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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生辰禮物


過眼煙花,如花似錦。

    姹紫嫣紅的花簇從遙遠天際綻開,把流動的璀璨花穗投向人間。

    他的人藏在明明滅滅的花火中,或明或暗,光影紛疊,看不清楚神情。

    只看得清眼前絹帕。

    那張絹帕是淺淺的月白,以銀線勾勒的紋樣仔細一看,原是只威風凜凜的雄鷹。而他握著絹帕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干凈,一點都不似方才握刀時的殺氣騰騰。

    陸曈沒接他的帕子。

    遲遲未等到她回應,裴云暎側頭,看了她一眼,將帕子往陸曈手里一塞。

    “拿著吧,陸大夫,我沒興趣騙你。”

    陸曈低頭。

    手指的傷口觸到柔軟布帛,鮮血混著泥土的臟污立刻弄臟了整張帕子。那只展翅翱翔的雄鷹被揉成一團,即刻變得狼狽而皺巴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光影朦朧的夜里,裴云暎半跪下身,撿起被摔得滿地都是的、那些瓷罐的碎片。

    “你做什么?”陸曈目露警惕。

    “陸大夫,”他提醒,“你現在的眼神,仿佛剛剛想殺人滅口的人是我。”

    陸曈一時語塞。

    碎瓷片被裴云暎一片片撿起收好放在一邊,他又伸手去撿地上的黃泥。黃泥撒得到處都是,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他撿了幾下,神色漸漸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道:“抱歉。”

    陸曈沒說話。

    她不能光明正大設靈堂牌位以免泄露端倪,只能千里迢迢將這些墳土江水帶回醫館供奉。沒有牌位、沒有墳冢、以白衣觀音像為由,日日供奉香油燭火,逢年過節祭奠。

    這是她能做的全部。

    只是如今,所有一切碎成一地,化為烏有。

    身側傳來年輕人的聲音:“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再尋。”

    再尋?

    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年輕人仍半跪在地,衣袍拂過地面的泥水時沾染上一些污漬,他沒在意。那張英俊側臉被窗外焰火映著,模糊而柔和,低頭撿拾碎泥時,長睫微微垂下,神情格外認真。

    他像刀,一柄強大又美麗的刀,但在某些時刻,會讓人忽略掉那種鋒銳,為那一刻銀刀流轉的光華所惑。

    陸曈斂眸,不動聲色地藏好袖中毒粉,問:“殿帥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明白裴云暎這突如其來的友善,時間太短,她也無法弄清那聲“抱歉”里,究竟幾分假意幾分真心。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人究竟想做什么。

    裴云暎撿拾起最后一塊黃土,把黃土放進尚沒完全摔碎的一小片白瓷中,才站起身。

    燈芯不知風波,仍靜靜燃燒。他看向陸曈,語氣平常透著幾分不經意:“陸家的事,我當不知道。”

    陸曈心中一動。

    他這是……不追究的意思?

    陸曈盯著他:“我以為殿帥今夜是來興師問罪。”

    明明有備而來,陸曈看得很清楚,在他拿著那張寫著名字的名冊質問她時,周身散發的冰冷與寒意不是錯覺。

    他簡直是來抓她歸案的捕快。

    裴云暎笑了笑,伸手將桌前的花窗推開,煙花斑斕的光影更大了,把小屋也照得流光溢彩。

    他看著遙遠天際的焰火華彩,道:“本來是要的,但今夜不是除夕嗎?”

    陸曈一怔。

    “除夕夜抓人……”他轉過頭,笑吟吟盯著陸曈:“我也不是那么不講人情。”

    陸曈望著他,嘗試辨別他這話的真假。

    像是瞧出了她心中懷疑,裴云暎瞥她一眼:“信不過我?”

    “沒有。”

    “真沒有?”他偏了偏頭:“不會背地里又在紙上寫我名字吧?”

