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責初挑了件水色的裙子,齊夫人連連搖頭,從衣柜里取出一條銀白梅花刺繡的群青色長裙,說:“這件好,那件太素了。”
責初聽話地接過裙子換上,齊夫人見了仍不滿意,又回屋里取來一串珍珠鏈子。
責初攏了攏長發,看著鏡子里拿著珍珠鏈子的齊夫人笑說:“額敏,這老古董您還是自己收好。”
“沒想到這儲老太太也是新派的很,本想著是督軍上門來拜訪,她卻嫌著我們老輩在,你們年輕人拘謹,硬是讓人安排在什么下垣街的西洋咖啡廳,那里現在是德國人的地方了,聽說總有洋人在那邊鬧事,真叫人不放心。”齊夫人將珍珠項鏈收進錦盒里,在責初身后念叨,“聽說儲督軍也是留洋回來的,你們見面,有的好聊。”
責初看了眼表,起身拿起手袋,說:“哪有什么好聊的,過不了十一點,我便回來了。”
齊夫人看她收拾好了,就喚了田媽進來。
“汽車等在門口了,地址條兒也交到司機手上了。”田媽俯下身子將齊夫人扶起來,瞥到一眼責初,樂呵呵地說,“二小姐今兒真好看,誰家少爺見了都怕要直了眼睛。”
齊夫人聽了高興得瞇縫著眼睛笑。
責初笑不出來。
德租界里比一般街上熱鬧,汽車停在羅曼咖啡店門口,往日責初路過,還能見著店門口貼著花邊的精致小牌上,寫著“暑天均售冰淇淋,每杯小洋一角角半二角不等”的字樣,今日卻不見了。咖啡店里放著抒情的小提琴樂,最里面用裝飾書架隔著的二人雅座里有人起身朝她走過來。責初微微瞇著眼看過去,只見得一個模模糊糊西裝革履,高挑挺拔的身影,待再走近一些,卻叫她吃驚地捂了捂嘴。
“竟然是你!”責初瞪大眼睛,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待對面的人笑了笑,才緩了緩神色說,“你就是儲定池?”
儲定池紳士地抬了抬手,照著西洋的禮節,說:“齊小姐里面坐下聊吧。”
責初跟他進去坐下,依然難掩詫異地盯著對面這張臉孔看。
“齊小姐好久不見。”儲定池一手拿過皮質菜單遞到責初面前,問,“要喝什么?”
責初擺了擺手,說:“我不看了,檸檬水就好,我不愛喝咖啡。”
“這里的花果茶也不錯。”儲定池說。
“我不是來喝茶的。”責初笑著把面前的菜單推回去,岔開話說,“我真是不敢相信,頂荊城大名鼎鼎的令帥竟然就是你,要我沒有記錯,那時見面,你還是個上尉見習員吧。”
責初說著,突然腦中閃過一絲記憶,立馬停了聲音,推著菜單的手也僵住了。
儲定池盡收眼底。
“是啊,當時你連我的名字都沒有問,我還怕你忘了我。”儲定池依舊面帶笑意,伸手將菜單收到了一邊,責初慌忙收回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可是將我嚇得半死。”她微微松了口氣,語氣卻還是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回家之后一直提心吊膽,好在并沒有麻煩上門,多謝你。”
“謝我做什么。”儲定池喝了一口咖啡,氣定神閑地說,“是你自己嚇自己,我沒做什么。”
“是這樣啊。”責初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可這次我阿…我父親的事,是你幫的忙吧,我也要同你說一聲謝謝的。”
“令尊對家父有知遇之恩,這點忙又算什么。”儲定池手指敲了敲咖啡杯壁,目不轉睛地看著責初。
“這倒是未聽我父親細說過。”責初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低頭扶著吸管飲了幾口檸檬水。
“當年家父落難逃到頂荊,是令尊施恩收留,后來家父去武備學堂的學費,也全數是得令尊資助,當年若是沒有齊家的這份恩惠,斷然也沒有今天的我了。”儲定池語氣輕快,像在說著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竟是這樣。”責初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儲定池端著手,突然岔開話題問:“聽令尊說,齊小姐也是留洋回來,去的哪個國家?”
