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椽州一路北上，現在將要到幽州邊上。路邊的植被越發地富有生氣，不再像之前有些烏禿禿的。

        當馬車行至幽州時，我想起來我上次去幽州城接張貴妃親的那幾日。雖然那幾日與今日走的不是一條路，但是幽州城撲面而來的氣息，總能給我一種在期待中盼望的感覺。

        我看看旁邊的張貴妃，在逐漸遠離南朝的過程中，我感覺他慢慢變得安靜下來。

        雖然原本他也不吵，但是現在的他更加寧靜，靈魂就像停在了剛剛路過的某處風景之中，比起在未央宮里的他，看上去抱有著某種更加安寧的感受。

        馬車忽地停下，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元氣十足的吼叫，聽上去是一個非常熟悉的女聲。

        我拉開窗戶的簾子往外瞧，另一輛比這輛規格小一些的馬車直接通過快速的調轉車頭橫欄在了路中央。

        我下了馬車，看見松娥從對面的馬車上走下來。

        “陛下！”

        “你怎么過來了？！我不是都做了一個‘我’放在殿里了嗎？！”

        “你還說呢！”她拿出個破布堆子出來，“你好幾個重要的關口都沒縫好，晚上它就癟下去了再說了，今天一大早，我做好豬油餅端到窗外的時候，才不信你真的可以無動于衷呢更何況，我還跟殿里的‘你’說今天我把豬油餅做成了貴妃的樣子！你居然不出來”

        張曉茫還在不遠邊兒上的馬車里呢，我趕緊捂住她的嘴。

        而且我確實不能。無論是對豬油餅，還是對我的貴妃。

        “那……你要不跟著我一起去北方逛街吧……”我非常諂媚地對她說。

        “你不會冒這么大險出來，就是為了去北朝逛街吧？再說南朝也有很多好東西啊……走這么遠，我可是追了你們好久！”松娥氣鼓鼓地在我耳邊大聲說，她真聒噪。

        “那不一樣……”我悄悄湊到她的耳邊，“這次我確實是得買點兒北方的東西……”

        “為什么呀？”她滿腦袋問號，表示真的不懂我的腦回路。

        “……你別管了。”

        見我賣關子，她往我身后走，“馬車上還有誰嗎？”

        “……”我在想我要不要把張貴妃也出來這件事告訴她。

        我不知道今天他為什么也出來了，他的心中一直有許多我還不懂的東西。

        可是他是我的貴妃，我能感受到他是偷偷地出來，就像我一樣，我們都不想讓人知道。

        我這次出來本來就是為了他，如果他不開心，那我費盡心思做這些又有什么意思？

        我懶洋洋地往馬車壁上一倚，摳摳耳朵，裝腔作勢，“誰敢和我坐一車？車上當然沒人了。”

        離得一點兒也不遠，就隔著一道車壁，馬車里的人能夠很清楚地聽見我說的話。

        他聽見我這樣說之后也沒有作聲，我想我這樣做是對的。

        我的貴妃也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說的也是……”松娥點點頭，沒有表示過多的懷疑。“那陛下跟我一起走吧，這里靠近幽州行宮——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知道這附近就有好些很是可逛的地方呢！讓太醫們繼續往北吧……咱們就別去了，越靠北越危險……”

        我想想也是，幽州行宮周圍的午市、夜市都是出名的好物聚集地，怎么逛都行，一定可以買到張貴妃喜歡的東西，這樣他就不會總想著撇下我、一個勁兒地要回家了。

        松娥見我默許，非常高興地大喊著，“逛街嘍！”然后她就推著我的腰往入城的方向走。

        我有些不舍地回過頭，看著一動不動的馬車簾子，抿了抿嘴，在心里說道，貴妃你買完藥材后，也要快點兒回宮來啊，我會給你準備特別好特別好的禮物……雖然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你要快點兒回來啊！快點兒回來……