    陸曈:“……”

    平心而論,她不是對裴云暎沒有信任,但那實在不多。人心易變,或許方才裴云暎在某一刻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但他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昭寧公世子,冷靜過后說不定會變卦。

    “別打歪主意,就算你真能殺了我,只要沾了我的血,梔子一來就會發現。更別提將我埋在院子里。”他語調輕松,仿佛說的不是殺人埋尸,而是藏起什么零嘴一般。又彎腰撿起方才被劍風帶的飄落在地的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頁上。

    薄薄卷紙如一方輕盈落葉,飛進油燈上綻開的火苗里,黑跡瞬間化為灰燼。

    “你真不打算交由大理寺?”他再一次提議。

    陸曈方才放松一點的心即刻又收緊,冷道:“不。”

    “我不想聽他們假惺惺地道歉。”

    以如今律法求得的公平,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死罪可變活罪,活罪漸變無罪。就算真相水落石出,陸曈也絕不相信太師府會讓戚玉臺一命賠一命。不過是面上受些無關痛癢的懲罰,賠償她一些銀兩,或許還會在她門前假意痛哭流涕真心實意的悔改。

    真叫人惡心。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陸曈站在滿地狼藉里,衣裙上沾了不少泥跡,發辮在方才與他爭執時弄亂了,于是索性取掉絹繩,滿頭烏發如瀑垂下,襯得肩頭越發孱弱。

    一個柔弱女子,要去對付皇城里高高在上的太師公子,無異蜉蝣撼樹,螳臂當車。

    但陸曈又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許多人死于她手下,就如剛才屋中時,她湊近低語,秋波流慧,若非那一刻對危險的直覺令他拔刀,如今,真說不準成為那棵梅花樹下一捧新鮮花泥了。

    他完全相信,“裴云暎”三個字會出現在那張紙上,是因為自己一旦阻攔她的復仇之路,就會成為她的下一個敵人。如劉鯤、如范正廉、如柯承興一般被她不動聲色地除去。

    她絕不是弱者。

    裴云暎突然道:“陸三姑娘。”

    這稱呼令陸曈一怔:“什么?”

    “今夜我沒來過,你也沒見過我。”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語調似乎暗藏某種警告,“日后,我不會包庇你。”

    這是要劃清界限,暗示將來若是她在復仇途中東窗事發,裴云暎不會看在往日交情上網開一面。

    陸曈淡淡一笑:“殿帥能退這么一步,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話倒沒有說謊。

    她本以為如今夜,她與裴云暎之間一定會死一人的,這么說也不對,或許死的是兩人。但這樣一來,明日銀箏酒醒,推門進屋瞧見這新年慘案大約會嚇到昏厥,而仁心醫館背負一兇宅之名,杜長卿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祖業,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她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似乎自己也覺得極為荒唐,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院外流散的焰火照在她臉上,那笑容竟有幾分動人。

    裴云暎也瞧見了那笑容。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么,卻又改變了主意,最后垂下眼簾,語氣意味不明:“算了,自己看著辦吧。”

    陸曈回過頭,他已收刀歸鞘,推門走了出去。

    陸曈愣了一下,一低頭,忽然瞥見自己手中還攥著裴云暎給的那只絲帕。上面銀色雄鷹皺巴巴蜷成一團,血氤氳出紅花將雄鷹翅膀染紅了。

    她正想叫住裴云暎還帕子,就見剛走到院子里的人腳步一頓,似乎想起了什么,轉身又回頭走來。

    陸曈下意識握緊袖中毒粉。

    莫不是這幾步路間的功夫,裴云暎又反悔了,男子心海底針,權貴的惻隱做不得真,哪有他自己的前程重要。

    如果他要靠近,她就趁他不備毒瞎他的眼睛再殺了他。

    裴云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心中警惕。

    紫檀色衣袍在窗外那些艷色光焰中渡上一層華光,他眉眼也被照得流光溢彩,高深莫測、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須臾,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盒,放在桌上。

    檀木盒只有巴掌來長,做得很是精巧細致,盒蓋上雕刻著漂亮的麻姑獻壽圖。

    陸曈不知道這是什么,猶疑地抬頭看他。

    裴云暎揉了揉額心,提醒道:“子時已過,元日了。”

    陸曈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何意。

    裴云暎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像是終于接受她確實沒記起來的事實,把那只木盒扔進她懷里,忽地笑了。

    “元日了。”他再一次強調,“陸三姑娘,生辰禮物。”

