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這晚她夢見了六歲那年的朱墻黃瓦,也夢見了她一直思念卻又不敢念及的人。
光緒二十五年的那個端午,正巧逢上夏至,是千載難逢的“龍花會”。皇后娘娘得了子嗣,她第一次跟著家人進宮參加太和殿的筵宴。
齊佳氏兩個女兒,責(zé)儀端莊大方,處處周到,討人喜歡,她卻苦于旗人多禮,愣是纏著誦觀一同去了太醫(yī)院遞香料藥材的方子。
責(zé)初步子小,又對宮里的景致處處好奇,三下兩下就落了誦觀好些路,跟在身旁的小宮女不敢催促,只有誦觀怕她不留神走丟,時不時停下腳回頭喊她:“皎兒,你走快一些。”
“誦觀阿古等等我嘛!”她見落下的多了,就立刻跑著追去,誦觀這下又怕她著急腳步踩空,搖著頭喊:“你慢些跑。”
責(zé)初小喘著氣蹦到他面前,腰間的五角香囊也左右晃動,她舉起手里方才在墻邊撿到的一朵蜀葵搖了搖,稚聲稚氣地說:“宮里的大人熱鬧,卻不見小孩兒放殃,天上空蕩蕩的,真沒意思,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去?樂顏姑爸給我做的紙鳶可漂亮了,還有這個香囊,同別人的都不一樣,是姑爸身上香香的味道。”
誦觀掐了一下她的臉蛋說:“進宮前還比誰都歡喜,這下又吵吵著要走,誰家小姑娘有你這么事兒的。”
責(zé)初哼哼兩聲,把蜀葵塞到他手上說:“沒意思沒意思,皇后安布雖然笑瞇瞇的,但我看見她就覺得害怕,那些老嬤嬤,都沒有家里的親切。”
誦觀轉(zhuǎn)身背著手捏著那朵蜀葵,邊走邊說:“皇后姑爸肚子里有了小皇子,大家都仔細照顧,規(guī)矩比旁時重些也是應(yīng)該的。”
責(zé)初轉(zhuǎn)過頭故意挑刺兒問他:“你怎么知道是小皇子?萬一是小格格呢?”
誦觀笑著把那朵蜀葵插到她的旗頭上,答非所問:“太太每年端午都要給皇后姑爸做香囊的,皇后姑爸說了,聞了這個味道,就跟太太瑪法陪在身邊一樣,煩惱也少了。”
責(zé)初伸手摸了一下旗頭上的花,微微晃著腦袋說:“是什么味道?能有我樂顏姑爸的香袋好聞嗎?”
誦觀瞥了一眼她腰上的香囊說:“皇后姑爸用的,里面的香料藥材都要太醫(yī)院親自把關(guān),不是隨便的香料都好往里裝的。”
責(zé)初跟著他繞過南三所,在東城墻邊的小道上就聞到了一股子藥味兒。
誦觀跟著提督太監(jiān)進了御藥房,一不留神又不見了身后的責(zé)初。
她見著宮里的一切都新鮮,這會兒正站在院外的礓磋慢道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東邊屏門下一個蹲著的小姑娘。
那姑娘瞧著和她一般大,穿的素素的,不像哪家的小姐,也不是小宮女打扮,一本醫(yī)書攤在膝蓋上,注意力卻在手心褐色的圓塊上。
責(zé)初看著她捏著一小塊送到嘴里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了兩步問:“你在吃什么?”
小姑娘被她嚇得一起身,腿上的醫(yī)書“啪”的一聲落到地上。
責(zé)初走過去蹲下把書撿起來,朝下的書頁上沾了點泥漬,她就扯下自己的絹子擦了擦,沒擦干凈反而粘了帕子點點污跡。
“給你。”她把書合上遞到小姑娘面前,又問了句,“你在吃什么?”
“甘草。”小姑娘目不斜視地看著她,有些畏畏縮縮地伸出右手接過書,往胳膊下一塞,又伸出左手,攤開掌心,小心謹慎地問她,“你要吃嗎?是甜的。”
責(zé)初盯著看了一會兒,小姑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說:“是干凈的。”
“我拿一個。”責(zé)初伸著手指拿了個最小的,塞到嘴里含了片刻,瞇著眼笑起來說,“是甜的。”
小姑娘見她笑臉,松了口氣,也僵著嘴角笑起來說,“我娘說生在藥鋪子里的小孩兒最嘴饞了,那些中藥都不能吃,只有枸杞、紅棗和甘草這三樣可以偷偷抓來嘗一嘗,但入藥的枸杞和紅棗口感都不好,只有甘草是甜甜的。”
責(zé)初便嚼邊說:“甜歸甜,不過沒有家里的鮮花餅好吃。”
小姑娘暗暗合上手心,輕咬了一下嘴唇說:“你是哪家的格格吧。”
責(zé)初揚起下巴說:“我阿瑪是一等輕車都尉齊佳廣符。”
小姑娘聽了趕緊屈膝作禮,責(zé)初歪著腦袋去看她臉上慌張的神情,玩性大發(fā)地笑起來說:“你給我甘草,我告訴你我叫什么名字,回頭你可以在你朋友面前擺擺譜。”
小姑娘低著頭不敢答話,責(zé)初抬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辮兒說:“我叫齊佳責(zé)初,你呢?”
