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小泉子最近的心真是七上八下,跌宕起伏。
那一日陛下與寧姑娘在佛堂共處了好長一段時間,小泉子在門口不遠處候著,越候越是感覺寧姑娘有戲,他仆憑主貴的輝煌時刻仿佛就在眼前了。
然而,陛下離開時一絲笑意都沒有,小泉子回頭望,發現寧姑娘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想,要遭,還是沒戲。
雖然內心戲很多,但小泉子伺候寧真還是很用心的。
這一日,他正燒了水要給寧真泡茶,遠遠地就察覺有人來了,聽聲響應是剛走到綺華門。
他趕忙放下茶壺,快步迎了過去。
來人竟然是內侍孫大監。
要知道孫大監是新君身邊伺候的,是他們所有內侍的頭頭。
小泉子一臉喜色,剛要習慣性地恭維一番,卻見大監揮揮手讓他把寧姑娘請出來。
“寧姑娘,老奴是內侍監的孫玄良。陛下命老奴過來問您一句話。”
小泉子看孫大監點頭哈腰的樣子,心忍不住狂跳。
“陛下問,您是否想改父姓?”
寧真一臉莫名其妙,“不想啊,我就姓寧,挺好的。”
孫玄良應了聲是,禮數周全地退下了,留下小泉子和寧真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忽然跑來問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么意思。
直到元日這一天,小泉子聽著遠遠傳來的禮樂之聲,才意識到陛下的登基大典開始了。自今日起,就是真正的改朝換代了。
他回首望著綺華宮冷清的樣子,有些沮喪。
按說以往除夕和元日是宮里最熱鬧的時候,他們這些當下人的都能收到不少賞賜。
以前有一回,他有幸到前頭當差,遇到過三皇子,說上幾句吉祥話。小皇子一高興連荷包帶金銀錁子都賞給了他,讓同伴羨慕了好久呢。
然而現在宮里只剩一位主子,那就是剛剛登基的新君。
綺華宮的這位寧姑娘,怕是不得圣寵,算不得正經主子。元旦這樣的大日子,送到綺華宮的吃食也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清湯寡水。更別提其他什么大造化了。
小泉子嘆息著邁進門檻,見到寧真坐在桌邊剪窗花,他又努力揚起笑臉,說著恭賀新年之類的吉利語還不夠,絞盡腦汁地想出些笑話來逗她開心。
他想,寧姑娘進宮來,無論是做之前皇帝的女兒,還是新朝天子的女人,都沒名沒分的,看得覺得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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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歇時,小泉子靠在門框上打盹。
忽然從影壁后冒出來幾個人,領頭的那個正是孫大監,后頭的內侍都端著托盤。托盤里有的放了圣旨,有的看著是衣裳和頭面。
小泉子眉頭一跳,顫著手回身去稟報給寧真。
“朕惟備位宮闈……”孫玄良開始宣讀圣旨。
寧真聽得頭大如斗,各種佶屈聱牙的詞匯灌進耳朵里,她不懂。畢竟無論是經書還是說書,都不講這個。
直到聽到一句“茲以冊印,封爾為昭妃”,寧真才猛地抬頭。
原來之前孫玄良跑來問那么一句,是為了把她的名姓寫在冊文里。
她寧真,就這樣正式成為了新朝天子的后妃。
“昭妃娘娘,請接旨吧。”孫玄良微微俯身,雙手呈上圣旨。
小泉子扶著寧真的手也在暗示她趕緊動身。
但是寧真跪在地上沒有動彈,而是仰頭問:“孫大監,我可以去見陛下嗎?”
孫玄良微微一愣,隨后笑著說:“陛下事忙,這會兒正在紫宸殿與朝臣議事,怕是不得空。娘娘的心意,老奴定會回稟陛下,還請娘娘放心。”
寧真還執拗地垂著手,小泉子急得大冬天冒了一頭汗,難道這位主子要抗旨不成?
所幸不是。
寧真說了聲知道了,便接過圣旨,按照程序謝恩了。
等孫玄良帶著人走了,小泉子才如釋重負地癱在地上。他側頭看著新晉的昭妃娘娘,心里真是思緒萬千。
“小泉子,你說我成了娘娘,是不是就再也出不了宮了?”
