的薄膜!正被鮫人凌空勾起,虛浮地懸在他身邊。
他驀地想起什么。
“是在沙漠的時候……”白皓修喃喃。
鮫人說:“對。”手一松,那層薄膜又消失不見了。
當時在無涯海,他們剛從黑腔里出來時,鮫人的確做過這樣一件事。只不過白皓修當時被尸毒折磨的意識模糊,印象并不深刻。
“我們能在魂路里對話,”鮫人說:“也是因為這個。我猜你想問?”
白皓修再凝視著她,才發現她其實不傻。她甚至上來就抓到了“立場劃分”的本質問題,她只是并不知道,這對她而言有點早了。
“如果你出全力,”白皓修有點破釜沉舟地問:“一次能收割多少條人命?”
鮫人道:“說了你別害怕。”
白皓修心說我已經不能更害怕了。
鮫人想了想,“如果光是吸取活人魂魄,不被打擾的話,可能一次的上限在……五百個魂體量左右?”
白皓修這一驚非同小可。
鮫人解釋:“那是我的‘萬魂場’,大范圍魂渡時用的。”
白皓修聽了個大概,又問:“那你現在的魂體量到底是多少?”
鮫人說:“好大呢,算不清……但那也不代表我力量很強啊,我是虛獸嘛。”
白皓修突然轉過彎兒來——是了,虛獸的魂體量級不能和人類比,因為它們吸取的都是死魂,絕大部分只是儲存在體內,不能轉化為本身力量的。于是又問:“上次你跟我打是出了幾成力?”
鮫人說:“六七成吧?”
白皓修總算松了口氣,看來還不是很離譜。
但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謙虛……
鮫人又說:“除了萬魂場、本身力量之外,我還能做‘死魂噬宴’。”
白皓修感覺心碎了一地,“什么?”
鮫人問:“你知道,一般的虛獸,在進入戰斗狀態時都會爆體,然后釋放那個……魂合體吧?”
白皓修越發忌憚了,怪東西講理論了!
“亞種以上的虛獸,應該就不會那么做了。”鮫人說:“但是也會燃燒魂魄進行攻擊,就是把……體內儲存的一定魂體量,釋放出來,然后強制領域內魂魄共振,那就是死魂噬宴。”
白皓修問:“共振的效果是什么?”
鮫人說:“就是直接燒了?”
白皓修說:“你一次能燒多少個?”
鮫人又算了算,“假如,我一次燃燒一千個魂體量,那領域內的燃燒上限,大概就是五千個?”
“……”
白皓修的腦子里緩緩浮現四個大字。
——戰爭兵器!
一種和過去重建聯系的,極微妙的感覺涌了上來,仿佛他七零八碎的命運被鮫人徹底重置。本以為自己這輩子沒什么好看的了,可現在這怪物的存在,又似乎給他丟了一條尖刺嶙峋的繩索。
白皓修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還沒死心么?還在不自量力么?單看鮫人,死魂噬宴、萬魂場、超速再生、絕強防御,再加上本身副都級的力量……
天災!
創造這樣的怪物,其背后該是國家最上層勢力了吧?可他連一個漠陽都出不去。接下來投身火海,又該如何?
風驟停,天空中響起一串悶雷聲,在烏云中凝噎滾動,閃電的光芒被云層遮擋,將低矮的天空耀出一片黑龍鱗甲般的景象。
白皓修覺得暴雨將至,一陣牙酸,但似乎又缺乏真實感。這么沉默了一會兒,不知不覺,耳邊灌滿雨聲,荒原上的勁風帶著雨簾呼嘯而過。
鮫人察覺到一絲異樣,問:“都告訴你了,你想怎么做?”
白皓修沒聽見似的,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他澆的通體透涼。
“……”鮫人這次沒有心急,她看了幾個人的一生的記憶,終于對人間有點概念。白皓修流浪在外,其實很孤弱的,偏偏他又能繃住,不會歇斯底里。自己再苦苦相逼,就有點不地道了。
良久,白皓修抹了把臉,說:“你吃不了我,殺了或者丟開就是。帶著我干嘛?”
鮫人坦然道:“一開始我是想帶你進黑腔,我們就能隨機跳躍了。后來……后來覺得只有你能跟我在一起啊,所以就要在一起。再后來,你不愿意就算了嘛,但那些黑淵教的人好像也不合適……那你說我怎么辦?”
白皓修淋著雨,冷哼一聲,說:“黑淵教看得出你不對勁,他們跟朝廷恩怨頗深,現在認出你身份了么?”
鮫人皺皺眉,“應該沒有,他們不知道我是什么。”
白皓修問:“對外傳遞消息了?”
鮫人搖頭,“好像也沒有,他們聯系不上總壇的。”
白皓修冷冷地說:“一個活口也別留。”
鮫人一怔,繼續刷新她的世界觀——如果黑淵教是異類,那白皓修這么說,是為了保護她,還是因為,他是“主流”?
白皓修又問:“他們這次具體要你干嘛?”
鮫人嫌說著麻煩,“嗯,魂路可以傳遞攝魂取念的結果,我給你看他們的記憶?”
