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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上回書說到——京城三害之一的段鈞段小爺,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家子奪爵的奪爵,罷官的罷官,交了家產(chǎn)夾著尾巴灰溜溜回鄉(xiāng)了。

        可謂是大快人心吶!”

        說書先生驚堂木那么一拍,大堂內(nèi)茶客們掌聲雷動,看來深受段家之害的人不少。

        寧真也在雅間內(nèi)豎起耳朵聽著。

        有一個穿著褐色短打的漢子揚聲問:“楊先生,說到這京城三害,另外兩害的故事你可知道?”

        “這位郎君,正巧了,老夫今日要說的恰恰就是澄湖白蛟。”

        聽了這話,蕭景潤便猜測那漢子也許是說書先生的托,不然怎么剛瞌睡就給遞枕頭呢,一唱一和的。

        白蛟的事他有所耳聞,無非是中都的東北角上有一片湖,天氣轉(zhuǎn)暖之后就有孩童結(jié)伴戲水,這幾年里發(fā)生過幾次溺水事件。

        久而久之就有傳言說澄湖里有一條白蛟,專門吞食孩童。

        雖然京兆尹張貼告示解釋了緣由,又加強了湖邊的巡邏,但是家中有小孩子的都不愿意往那邊去,漸漸地澄湖邊就冷清了。

        蕭景潤沒有興致聽說書先生夸大其詞,只是低聲與王樟議事。

        但寧真聽得起勁,還回頭問:“主上,你說世間真有蛟嗎?三四丈那么長,若是盤在湖中定然很明顯吧。”

        蕭景潤輕笑,眼尾微勾,“你平時不信這些,怎么現(xiàn)在卻把說書先生講的奉為圭臬了?”

        她冷哼一聲,把碗中的橘葉熟水喝個痛快。

        自小就沒什么玩樂項目,偶爾下山聽一場說書便是她當(dāng)時最大的樂趣了。

        那么自然對說書先生有著近乎天生的信賴感。

        一行人一直到深夜才往回走,馬車上,蕭景潤拿了紙筆寫了字遞給寧真。

        “這么晚了,陛下就不要考我功課了吧。”

        她都有些睡眼惺忪了。

        然而紙上只寫了一個字:鸮。

        “陛下,這是一種鳥嗎?千字文里我學(xué)過鹍,但不認(rèn)識這個字。”

        蕭景潤念給她聽,她便知道了。民間俗稱叫貓頭鷹,或者干脆叫夜貓子。

        “鸮羽衛(wèi),朕打算新成立的親軍衛(wèi)就喚這個名字,捻兒覺得如何?”

        鸮者,夜行猛禽也,喙爪皆銳利,飛行時無聲。

        并且鸮字發(fā)音同蕭,這支親軍衛(wèi)又是直接受天子管轄的,實可謂天子的鷹犬,這個名字確實很適合。

        “陛下,希望他們能帶來好消息。”

        她指的是尋找寧夫人的蹤跡。

        蕭景潤頷首,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快到宮門口了。

        他狀若無意地問:“今晚你想宿在哪兒?”

        寧真當(dāng)然想說綺華宮,但是才承了他替她尋母的人情,總不好就這樣拂了他的意。

        于是她咬著下唇,慢吞吞地說:“拂云軒吧。”

        說完便不再看他,只希望他記得他的允諾,別再隨隨便便碰她了。

        蕭景潤不自覺地?fù)P唇,“到平城門了,下車吧。”

        上一回也是平城門,那時候他可是怒氣攻心,將她從馬車上直直推了出去。

        他知道她不是記仇的人,但仍主動為她掀簾,讓她先下。

        寧真搭著孫玄良的手,還沒踩到地面上,便被兜頭蓋了件薄氅,隨后腿彎一緊,身子失了平衡。

        蕭景潤將她橫抱了起來。

        “陛下——”

        怎么出爾反爾。

        見她大半張臉都籠罩在薄氅之中,他騰不出手,便低頭輕蹭。

        寧真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蓋在臉上的衣物挪開了,視野開闊了。

        孫玄良連同王樟,一樣沒反應(yīng)過來,皆愣怔地望著他們,甚至孫玄良的手還伸在半空。

        “陛下,放我下來。”

        寧真的雙手無處安放,直推著他的胸膛。

        “噓。”

        他再次垂首,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月事一月一行,你是不是忘了?”

        寧真眨了眨眼反應(yīng)了片刻,這才紅暈涌上兩頰。

        她確實忘了,最近正是來月信的日子。

        但他這么說,難道是沾染在裙面上被他瞧見了?

        面頰緋紅快要蔓延到頸部了,寧真扶額縮在他懷中,“快回宮,快回宮。”

        坐上肩輦,蕭景潤佯裝忘了,仍抱著她不撒手。

        出乎意料的是,寧真沒有掙扎,反而緊貼著他的胸膛,兩耳通紅。

        這不尋常,她雖會害羞,但比起羞澀,她應(yīng)該更不愿意大庭廣眾之下被他這么抱著。

        “捻兒,怎么了?”

        話音剛落,他便借著宮燈的亮光看到他胸前洇濕一片。

        竟然哭了?