寧真低垂著眉眼,展開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想從中找出什么漏洞,能助她離開此處。
小泉子費解,得了妃位怎么還想著離宮呢?
要知道以往宮中大選秀女,有可能費了老鼻子勁兒進宮,還啥也沒得到,灰溜溜又回家了。哪怕留下來的,也不是個個為妃為嬪,很多都是從才人、美人做起,一步步攀升熬資歷才能到妃位的。
他把寧真從地上扶起來,遲疑地說:“娘娘,只要您得了陛下歡心,那以后還是有出宮的機會的。”
左右寧真不懂這宮中的規矩,他說的出宮和寧真希望的出宮也不是一回事。
想著,小泉子又后悔,剛才沒拉住孫大監打聽一下后宮中有沒有進新人什么的。不過,他只是小小內侍,孫大監那可是在御前伺候的,沒有點好處怕是撬不開孫大監的嘴。
然而說到好處,小泉子又是一聲嘆息,他們綺華宮說好聽點是兩袖清風飄逸絕塵,說難聽點就是一窮二白,連個打點的銀錢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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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有內侍過來傳話。
坐著步輦,寧真從東北角的綺華宮來到了西南方的紫宸殿。
站在紫宸殿門口,寧真才意識到原來這里就是原先的養心殿,新帝將其改名了而已。上一次來這兒,還是見她的父親。
在東配殿稍候,寧真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這里的格局。她原先以為綺華宮已經夠大了,但是這座紫宸殿前后加起來比御花園還大。
忽地一聲,主殿的門打開了,從里頭走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郎君,沒有著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月牙白暗紋的錦袍。
寧真轉頭問隨侍一旁的宮女,“那是誰呀?”
“回娘娘的話,是殿前都指揮使王樟。”
寧真似懂非懂地點了頭,她哪里知道這是新任禁軍統帥,只記得她曾見過他。
被關在牢里的時候,這位殿帥來過,看其他獄卒都很敬畏他的樣子,她覺得他應該是個大官。不過沒有想象中的頤指氣使,殿帥當時還很好脾氣地過問了幾句他們這些賀氏皇嗣的吃睡問題,吩咐獄卒不要苛待了他們。
因此寧真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
正在這時,王樟察覺到了灼人的視線,側過頭往這邊看。
寧真學著宮女們先前給她行禮的樣子,微微福了福身子。王樟則是遙遙地拱了手。
蕭景潤立在窗內,將這兩人的舉止盡收眼底。
天邊酡紅如醉,柔和的余暉灑下來,倒是襯得他們仿佛入了畫,成了一對欲語還休的才子佳人。
蕭景潤冷哼了一聲,朝孫玄良道:“讓她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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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真沒有滾,好端端走了進來,屈身道:“見過陛下。”
蕭景潤也不理會她到底是不是故意把“臣妾”二字省略,只是擱下狼毫,朝她招手,“來,給你爹選選謚號。”
殺人誅心,他在她父親駕崩的地方,讓她選謚號。
她走近桌案,原本是想站在一邊看的,卻被他扯著坐到了他的腿上。
灑金箋上列了一連串的謚號,都是下謚。荒、蕩、厲、介、悖……
見她不說話,他輕笑著問:“怎么?選不出來?”
蕭景潤拉著寧真的手,一一撫過每個字,“昏亂紀度曰荒,好內遠禮曰蕩,殺戮無辜曰厲。你說說你爹有哪一條不符合嗎?”
挨得太近,寧真坐立難安,用手撐著桌沿想要下去。
蕭景潤卻箍著她的腰肢不讓她動,“小捻兒,你以為你爹是個好人嗎?前兩日除夕夜,咱們宮里是普普通通的張燈結彩了,但你知道以往你爹是怎么過的嗎?”
