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謂我心憂
“你,你沒有死?你還活著!”方益達一時忘了害怕,他目瞪口張,一張方臉像烙鐵似的漲紅,眼里就要噴出火來。
“你是誰!”陸耽語厲辭嚴,登時凜若冰霜。
流淙的劍鋒又逼近一分,方益達這才注意喉嚨間如冰錐一觸般的刺痛,“哎呦”一聲哭叫,脖子一縮便仰倒在地上。
“你、你、你忘了嗎!十年前,義犬冢,你、我,還有胡晉三……那個時候你還是瞎的……”
陸耽有片刻迷惘的神情,接著緩緩走向前,盯住眼前這個蜷縮手腳的年輕人,將腦中南歸鎮的一張張面孔搜尋個遍,方才恍然道:“你是……胡晉三的嘍啰?”
“才不是,我是我們家將軍的人!”
陸耽暗暗松了口氣,了然一笑,以二指將流淙的劍身撥開,俯身將方益達扶到椅子上坐下,“我明白了,如今你既是齊歡的管家,也是南歸的故人,那便是我著境園的貴客。待客不周,適才多有冒犯,還請方管家不要責怪。”
“沒,沒事兒。”方益達神色忸怩,皺巴巴的臉上仍有不快,咕噥道,“我也沒想到你還活著……那時,那時你明明死了,阿歡……將軍守了你好幾天,哭得腸子都要斷了……”
陸耽順勢也坐在一旁,神色凄然,“我知道,他受苦了。只是當年的事情既已過去,齊歡也沒有將我認出來,咱么就都不要舊事重提了。”
“他沒有認出你?”方益達驚呼,“是了是了,我差點給忘了,你是陸先生,將軍讓我來請陸先生來了……”見陸耽仍面有哀色,補充說,“以前我們在戰場上的時候,將軍也提過?”
“他說了什么?”
“說生平最悔之事,就是沒有在你走之前看看你的眼睛,許多年過去,就快要記不起你的樣子了。”
方益達話音一落,場面瞬時安靜下來,只見陸耽哀容更甚,星河與流淙心有戚戚似的互看了一眼,祝良輔也低下頭去。
“往事已矣,現下陸耽有一個請求,還請方管家務必答應。”
“你、你說吧。”
“自今以后,忘記‘劉祝’這個人,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名字,也包括……包括齊歡,可以嗎?”
陸耽眸中閃爍著淚光,眼神卻是懇切且堅定的。
一旁的祝良輔只覺驚詫震動,他知道陸耽對齊歡的情誼,每次見面雖不可說方寸大亂,但總是有些心猿意馬。得知齊歡沒有認出自己,他既因錯失摯友而失落,又因使得齊歡免于同自己安危與共而慶幸,祝良輔知道,慶幸源于陸耽的腦子,而失落才是他心里的聲音。如今,他卻親口叮囑這個小子不要戳穿自己的身份,斷了唯一的故人重逢的機緣,該是如何的踟躇掙扎。
方益達怯怯懦懦的瞅了陸耽一眼,便低頭道:“我不會和別人說的,更不會跟將軍說,將軍本就因為你受了很多苦,沒有認出你,在我看來也是、也是幸事。”
“受苦?”陸耽警覺道,“怎么說?阿歡他怎么了?”
“因為你的死不吃不喝、傷心欲絕,就不是受苦嗎?”方益達眼神飄忽,不敢直視陸耽,“你也說了,不想舊事重提,將軍也不想,從不讓我在京城同任何人提及南歸的事,咱們,咱們就都別說了。”
陸耽點了點頭,心中倒是放心不少。這方益達是齊歡的心腹,怕是在為自己的主人鳴不平。
念及此,陸耽又想起齊歡的傷勢來,“你家將軍到底傷得如何?府中有大夫醫治嗎?大夫怎么說?”
方益達瞧著陸耽憂懼之情溢出眼底,硬生生在這黑云壓城的精神重擔下心生一計,道:“將軍執意不肯請大夫,早晚讓府里的廚子熬一些潤肺鎮咳的藥對付著,幾天了也沒見好。眼下我來到著境園也有幾個時辰了,不知他怎么樣了,你要想知道,就跟我回去看看吧。”
“簡直兒戲!”陸耽拍案起身,剛站起來就咳了兩聲,轉身就要向外走。
“公子不可!”