白皓修又吃了一驚,不過覺得自己該習慣了,悻悻地問:“你還會攝魂取念啊?”
鮫人揣摩他表情,恍然道:“厲害吧?”
白皓修悶了一會兒,完全不想說話。
這次的表情讓鮫人看不懂了。她想了想,退了一步,自己解釋說:“他們想穿越圣芒陣去找總壇。就是打開黑腔,讓我帶他們進去,然后激活一個叫黑炎令的東西,定位到閣老身上,然后直接出去,就到總壇了。”
白皓修覺得她在說夢話,眉間皺出一個深刻的“川”字。
鮫人的大眼睛十分無辜,“我知道人進黑腔會死,但他們可以用反膜液把自己蓋住,就是那天你看到我做的儀式,是在收集尸液,說是制備反膜液的原材料。然后烏魁這兩天要用那些反膜液來武裝所有教徒,還得準備空間跳躍的儀式。”
白皓修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說他們能搞空間跳躍?”
鮫人點頭,“應該可以。”
白皓修罵道:“胡說八道!”
鮫人心累,“那你看我給你打包好的記憶唄?有烏魁的。他是祭司,這部分技術他懂。”
白皓修煩躁地轉過身,再走出兩步。
鮫人知道他很焦躁,也不好再說什么。
大雨滂沱,如世界紛爭的洪流在身上狠狠地沖刷著。白皓修強迫自己去相信她,站定后,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的造物主是隱于云端,俯瞰眾生的人物。我只是小魚小蝦,你也不諳世事,一味地逃下去沒有用,遲早被抓。”
鮫人問:“那怎么辦?”
白皓修的心飄向靜靈界,嘴上道:“只有找同等分量的勢力,讓他們庇護我們了。”
鮫人聽他說“我們”,心中暗喜,但又想到事情這么復雜,牽扯到的人類越多對她肯定越是不利,又糾結起來。
殊不知白皓修也一樣的糾結。
——回去嗎?
鮫人是個炸彈,大范圍的魂體炸彈,拿回去總會爆掉,區別只是上位者如何控制爆炸的形式和范圍而已。她被利用、被解剖、被銷毀,怎么都有可能。
——而我要做什么呢?
白皓修眼前閃現技術局的一幕幕,呼吸急促起來,心臟亂跳。再將目光投向斛云山脈,強撐著問:“你說總壇在那邊?”
鮫人說:“嗯。”轉念說:“不是要殺他們?怎么還找總壇?”
白皓修說:“他們了解你,總壇可能有資料庫。而且如果真的有空間構術……我該去學一學。”
鮫人一驚,“嗯?”
白皓修略是苦笑,“這是資本,否則靜靈界不會聽我們說話的。你理解的沒有錯,我們都不是人,但人類才是這個世界的霸主。我們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對他們有用。”
鮫人聽得眉頭緊蹙,胸中燃起一腔憤懣。
白皓修接著說:“目前已知,圣炎和靜靈界的人都有參與,最壞的情況就是這北陸兩大國最頂層的勢力合謀。但我不相信所有上層都知道這件事,起碼柳州大都護不知道,而我本來的去向是璇璣臺,那么璇璣臺大禮司也不知道。”
鮫人有點繞,“知道什么?”
白皓修說:“你是一個計劃,戰爭兵器計劃的產物。你前腳現世,后腳大禮司蒲瑾就到了,憑你當晚留在現場的痕跡,他沒準能看出些端倪。所以,你的這次出逃,不僅僅是把我從那亞種手中搶走了那么簡單。如果蒲瑾能偵辨你的身份,或者能明斷這次事件的嚴重性,就等于給敵人的蟄伏期畫上了休止符!”
鮫人聽得完全愣住。
白皓修盯著她,“意思是他們可能會打起來,或者已經打起來了。”
鮫人努力跟上思路,問:“我們尋找……這計劃主謀的,對家?”
白皓修冷笑,又不置可否。
鮫人越發看不懂他的表情,他身上的氣氛,寒冷和燥熱交織,明明說得很清楚,可為什么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呢?
白皓修仰面朝天,渾身早就濕透了。突然心中一根弦繃斷,身體不受控制地彎折,跪倒下去。
鮫人嚇一跳,趕緊過去看他。
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白皓修不知道崩潰是什么感覺,也許就是現在,他抵在堅硬的大石頭上劇烈地發抖,身體蜷縮,站不起來。他想躲開鮫人,想躲開一切異常,怕再受傷,怕再失望。可現在只有這個怪物在身邊,甚至也只有她是“同類”!哪怕她也渾身帶毒,危險至極。
鮫人才知道白皓修是這么的害怕,一時間有點手忙腳亂,攀著他肩膀,盡量把自己靠過去。白皓修感覺這一抱就像是跟死神親密接觸,締結了什么盟約似的……只聽鮫人慌慌張張地說:“你別怕呀,我會保護你的。”
“……”
暴雨傾盆,灌滿黑夜,世界被酣暢淋漓的喧囂填滿了。白皓修哪里相信她的話?也根本看不到光明。可人總是會相信光明,哪怕前景一片漆黑,他都知道自己仍然會走下去,終點只有死亡,或者瘋狂,在那之前都不會停止前進。
因為光明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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