        我和松娥逐漸遠離馬車，我在心里對著不能聽見的他說，如果你不快點回來，我一定會想你的。

        我和松娥兩個人半走半歇，一路走著走著，慢慢就走到了幽州南邊鎮相對鬧區一些的地方。這樣算來，腳程也還不算太遠。

        我看著滿街琳瑯滿目的貨品，四周都是來逛街的人：有丈夫牽著妻子為她購買簪花；有孩子吵鬧著問父母要冰糖葫蘆；有雜耍班子賣力的噴火表演……即使只是邊陲，這里市井生活的熱鬧程度也快趕上大鳶南部的中等城邦了。

        所以如果貴妃那樣想家……我也能夠理解。

        行著走著，幽州行宮近在眼前，滿目的千屈花伴隨著祥□□紋，色彩之濃烈奪人眼球，大美如畫。

        我和松娥欣賞著夏季的這副美景，正在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一匹龐然大馬出現在身側，鬃毛昂揚，猛抬前蹄，非常傲氣地落在我們身邊。好在騎馬者緊勒韁繩，并急忙地大喊，“小霞，咋這么不聽話！”

        騎馬的是位看上去就滿身肌肉的英武大哥，他非常抱歉地把他的馬往旁邊趕。松娥下意識抬手保護我，卻被他亂頭轉向的馬嚇得往旁邊竄。

        “你還不如我，閃一邊兒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剛想把她推得里那馬那人遠一些，卻聽見一聲顫抖著詢問的聲音。

        “……松娥？”

        “？”這聲稱呼是哪位神仙發出來的？我明明沒有叫喚她。

        抬眼一看，英武大哥正膩膩歪歪地拉著松娥的手，差不點兒就要滿眼淚光的模樣。

        這怕不是個有病的吧？我在心里犯嘀咕，抬手就想把他拉著松娥的大手趕緊打掉，奈何他的手臂太壯了，我連續打了好幾次都打不掉……

        “非禮啊！”我扯著破鑼嗓子大喊，周圍的人看我們三個擠在一起的樣子，還以為我們是在表演什么外來的新式劇目，不僅不過來幫我們，甚至還聚集著、為我們鼓掌叫好。

        “好！”有個大叔看上去像是喝得半醉，看都沒看明白就跟著周圍人一起鼓掌，然后慷慨解囊，撒了好幾枚銅錢到我跟前。

        ？！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

        “各位大哥大嫂，承讓承讓！”我飛快地撿起地上的錢，趁著這股熱乎勁兒還整了幾個后空翻——雖然一個都沒做起來，然后看客們都走了……

        “哎……別走啊！我還有別的技術呢……”

        我嘆口氣，看來以后我做不了街邊藝人這一行了。回頭看看那兩個還握著手的家伙，我順手拿了旁邊蜜餞攤子上的一把果子，然后扔給老板娘兩枚錚亮錚亮的銅錢，一邊吃一邊看戲。

        “……松娥？”英武大哥依然緊抓著松娥的手不放，滿臉星星眼地看著面前之人。

        什么情況？我皺眉，你們男人不知道這樣很油膩的嗎？

        “盧大哥？真的是你啊？”我剛在心里罵完這種油膩行為、想拉著松娥走，卻聽見松娥也來了句“千里認親”感覺的問句。

        我的皺眉換成挑眉，難道這是松娥和桐娥失散多年的哥哥？看著長得也不像啊。

        “是我！是我啊！松娥妹子，自從你從行宮被往南調，我就再沒見過你了……你看你，變得更漂亮了。”

        還是很油膩啊喂！我吃完果子，又抓了一把堅果嗑，再用舌頭在嘴里滾一圈，清理一下糖分。

        松娥想起來不遠處還有個被忽略的我，剛要把英武大哥拉過來給我介紹，就看到我在舔自己的下門牙。

        然后他們倆同時都尬住了。

        “……這位是……”英武大哥率先打破尷尬。

        我抬掌制止，“橋多麻袋。”現在對話稍有不便。

        然后這位我還不認識，但好像跟松娥很親的、將近一米九的肌肉大哥，就這樣看著我從牙縫中用舌頭整出一塊堅果皮，然后吐掉，我眼角的余光看見他整個人抖了三抖。

        “……”我能感覺到他非常非常地不想和我寒暄，但是他還是顫抖著指著我看向松娥。

        松娥誠惶誠恐地瞪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抬起腳在他耳邊嘟囔了幾句，然后我看見他的面色從紅到白到青。