“德國。”責初回答地快,轉而又一想,問,“你呢?”
“美國。”儲定池說,“我在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學習,只是家父出事那年我便回國了,還未來得及完成全部預備軍官訓練團的課程,沒有拿到畢業證。”
“這倒是不打緊,如今你已是一省督軍,不差一張大學憑證。”責初漸漸放松下來,說起笑來,“我在海德堡大學讀文學,讀完了才覺得除了愉悅自身,無甚用處。”
“那便夠了。”儲定池從椅背上直起身子,話鋒一轉,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家老太太心急的很,今日硬押著我要來問清楚齊小姐的意思。我事先做了功課,對齊小姐有些了解了,當然,也都是聽旁人講的,你若是有興致自己與我說,我也是很樂意聽的。齊小姐這邊可有什么想了解我的?”
責初這才想起來此番來的目的,也有些臉紅起來,默了默才說:“我不曉得你如何想的,但這話如果我不說,心里總歸是不踏實。這算來也只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如此便要談婚論嫁,現在看來未免是荒唐了些。我曉得我父親的心思,若是能攀上儲家這樣的高枝,我們日后的日子定會好過許多。但我和你之間沒有感情基礎,性子合不合得來也都不曉得,若是因著上一輩的恩情往來而硬是要綁在一起,那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十分不公的事。”
責初見儲定池未說話,又繼續道:“如今是民國了,什么都講究自由平等,婚姻大事,也是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任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有權力追求自己的幸福。”
儲定池又往椅背上一靠,叉著雙手問:“齊小姐這番,是拒絕我的意思?”
“嗯?”
“與齊家結姻是家父的遺愿,我不管現在是說的什么婚姻自由,我只曉得知恩圖報總是老祖宗留下來不能變的道理。你嫁給我,我會好好待你,就像你說的,齊家也能因此得到庇護,我倒覺得沒有什么不公的。”儲定池說。
責初啞口無言,心中對他一番頑固老舊卻又挑不出毛病的話咋舌。二人三觀不同,倒是有些話不投機了。
“我倒是覺得,婚姻不只男歡女愛,但進步如齊小姐,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已經心有所屬,才不愿嫁給我?”他沉默了許久,突然又問。
“沒有。”責初慌不擇言,隨口蹦話道,“無非是怕你吃虧了去,若是日后你尋到良人,后悔了,處理起來倒是會有些麻煩。”
儲定池笑起來,說:“那便沒什么可擔心了,大不了你嫁過來后,我的財產全由你來保管,日后我若是見異思遷,便被你掃地出門就是。”
“我不是說這個。”責初皺眉道,“屆時要離婚,以你在頂荊的威望,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看,我是怕麻煩的人,如此對你影響也不好。”
“我還未把你娶進門,你就開始操心這樣的事,方才你嘴里說的這兩個字,夫妻間還是不要提的好。你怕麻煩,我不麻煩你就是。”儲定池這一番話,聽起來倒像是情侶間的調笑一般。責初一陣臉紅,沒再搭腔。
“怎的不說話了?”儲定池故意問。
“說不過你,你那么能說,怕不是拿官場上巧言令色的本事對付我。”責初被他一激,也不端著了,耍起小姐脾氣,倒不美了這恬適的西洋樂曲。
儲定池被她有些氣鼓鼓的表情逗笑了,扯了張餐巾擦了擦手汗,說:“你這樣,倒是像極了兩年前那個樣子,可愛的很。”
責初收斂了神色,低頭把玩桌上的餐布。
儲定池突然斜了身子,從西裝口袋中取出一只錦盒,推到責初面前:“一直同你說話,倒忘了把這個給你。”
“這是什么?”責初手指扯著餐布,抬起頭問。
“見面禮。”儲定池笑起來說,“我話先說,你若不收,我回去可是要挨老太太打的。”
責初笑他:“這話說出來可沒人信。”