        蕭景潤心里一緊,伸手撫她的發(fā)絲,果然露出一張帶淚的小臉。

        “怎么了?很疼嗎?朕聽說有的女子月信期間會腹痛腹脹,捻兒,你若疼,朕叫太醫(yī)來。”

        寧真哭著搖頭,直到肩輦到了紫宸殿,她仍攀著他的脖頸。

        這回不肯撒手的變成她了。

        但蕭景潤卻得意不起來。

        抱著她一路穿過前殿繞過廊道,再邁入月門。

        他腿長步子大,后頭跟著的孫玄良及一串小內(nèi)侍皆被他拋在身后。

        進入拂云軒后,蕭景潤朝孫玄良說了句:“別跟了。”

        隨后將寧真放在貴妃榻上,這還是前兩天新添的,當(dāng)時蕭景潤打的主意是能借此蹭睡一宿。

        此刻卻無關(guān)風(fēng)月心無雜念。

        拂云軒里只點了一盞燈,掌燈的小內(nèi)侍還未換上燭火便被蕭景潤趕出去了。

        “捻兒,到家了。”

        他輕輕掂了掂她,又跟哄小孩似的晃了晃,重復(fù)道:“到家了。”

        寧真的模樣生得好,落下淚來那雙純?nèi)坏臏I眼看得人心顫。

        更何況他有意于她,見她這般模樣更是在心里泛起陣陣漣漪。

        一路上她不理他,只顧悶頭哭,蕭景潤輕嘆著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錯,惹得她不高興了。

        “捻兒,擅自抱你是我不對。”

        他說著,又覺得自己現(xiàn)在仍然是抱著她的姿勢,很沒說服力。

        于是他松開手,“那你自己躺著?”

        寧真耳朵一動,抓過他的廣袖擦了擦眼淚,聲音沙啞,“不要。”

        按說她這樣依賴他,他理應(yīng)狂喜的,至少也是喜不自禁的,但他喜不出來。

        想替她擦去淚水,又不敢輕舉妄動。

        蕭景潤忍不住自嘲,自己何時變成了這副模樣。

        寧真小聲抽泣,微動了動身子。

        她今日穿的裙子是藕荷色的,這顏色溫柔,可是沾染了月信的話有些明顯。

        想到這兒,他心中一動,“捻兒,你是不是擔(dān)心見森他們瞧見了?放心吧,就我看見了,不是給你用氅衣遮了嗎?沒事的。”

        “陛下。”

        “你說。”

        “謝謝你。”

        寧真囁嚅著,終于肯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眼圈通紅,蘊著的淚搖搖欲墜。

        蕭景潤終于明白什么叫“哭成一個淚人兒”了。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哭,但現(xiàn)在肯和他說話了,就是好的。

        宮女被喚進去侍奉寧真換洗,蕭景潤站在院中天井,仰頭看著月明星稀的夜空,思緒萬千。

        再進門時,寧真抱著膝靠在床上。

        蕭景潤識趣地搬了張繡墩坐在她跟前,雙手放在膝上,活像個守夜小宮女。

        寧真破涕為笑,“陛下難得這副樣子。”

        月光投進屋內(nèi),和微弱的燭火交織在一起,照在蕭景潤臉上,讓他顯得格外可親。

        寧真忽然有了傾訴欲,偏過頭緩緩道:“我快十六的時候才來葵水。那一天跟師姐們下山采買,我溜去聽說書,結(jié)果……”

        蕭景潤心里一沉,不管是露天支攤的說書,還是像方才茶樓里聽的說書,聽眾很多,魚龍混雜,尤以男性居多。

        寧真繼續(xù):“好多人圍著我指指點點,我都不敢動,只能僵坐在原地,接著連店小二都來趕我,說我弄臟了他們的凳子。

        還有七八歲的小孩,什么也不懂,但見大人們笑我,便也朝我做鬼臉,嘴里喊著臟。”

        這樣的回憶真是糟糕,蕭景潤冒著被罵的風(fēng)險,上前攬住了她發(fā)抖的身子。

        “我抱著頭離開,或者說是落荒而逃。直到被師姐撞見,我才獲救。”

        寧真用了“獲救”這個詞,蕭景潤卻覺得并不夸張。

        她的生長環(huán)境單純,其他女子十五歲及笄,十六歲估計都嫁做人婦了,她卻仍在慶云庵的一片小小天地里,青燈古佛為伴,簡單快樂無憂。

        他不知道慧慈師太有沒有和寧真說過月信是怎么一回事,但當(dāng)時她成了眾矢之的,不難想象她慌張無措的樣子。

        那時候,要是有個人能給她披件衣服,告訴她“沒事的,只是女子的葵水罷了,很正常的,不要怕”,那該有多好。

        蕭景潤指腹抹過她的眼,雖然長睫仍濕潤著,卻止住了哭。

        “捻兒……”

        他張了張口,卻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

        他是男子,針對這一話題貿(mào)然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反倒可能引起她的不適。

        “陛下不用安慰我,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也知道葵水不臟。

        如果換了現(xiàn)在,我可能還會自如地給那店小二將凳子擦了再走。”

        寧真已經(jīng)放松了下來,只是說話時仍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fù)芘g玉帶上的小扣。

        她繼續(xù)道:“方才那樣,只是又想起了那日的事,一時間眼淚就涌了出來。陛下,我沒想哭的。”

        蕭景潤當(dāng)然知道她不想哭。

        她這個人,他沒有摸透但也可以說有所了解。

        良善是她的底色,骨子里卻透著堅韌,聽宮人說當(dāng)初她被張氏拖到院子里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打罵的時候,她都沒哭。

        有時候情緒就是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點,瞬間宣泄。

        他猜的沒錯的話,也許正是他隨手給她遮上的氅衣戳中了她的心田。

        那件衣服,同樣蓋在了未滿十六歲的寧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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