星河與流淙疾步上前,祝良輔也起勢相阻,三人神情驚惶,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本能覺著陸耽此時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感情與意氣下的沖動之舉。
“不必擔心,”陸耽回身道,“我同這位方管家去去就回。”轉而又向祝良輔道,“叔,這期間家里的事一切勞你費心,尤其是這兩個孩子。”
祝良輔將頭撇向一邊,心中不滿溢于言表,可陸耽心知他已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公子……”星河又靠近一步,泫然欲泣,“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陸耽拍了拍他的腦袋,轉身道,“方管家,帶路吧。”
……
陸耽從沒覺得這條山路有這樣長,年少時有幾年眼睛不中用,他就學會了用耳朵去聽海潮之下的暗涌,靜謐夜里的喧囂。如今山風料峭,他只覺得氣血上涌,心亂如麻,什么也聽不到了。
當年他無奈假死離開,心中除了萬般不舍之外,更有說不盡的愧疚掙扎。原本以為自己身居京城前路未卜,齊歡眷念桑梓不會離開西南邊陲,二人定是無緣再見了。可哪知這么多年過去,上天竟對他起了憐憫之心,讓他們故人相知,舊雨重逢,陸耽心里實在是高興得很。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與齊歡前兩次見面,自己卻變得扭捏矯情、刻意疏遠起來。看著他時,自己是那樣涼薄,與他說話時也像個陌生人一樣冷淡疏離,言語苛刻……想到這兒,又想到他如今臥病在床,無人照料,陸耽只覺得心如刀銼,痛心懊悔。
“陸先生……”方益達忽然踟躇開口,“我不知道你為何成了陸先生,也不知道你和這西昌道的案子有什么關聯,只有一點,希望你不要再傷害我家將軍,成么?”
陸耽見方益達言辭懇切,心里頭也不免為著阿歡有這樣的忠仆而感到欣慰。想是自己當年假死離開,阿歡定然難過不已,才使得這位方管家至今心有余悸。
“嗯,我保證。”陸耽鄭重地答應下來。
……
進了將軍府,陸耽就在方益達的引領下直奔齊歡的臥房。
尚在門口時他就尋見了榻上俯趴著的黑影,慌忙近身一瞧,只見齊歡一只腳耷拉在地上,衣裳也沒有脫,頭發蓬亂,眉頭緊鎖,鬢角汗濕,嘴里掙扎著念念有詞,似乎陷入了夢魘。
陸耽見狀心疼不已,慢慢俯身,半跪于床踏,抬手以拇指緩緩摩挲著他的眉頭,輕聲喚著:“阿歡,阿歡,阿歡……”
約莫一炷香之后,齊歡眉間才舒展開來,身子慢慢的也放松了,陸耽扶著他翻過身來仰面躺著,把了把脈,又把他的鞋襪脫掉,蓋上衾被,才將壓在自己胸中那口氣緩緩吐出。
“方管家,將這個拿好。”
陸耽從胸前取出一個烏金小藥瓶,遞了出去,“這是用來溫補心肺的藥,是我常常吃的,于身體無害。你取出三粒,以溫水化開之后拿來,我給他服下。”
方益達眼見著陸耽越發蒼白的臉色,心里虛得很,腦袋就要垂到褲|襠,忙應道:“我這就去”,說罷,便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服侍齊歡用過了藥,陸耽又伸手扶上他的胸口,為他渡了些真氣過去,一番折騰下來,已是三更天了。
陸耽將手抽出來,夢中的齊歡似是感知到了什么,一個翻掌卻將他的手狠狠攥在手心里。
他的手心潮濕,燥熱,陸耽覺著自己好似被一團火球包裹了起來,烘的他臉頰通紅,心如鼓擂。
“啊!”方益達尖叫一聲以手捂眼,險些將端來的清水撒了,“我……我什么也沒看到!”
陸耽擺擺手,示意將水再端得近些,可那驚慌失措的方益達似是會錯了意,只見他連連點頭之后卻是退了出去,并隨手把門牢牢關上了。
陸耽哭笑不得。
無法動彈,陸耽的目光便停留在握著他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白皙纖長,骨節卻粗壯分明,一看便是使過力氣的手。指甲圓潤齊整,泛著油潤光澤,手背上卻有一道亮白刀疤,有些年頭了。
陸耽伸出左手食指,輕輕撫摸著那道疤,只摸到了盤踞凸起的脈管。
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戰場上定然受了很多苦吧。
如此想著,陸耽的意識漸漸模糊,身子一歪,便倒在床邊睡去了。
……
這一覺陸耽睡得并不踏實,意識像是沉入水底,耳邊卻似有的嘈雜聲在遠處回蕩,接著慢慢靠近,慢慢真實起來,直到“嘩啦”一聲水花四濺的聲響,陸耽才慢慢轉醒。
此時天光大亮,仆人們正在園子里忙活著澆水。
陸耽身上蓋著輕薄的衾被,安安穩穩的躺在床上。他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側過頭來……卻當即愣住了!
齊歡側躺在他身旁,單手拖著腦袋,神情狡黠。他早已梳洗利落,頭發還是微微濕潤的,換上了一件絳紅長袍,胸前開襟大敞,露出磐石一樣的輪廓。
陸耽登時有些六神無主,本能向后蜷縮,卻全然不知自己已經到了床的外沿,眼看就要掉下去。
齊歡一抬手把他撈了回來,將他的腰身緊緊箍在臂彎,語帶笑意地問道:“陸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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