    ……

    焰火還在繼續。

    西街的老城墻,灰暗陳舊的磚墻被頭頂華焰映得五光十色,裴云暎離開醫館時,德春臺的歡樂還未停。

    遠處偶爾飄來小孩子歡笑的聲音,德春臺的焰火要燃至下半夜,平人平日無從得見勝景,總要今日看個痛快。

    西街無人,靴子踩在薄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像鹽粒清爽,不似黃泥黏膩。

    被江水浸過的,沾滿了香燭氣息的墳土。

    裴云暎的腳步停了下來。

    前面不遠處的小巷里,墻邊倚著個人,正抬頭看遠處德春臺那頭的焰火,聽見動靜,這人直起身轉過臉,露出一張冷峻的面容。

    “你在這干什么?”裴云暎問蕭逐風,向著他走去。

    “你不是去仁心醫館拿人了?”蕭逐風往他身后看去,長街空無一人,只有燈下雪地里拖長的人影。

    “人呢?”

    裴云暎沉默。

    青楓去常武縣的事,蕭逐風也知道。陸曈的身份、與太師府的關系,對蕭逐風不是秘密。

    “下不了手?”男子很理解地點一下頭,就要從他身邊越過,“我去。”

    一只手攥住他手臂。

    “站住。”

    蕭逐風回首。

    裴云暎抬眼:“她要對付太師府,和我們沒什么關系。”

    “戚家現在有用,留著她壞事。”

    “她一個醫女能壞什么事?”

    蕭逐風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么不動手?”

    璀璨焰火照亮盛京夜空,抬頭往遠處看,隱隱能瞧見西北方德春臺樓檐的一角。年輕人低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人情債總要還的吧?她救過姐姐和寶珠的命。”

    “是情債還是人情債?”

    裴云暎“嘖”了一聲,“我是那種會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的人嗎?”

    “你夸她美了。”蕭逐風平靜指責。

    裴云暎:“……”

    蕭逐風臉色很臭:“殿下如今正值關鍵,如果被老師知道……”

    裴云暎看著他笑:“好兄弟?”

    蕭逐風盯了他一會兒,側身從他身邊走過,只冷冷拋下一句:“只幫你瞞這一次。”

    “謝啦。”

    聲音重新變得輕快。

    蕭逐風走了,巷子里又只剩下裴云暎一人。

    花炮聲仍在繼續,似乎有隱隱笑鬧喧嘩順著風飄來。年輕人面上笑容漸漸散去,神情變得平靜,背靠著小巷冰涼的石墻,仰頭望向遠處夜空。

    那些斑斕的色彩從夜幕最中間轟然炸開,化為無數閃爍星辰,璀璨轉瞬即逝,像砸落到女子手背上那一點溫熱晶瑩。

    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想起狹窄醫館里,滿地摔碎的觀音小像,滾了一地的供果香燭,墳土與江水,鮮血與名冊。

    女子坐在黑暗里,仰著頭,任由指間的血一點點滴落。

    “我告訴你什么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她明明是個殺人如麻、手染鮮血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很清楚她絕不如表面看上去柔弱無依,但偏偏在那一刻,他還是對她不合時宜地起了惻隱之心。

    仿佛有凌亂畫面在他腦海浮起。

    是誰的聲音在空曠祠堂回響,稚嫩的,哀慟的、伴隨著難以壓抑的激憤與怒火。

    “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少年冷冷道:“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裴云暎閉了閉眼。

    所有紛亂嘈雜瞬間褪去,眼前是冷寂長街,白玉覆雪。

    寒風依舊凜冽刺骨,天邊煙焰溫暖絢然。曈曈元日,有人閉戶擁爐,有人古廟冷衾,有人闔家團圓,有人孑然獨身。

    裴云暎靜靜看著夜空。

    那些耀眼銀花映入他瞳眸,在他眼里碎成無數明亮的星辰。

    盛京同一片長焰下,人與人歡笑與悲慟從不相同。

    就如子時那一刻,無數人家慶祝那瞬間如雨星河的燦爛美麗,而他在滿地墳土中,被一滴淚打動。

    寶珠:我金發卡呢?我那么大一個金發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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