        “這是……周室現在當家的？”他的聲音依舊顫抖。

        我聽他說話聲音稍大了一些，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后大步流星地跨步朝前，向他十分瀟灑地一伸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朝皇帝老兒就是我——姬深楊。”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非常厚壯的右手，和我握了握手。我朝他擺出一個非常禮貌的大微笑，迫不及待地心想，這回他娘的該我問了吧。

        “松娥，這大哥誰啊？”我終于問出來了，看戲看得我憋死了。

        “哦哦哦。”松娥趕緊拍拍手給我介紹，“這是從小就照顧我的盧大哥——哥哥你也說說自己吧……”

        英武大哥朝我微一抱拳，“在下幽州行宮副駐守，盧瑞麟，字道謙。松娥妹妹在我這里不是外人，我護著的！”

        “好！好！好！”這回換我拍手叫好——看來這兩人是青梅竹馬啊。

        尤其還聽著松娥“哥哥”、“哥哥”這一聲一聲地叫，我雞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

        這年頭情侶之間是不是都流行叫什么……“情哥哥”來著？

        是我不懂！是我不懂！

        我把沒吃完的堅果往他手上一放，“看盧駐守英雄氣概，我也就不客氣了——這個就當今日的見面禮了！”

        我看著一個身高一米九、肩寬一米二的牽馬大漢，非常不知所措地提楞著這伙子要吃完不吃完的堅果，看上去確實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松娥悄悄在他耳邊說，“你大概知道她什么行事風格了吧……”

        “曉得了，曉得了……”

        我看著他們倆嬉笑耳語，頓時覺得自己身處好大一個狗糧碗里，就差“汪汪”叫兩聲了。

        我抬胳膊把松娥拉回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長樂宮以后一半都是你管的，這樣‘貼貼’成何體統？！”

        對面的英武大哥估計還不太習慣我的前衛用語，還在發愣。

        松娥也奇怪地問我，“‘貼貼’是何意？”

        “……就是挺好的意思吧。”

        我沒解釋清楚，英武大哥為了能夠套套近乎、加入我們倆的對話，就連忙說，“那就要‘貼貼’，就要‘貼貼’……”

        “……”

        嘔……我抑制住想要吐的沖動，想要發音時，突然發現“盧駐守”叫起來很像“鹵豬手”……

        于是我壞笑，“松娥，你是不是最喜歡鹵豬手。”

        “對啊對啊。我喜歡鹵豬手！可喜歡可喜歡了！”

        然后我又看見鐵漢滿面柔情地臉紅了一大片……不過惡心的氣氛確實緩解了不少。

        “駐守這么急匆匆地，是要趕往何處？有什么急事嗎？”

        他聽我這么一問，一拍手，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正事來。看來他真的是見到好久不見的松娥非常興奮啊，差點兒連要干啥都忘了。

        “陛下提醒得對！今早剛剛有人過來通報，離行宮不遠處的天然坊又發生了一起命案……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四起了，前三起都還懸而未決……最近因為躁動不斷，衙府都將近形同虛設……只有靠我們行宮的這些守衛去清理現場——收收尸、檢查檢查什么的，要不該嚇壞許多老百姓了。”

        “天然坊？”松娥驚訝道，“那不是有名的幽州富人所居之地嗎？連我們這些之前有宮中編制的宮人，都不可隨意進入……那地方居然會有命案？！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英武大哥看看我們倆，有些猶豫，但還是提議道，“要不……你們跟我一同去看看吧？我一個人也實在有些匆忙……多個人多雙眼睛，說不定會有些別的收獲！”

        松娥看看我，我現在目前完全處于出來冒險的興奮中。我把褲腰帶一扎緊，把帽子扶正，伸出手掌往前上方一指。

        “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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