寧真搖頭。
她遠住云霧山,哪里知道宮里是怎么過節的。
蕭景潤繼續道:“每到除夕,在乾恩殿前設十幾座火山堆,把沉香當柴火,幾十車幾十車地推上去燒了。”
寧真瞪大了眼。
“若是火光黯淡了,就用甲煎油潑上去助燃。呲啦一聲,火焰就竄到幾丈高,香氣也傳出幾十里遠。可惜朕當年在益河行宮的時候,你爹還沒想起這個奢靡慶賀的法子,不然朕倒是也能聞上一聞了。”
蕭景潤頓了頓繼續道:“聽說在那之后公卿百姓爭相模仿,一時間沉香價如千金,連牙香都賣出了天價。這一茬‘逸事’,怕是千百年后仍會有人念叨。”
寧真緊蹙著眉。
那日在綺華宮小佛堂,她發現香案下堆著些早年間用剩下的迦楠香屑、檀香屑,想著不要浪費了就收集起來。只是香屑收納不當,受了潮,點起來的味道總是差了些。
那會兒蕭景潤突然進門,她被嚇了一跳,想著這宮里怎么說也是他的地盤了,她自說自話占了那小佛堂,用了那香屑,不知道蕭景潤會不會有所微詞。是以她當時一副做賊被抓贓的樣子。
誰能想到她舍不得浪費的香屑,比起她爹的豪奢來,就像個笑話。
靜默得久了,蕭景潤便盯著她瞧,回想起前段時間見到她的樣子,灰頭土臉破衣爛衫,現在收拾收拾竟然格外好看。
寧真進屋時,宮女幫她脫了披在外頭的斗篷,是以她現在只穿著一件藕荷色團花襦襖并一條揉藍色六幅長裙。
綺華宮的宮女給她挑選衣物的時候也有考量,雖然大過節的又是來面圣的,合該穿得鮮亮點,然而她在半個月前沒了父親,穿紅著綠的也不合適。
衣衫單薄,襯出了她的玲瓏身段,蕭景潤怎么說也是年輕氣盛的,抱得久了難免生出些綺念。
輕咳了一聲,他把她放下。
還是立在地上踏實,寧真回過神來了,指著那一堆惡謚說:“陛下決定吧,我好些字都不認識,選不出來。”
蕭景潤一愣,不知道是該驚訝于她不認字,還是該感嘆她對他的險惡用心熟視無睹。
其實禮官早就議過了,呈上來的謚號蕭景潤看過,隨手挑了個愍字。剛才寫那么些個惡謚給寧真看,只是想氣氣她。誰知道她完全不吃這一套。
也是,賀茂聞對于寧真來說是血緣上的父親,只見過一面,相熟都談不上,哪來的親厚呢。更何況,賀茂聞對內辜負發妻,對外也不是一任合格的君主,寧真對這位父親無感也是正常。
于是過了半晌,蕭景潤不咸不淡地說:“你不認字是怎么讀經抄經的?”
“我也認得一些的。不過經書是師父口授的,不用對著字一個個認呀。”寧真理所當然。
蕭景潤聽了一滯,她說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隨后他將毛筆塞到她手里,朝紙張上努了努下巴,“會寫朕的名字嗎?寫來看看。”
蕭景潤三個字也不算難,他估摸著她后兩個字應該是會的。
然而寧真眨著無辜的眼睛問他:“陛下叫什么?”
好嘛,搞了一通,她還不知道他的名諱。
也是,無論是十一年前他退位,還是如今重登大寶,都沒什么人敢直呼他的全名。她不知道也是合理的。
于是蕭景潤深吸一口氣,態度很好地握著她的手,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
“可記住了?”
寧真點頭,“我認得最后一個字。”
蕭景潤又帶她寫了幾遍他的名字,教她怎么念,每個字各是什么意思。
寧真完全不是個好學生,后兩個字寫得還行,“蕭”字她寫來寫去不是上面的草字頭太小,就是下面的點撇糊成一團。
更別提她還用發現了大驚喜的語氣說:“寫多了再看這個字就覺得好陌生,陛下,你覺不覺得蕭字和芭蕉的蕉長得很像?”
蕭景潤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換了別人這樣調侃國姓,他早就要提刀相向了。
然而他漸漸地摸清楚她的脾性了,往好聽了說是單純沒有心機,其實就是腦子少根筋。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什么都寫臉上,根本藏不了歪念,更無惡意。
至于之前覺得她像空谷幽蘭。純純的算他看走眼。
一炷香后,蕭景潤看著滿紙歪歪扭扭的“蕭景潤”三個字圍著中間他寫的一堆惡謚,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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