儲定池伸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指從餐布里抽出來,說:“打開看看。”
責初手撫上錦盒,又停住了,一本正經地對儲定池說:“若是太貴重,我可不要。”
“齊小姐體諒體諒,便宜貨怎好意思叫我送的出手。”儲定池玩笑地作了個揖。
責初疲于同他掰扯,打開盒子,只見一只純凈透亮、翠色鮮艷的翡翠鐲子,一看便是從前皇宮里的玩物:“令帥真是出手闊綽。”
“這樣的玩意兒,別人稀罕,齊小姐可不見得會放在眼里吧。”儲定池笑說。
“是我不懂。”責初手輕輕一點,盒子便蓋上了,“送我浪費了。”
“這話無厘頭,玉石行的掌柜們最懂玉,卻不見得滿身玉器,你戴著是留給自己和旁人欣賞的。”儲定池伸手又將盒子打開,“我尋思著你可得拿各種理由搪塞我,這是楚北’小定’禮的規矩,你若不收,大不了我明日再麻煩一趟,親自送到齊府去。”
責初老道的功夫不及他,想來推辭也是無用,于是說:“我收下便是,要不得如此麻煩,不過同你說了,我可沒那么多錢回禮,若是湊到幾年前,或許家里還能挑出一件像樣的寶貝與你,但你來的不巧,這時寶貝都在了典當行。”
“你把自己送來便好。”
責初聽他說話越發沒正形,起身推了推壓皺的裙邊,說:“沒別的事,我要回去了。”
儲定池也站起來,抬了抬手喚來服務生,對責初說:“我送你。”
田媽在門口候著,見著小姐從儲定池車上下來,忙跑進屋里同齊廣符報喜:“二小姐這事兒,大概是成了!”
齊廣符掛著笑臉走出來,卻見儲定池人已經走了。
“令郯人呢?”齊廣符忙拉住責初問。
“走了。”責初漫不經心說。
“也不邀人來家中坐坐。”齊廣符責怪了一句,又掛上笑臉問,“今日聊的如何?”
責初不想多言,卻也不想掃了齊廣符的興,于是說:“還行。”
“還行便是好事。”齊廣符搓了搓手,轉頭又對田媽說,“去告訴夫人一聲,說小姐回來了。”
還行,是算不得投緣,卻又無可奈何。
田媽倒是比誰都興奮的樣子,晚間吃飯的時候,還在桌邊提了一嘴:“這二小姐與令帥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愿早日成了這樁好事。”
責初用筷子戳了戳米飯,說:“田媽,你去忙吧。”
齊廣符放下碗筷,喜形于色:“按照舊風俗,定親的事長輩做主,待明日我便與你額敏去督軍府上拜訪,好早日與儲老太太擇個吉日定下來,免得擔心事。”
“額敏身子不好,就不要來回折騰了。”責初說。
“如此大的事,額敏當然要親力親為。”齊夫人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笑說道。
一連幾日,齊府門庭若市,責初避之不及,白日便躲到責儀的畫室里,孔由艾來尋她,一邊收傘一邊笑話她一副狼狽模樣:“《申報》一連刊了幾日頭版,外頭都等著見一見你這位準督軍夫人。”
責初懶洋洋地靠在窗邊的藤椅上,腿上蓋著一本《雅典娜神殿》的譯本,聽孔由艾進來,只微微動了動手指。
“見面如何?”孔由艾熟門熟路地往沙發椅上一坐,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蘋果釋迦茶。
責初慢悠悠地坐直身子,打起精神說:“油腔滑調的很,想也不是什么簡單人物。”
孔由艾笑起來,問:“反悔了?”
責初嘆了口氣,淡淡地說:“說什么反悔不反悔的,我好容易下了決心,你莫要再來動搖我了。”
“我今日便是來動搖你的。”孔由艾出其不意地說,“我大哥托我來說,想見一見你。”
責初冷不防愣了一下,又抬手扯了扯窗邊的簾子,將照進來的陽光全擋住,故作鎮定道:“如今見面都不方便,再說,日子無聊的很,也無什么新鮮事可談。”
“不見便不見吧。”孔由艾擱下杯子,一臉輕松地笑起來。
責初沒想到她如此爽快,倒是有些詫異。
“我把話帶到了,其余的我可不插手了。”孔由艾說,“只是日后你嫁給儲定池,免不了要與我哥常常碰面。”
責初別過頭說:“我可不應付他官場上的事。”
孔由艾沒說話,低頭自顧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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