“陳蕓。”
“陳蕓。”責(zé)初咬著指甲蓋喃喃了一句,見她還是一副耷著腦袋畏畏縮縮的樣子,就蹲下來,抬頭看著她問,“陳蕓,你會放紙鳶嗎?”
陳蕓見她蹲下,一時不知該做什么姿勢,愣在原地發(fā)著顫。
責(zé)初一把拉住她的手叫她也蹲下來,自顧自說:“我姑爸給我做的紙鳶你們肯定沒見過,你來找我玩兒,我?guī)惴偶堷S。”
陳蕓一聲不吭,不點頭也不搖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雙腿并緊蹲著,責(zé)初見她不作答,有些惱說:“你不愿意同我玩兒?”
陳蕓腦袋搖得比撥浪鼓還快,垂下眼指著她腰上的香囊說:“你的香袋擦到地上了。”
責(zé)初低頭看了一下,趕緊寶貝地撿起來,拿袖子擦了兩下,給她看說:“你看,這也是我姑爸給我做的,你沒見過吧,這是……這是以馬內(nèi)利。”
陳蕓聽不懂她說的東西,也不在意,只說:“這個香袋的味道挺特別的,我從前沒聞到過,冷清清的,但聞著聞著又有點暖暖的甜味兒,好像是鼻子出了差錯一樣。”
責(zé)初被她一番話哄得高興起來,剛準備解下香囊再給她聞聞,就聽誦觀在身后喊:“皎兒,就知道你又亂跑,走了,一會兒得赫敏又該說你了。”
陳蕓聞聲沒來及瞥一眼,就下意識地起身屈膝請安。
誦觀走過來,拎著責(zé)初的兩條胳膊把她拉起來,拍拍她的手背說:“走了。”
高低有致的紅墻和高懸錦簇的凌霄花領(lǐng)著路,風(fēng)絲掃過責(zé)初的面頰,藥味兒已經(jīng)飄遠,卻鬼使神差地叫她停住腳,往后的圍墻望了一眼。
那以后她沒再見過這個叫陳蕓的小姑娘,很快便忘記了自己一時興起的邀約,也忘了自己遺落下的那朵蜀葵花。
責(zé)儀從此被送入了宮,跟在皇后安布身邊照顧,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阿瑪額敏為什么要把額韻送到規(guī)矩森嚴的皇宮里,只知道從此以往,她便再難得能與額韻相見,所以臨別的時候,她把身上寶貝東西摸了個遍,最后在那柄岫玉發(fā)簪和那只五角香囊間選擇了后者。
她捧著那個香袋,憋著眼淚同責(zé)儀鄭重道:“誦觀阿古說皇后安布聞著熟悉的香味就會覺得像回到了家一樣,這個給你,以后你聞到這個香味,就要想起阿瑪額敏,想起樂顏姑爸,還要想起我。”
責(zé)初說著說著,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揪過責(zé)儀身上的帕子,往自己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
責(zé)儀接過去,揉了揉她的腦袋說:“小哭貓,多大不了的事呀,皇后安布說了,會常常允我回家看望阿瑪額敏的,你也好時不時跟著誦觀阿古進宮來。”
責(zé)初見她不難過也不挽留,就覺得委屈起來,一把撲到她懷里,賴在她肩膀上不肯挪步子,氣呼呼地說:“額韻不疼我,額韻要去疼別人了。”
責(zé)儀抱著拍拍她的小腦袋瓜,微微揚起頭,睜大眼看著頂上繁復(fù)考究的平棊彩畫,眼中盈盈,好一會兒才笑起來說:“皎兒,你是額韻最寶貝的奴恩,世上的好東西,但凡額韻有的,都一定會給你。”
后來呢?后來她的額韻有了什么呢?什么都沒有了,自然也不能給她什么。
責(zé)初從夢中驚醒,倉皇地想抓住那時撞進責(zé)儀懷里的一片余溫,摸到的卻只有身上涼絲絲的被單。
那是一場夢,但她偏是夢中人,游手撿了一朵蜀葵花,便跌入陸離的光景中。
夜色正濃,窗外除了幽暗一片,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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