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寧真回到大帳,蒙在被子里,耳畔還能聽到外頭打軍棍的聲音,夾雜著軍士壓抑的嘶喊。
“娘娘,陛下今晚宿在他處,您早些歇息吧。”
孫玄良頓了頓,“老奴在這兒陪您。”
“謝謝大監。”
聽她聲音哽咽,孫玄良便親去取了一盆溫水過來。
“娘娘不如凈一凈面再休息,這兒不比宮中,風大又干燥,若是不加仔細,明日面孔怕是會發皴。”
寧真從被子里探出頭,果然淚痕未干。
“讓大監見笑了。”
孫玄良也沒和她客氣,而是和藹笑笑,接過她擦臉的巾子,又遞了茶碗給她。
她喝著水,他繼續說:“方才那幾個軍漢的話,娘娘莫要放在心上。他們興許是黃湯喝多了,一時口不擇言。”
寧真輕輕地應了聲。
孫大監真是慣會打誑語,軍中除了大肆犒賞之時,軍士哪來機會喝酒。
也真是巧了,他們路過的那頂帳中,幾個軍士在議論白日里跟在天子身側的小內侍。
有人見到她與天子同騎一匹馬,也有人聽說內侍從軍醫那兒要了消腫祛瘀的藥膏,寂寞的長夜里就滋生出了柔腸百轉的妄思——還是帶葷話的那種。
孫玄良擔心寧真臉皮薄,才多了這么一回嘴。
寧真收拾完又躺下。
孫玄良有條不紊地去門口吩咐小內侍幾聲,取了驅蟲的香囊掛在帳中四角,又剪了燈芯,安靜地忙活著,沒多說一句話。
她還以為孫玄良會和王樟一樣,會特意在她面前為蕭景潤說話。
還好孫玄良沒有。
次日圣駕回鑾。
夜里鬧騰,白日里寧真便有些瞌睡。
蕭景潤與王樟在議事,她便抱著一個軟枕臥在角落里。
馬車寬敞,還有富余空間給她拉了個隔斷小簾,她便自在一些了。
“陛下,昨日受罰的人里,除周栩外還有三名同樣入選了新軍衛。”
蕭景潤嗤笑一聲,“那副樣子,誰還敢要?管不好自己的嘴也就罷了,連幾個大活人在帳外站了半晌都無一人察覺,要了作甚?”
“是。”
王樟提筆在名冊上圈畫著。
“光挑些武職出身的還不夠,軍營里呆慣的人,往人群里一站扎眼得很。見森,遣人從民間選些身家清白的良民也行,孔武有力者可,機變聰慧者亦可。”
“是。”
說到這兒,蕭景潤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邊的食盒,“還有你手底下的人,該收收心了。”
王樟神色一凜,沉聲道:“是。”
蕭景潤回頭望了眼寧真。
見她睡著,便將手中捏著的素餅放下,拿過帕子擦了擦手。
小幾上放著今晨加急呈上來的折子。
貢院一事鬧得京中無人不知,交于刑部主理已有一陣子了,如今已有所小結。
剛閱覽了一頁,蕭景潤便眉頭緊鎖,“見森,你估得不錯,并非突發心疾那么簡單。”
那日在貢院,有一巡場小吏粗通醫術,仵作還未趕到的時候,他對死者進行了簡單的觀察,認為暴斃與其猝發心疾相關。
然而王樟見死者外觀無恙,唯有十指末端滲著血,考桌上亦有不少抓撓痕跡。
再細看,死者僵硬的手緊緊捂著腹部。那日天氣微涼,死者上身的衣物卻被汗濕了,看起來是因長時間的劇痛導致厥脫而亡。
若是病痛難忍,考生大可以向邏卒示意,延請醫師治療。
然而這位考生卻生生地忍了那么久,直到脫力而亡。
“以死伸冤。”
看罷最后幾個字,蕭景潤嘆息一聲,隨手遞給王樟。
接過折子剛看了一行,王樟就驚道:“女扮男裝?”
“嗯,此女名叫程妙圓,冒籍參加科考為的是替父伸冤。第一場封存的答卷里她并未答題,而是寫滿了其父得罪了當地富戶,被羅織罪名枉死獄中的來龍去脈。”
王樟恍然,程妙圓暴斃那一日考的是第二場。
他當時特意看過,考桌上的紙張空無一字,他還以為那是疼痛劇烈無法書寫導致白卷。
原來,程妙圓的理想答卷早已完成。
更多的細節需要刑部再去查探證實,然而這簡短的一封公文卻讓蕭景潤與王樟沉默良久。
程妙圓自言是嶺南道封川縣人,在道內求告無門這才起了上京的心思。
若她自陳確實為真,那么就是在遠離京城幾千里的地方,官商勾結至此,害得百姓不惜拿命來搏。
揉了揉眉心,蕭景潤問道:“此前讓你查的事如何了?”
程妙圓出事當日,按照慣例禁軍對全場考生及其號房進行了搜檢,發現了幾例夾帶舞弊的情況。
得知這一消息,蕭景潤憶及會試開考前幾日,原主考官禮部邱峰說是突遇母喪,告假回鄉丁憂了。
這才另換了個主考官。
蕭景潤疑心這背后有什么陰私,吩咐王樟調查的便是這個邱峰。
“回陛下,臣著人赴欽州查探,確有此事。邱老夫人沉疴難愈,此前邱大人便四處為其求醫問藥,京中百官之中不少人也有耳聞。”
蕭景潤不置可否,見王樟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何事?”
“臣聽聞有一名穆州考生薛友問,和計相往來頻繁。”
蕭景潤起了興致,微微前傾著身子,“崔彥竹?這考生與崔家有何淵源?”
王樟搖頭,“無甚淵源,至少查訪之后仍未看出。
為了籌措趕考路費,或是提前揚名,不少考生會主動向名士鄉紳寄送詩文經論。而如同榜下捉婿一樣,富紳權勢之家面對四處活動的舉子,亦會大方地贊助財禮。
計相對外說看中薛友問才華,又憐他家中貧苦,遂留其居于崔家別莊。”
聽起來稀松平常。
崔彥竹總領財政,從未擔任過科舉主考,自然沒有避嫌之考慮。反倒此舉之下,會有人夸贊他愛才惜才吧。
王樟接著補充:“臣調取了會試前兩場薛友問的答卷。盧相過目之后說此子思路清晰,文采斐然,時務對策也言之有物。”
蕭景潤揚眉,“老師的評價頗高,若不是該次會試出了事,想必朕早就在殿試上見過薛舉子了。他多大年紀?”
“十九。”
如此年輕,上一屆探花郎高中時才十八,今年又多了個少年英才薛友問。
然而那探花郎,或者說是如今的池翰林,可是出自國子監,家境殷實,底蘊深厚。
這樣的人有的是時間讀書,更有源源不斷的資源供給。
蕭景潤哂笑連連,“好一個家中貧苦。十年寒窗苦讀,真困窘至此,還能供出一個這么年輕的三甲來,那薛舉子之雙親可真是州縣內揚名都不夠。”
寒門舉子考完會試能上皇榜的不算多,一路青云直上入館閣的也有,但都是鳳毛麟角。
蕭景潤不是懷疑薛友問的才華,而是覺得崔彥竹放著自家子弟不去照拂培養,盯著一個窮舉子,總像是有所圖謀。
車內陷入沉靜,簾后發出輕響。
蕭景潤回身,“醒了?”
寧真支吾了一聲,臥在車中當然沒有躺在榻上舒適,此刻覺得關節都有些僵了。
王樟斂目,“微臣告退。”
“剛剛入城,下去走走。”
蕭景潤拉開隔斷簾,作勢扶她。
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直截了當問:“陛下,婳婳的父親怎么了?”
婳婳便是崔姝的小字,不知她剛才聽到了多少。
他眼神微閃,將手收了回來,淡淡道:“沒事,下車吧。”
上一次游覽京城后不歡而散,這一次氣氛也稱不上融洽。
兩人誰也不主動開口說話,就這么靜默了一路。
直到路過一家茶樓,蕭景潤見里頭請了位說書先生,大堂里座無虛席,想來這說書是極有意思的,便努了努下巴,“進去么?”
他目視前方,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寧真早就被里頭的熱鬧吸引住了,提著裙擺直接跨入門內,理都沒理他。
蕭景潤:……
剛在雅間里坐定,寧真便見到幾個內侍提著食盒過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聽的吩咐,她此前還沒注意呢。
京中當下的時新小食,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整個桌面。
再一細看,大多是她喜愛的甜口點心。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見蕭景潤有心求和,她便不好再賭氣了。
茶樓的伙計過來上茶時見到這么多外食,本是將不悅寫在了臉上的。
然而孫玄良往他手中塞了賞銀,他便立時擠出笑容朝著蕭景潤和寧真道:“多謝郎君,多謝夫人,郎君與夫人真是登對,真是恩愛有加。”
胡亂聽了這么一堆話,寧真覺得尷尬,將注意力轉到茶水上。
“天氣還沒大熱呢,京中就有熟水了。”
她端起茶碗,聞了聞覺得甚是親切。
這本是茶樓贈送的,比起有來頭的名茶根本不算什么。
但蕭景潤見她欣喜,便挑眉看向孫玄良:“這是什么?”
寧真就坐在他身邊,他偏要隔著她去問孫玄良。
她哭笑不得,她都不計較了,他怎么還別別扭扭的。
“主上,這是民間消暑常喝的熟水。這一碗是橘子葉做的,其實不拘什么葉子,竹葉稻葉或者花瓣都行。
將這些葉子淘洗干凈,晾干后在鍋中簡單翻炒。接著將葉子丟入燒開的水中,小煮一段時間。最后去掉葉子加入蜜糖晾涼。
這一碗肯定是在井水里湃過的,很涼爽,還有淡香。”
寧真說到一半,蕭景潤便知道了。
士大夫階層以及宮里也有類似的,紫蘇熟水,沉香熟水等等,做法自然是比民間的復雜些,用具考究些。
但他沒有出聲打斷。
丹唇素齒芙蓉面,柔聲細語輕悠悠。
他支頤聽著,心下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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