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她就已經(jīng)喜歡上舞刀弄槍，把自己打扮成了小將軍的模樣。

        楚文竹兩肩瘦小，臉上帶著稚嫩的嬰兒肥。他點點頭，跟著她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兩人各站一角，探出腦袋悄悄看向屋內(nèi)。

        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衣著端莊，坐在笨重的大琴前，反復(fù)揉弦練習。濃密的長發(fā)擋住了臉，他好奇地睜大眼睛。

        李璇陽湊到他耳邊，悄悄說道:“這是我爹給我新找的小妹妹，脾氣壞得很。千萬別被她發(fā)現(xiàn)，不然她會把你——”

        她把手放在頸間，做了個咔嚓的動作，白眼一翻。嚇得幼年的楚文竹渾身哆嗦。

        “快走吧，少禮他們還在后院等我們。”

        可楚文竹猶豫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憋著眼淚說:“我還是在這里看會兒吧，放心，不發(fā)出聲音。”這話也是給自己打氣的。

        李璇陽不解，她向來最關(guān)心這個年齡最小的弟弟，見他執(zhí)拗，才作罷。告訴他:“她要是發(fā)現(xiàn)你了，你就大聲喊我，千萬不要猶豫！”

        楚文竹點頭，看著女孩遠去的背影，抱起雙膝縮成一團。猶記方才他們分頭躲貓貓，與白少禮在一處假山相遇。

        小少年穿著張揚的白色云錦，像一只高傲的天鵝，推搡起他，說道:“這里太擠了，你換個地方去。”

        “可是……”明明躲得下，他想說。

        遠方稚嫩的嗓音倒數(shù)到一，白少禮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可是什么，快走！還有——”

        他跑了兩步，又被叫住。這地方偏僻，四周無人躲藏，也不會有人馬上找來。

        “不準和璇陽說我欺負你，以后也是。別像個跟屁蟲似的天天黏在她身后，以后我發(fā)現(xiàn)一次揍你一次！璇陽是我的，你聽到?jīng)]有！”

        平日笑嘻嘻的白少禮忽然沉下臉，仿佛真的要和他恩斷義絕。

        楚文竹天真懵懂，尚不懂男女情愛，被這忽如其來的惡意嚇糊涂了，傻愣幾秒，便嗚咽著跑開。

        不覺中跑入他們規(guī)劃的游戲地圖外，四周建筑陌生又熟悉。原本不太認路的他更加找不準方向。

        朋友們嬉笑的聲音被層層圍墻阻斷，他平復(fù)下來后，循著琴聲走去。

        本來遇見李璇陽，應(yīng)當萬分欣喜才是，可他腦中又浮現(xiàn)出白少禮的威脅，一時間對他的恐懼竟更勝一籌，最后把自己留在了偏僻的墻角里。

        他聽著斷斷續(xù)續(xù)難聽的琴聲，辨認出是首膾炙人口的曲子。不知不覺忘記了李璇陽的話，心想屋里也不過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

        直到琴聲驟停，他覺得事情不對，又想起那番告誡，渾身顫抖起來。他悄悄扒著窗臺，往屋里探頭探腦。

        果然，琴前的少女不見了蹤跡。正當他無限驚恐，隔壁偏房又傳來輕微細碎的聲響。

        他默不作聲地溜到另一扇緊閉的窗前，用口水糊破窗紙，悄悄張望。少女正對著他，一手執(zhí)卷，一手□□子，目光反復(fù)在棋盤書本之間游走，不時發(fā)出“啪嗒”的清脆聲響，將棋子置于棋盤上。

        女孩五官深邃生得好看，只是肌膚蒼白，十分消瘦憔悴，根本沒有二郡主該有的樣子。如墨的長發(fā)蓋住肩膀，蜷卷在桌上。

        并沒有李璇陽說的那般嚇人，反而無比恬靜專注。

        楚文竹一動不動，認真地盯著她看，從正午到黃昏。后來他也買了把琴和一副棋，翻出家里的琴譜與棋書。

        起初他的琴聲和女孩一樣難聽，后來女孩能流水行云般彈曲，他磨了一手的繭子卻仍舊磕磕跘跘。

        棋也是沒能學下去，盡管看懂了一二，卻總是愈學愈困。他還是更喜歡和城內(nèi)小公子們一起四處玩耍。

        但往后每去夜王府，都習慣地走上那條路，來到女孩窗前。

        有時候女孩不在屋內(nèi)，而是和一名高挑少年在后院練劍，她次次主動揮砍少年，次次被挑翻在地。

        不知為何，他替她焦急。

        女孩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他，那少年卻能每次都在他來時與他目光交匯，但從來不揭穿，仿佛他不曾來過。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個月，從仲夏到次年開春。他見過她于烈日鳴蟬濕透衣衫，于秋日與金黃落葉共舞，于寒冬十指生瘡拿不穩(wěn)劍，于陽光普照的春日揮出瀟灑的劍花，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日漸瑩潤。

        他還是最喜歡她在屋里的樣子，偶爾疲倦的時候趴在桌上小憩。

        直到開春后她功力大漲，他在某次才踏入后院，一道劍氣落在他腳尖前，碎了一塊地磚。

        “誰！”女孩嬌喝道。

        他竟嚇得不敢相見，轉(zhuǎn)頭就跑，此后再也沒有去過。

        最后一次窺視沒有見到她的臉，只聽到了她的聲音。后來他常常與璇陽他們尋歡作樂，從來不見那二郡主出現(xiàn)過。不過璇陽對她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從滿心不喜到處處維護。

        李魚歡自然不知道有段塵封的過往，對她來說或許是幾年前有個小廝躲躲藏藏被她威嚇了一番，不值得銘記。

        他從十年前盛夏晚鐘敲響的小窗前她伏案酣眠，講到初春她的長劍斬斷燕子沒銜穩(wěn)掉落的干草。

        在她不知道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記住了她的無數(shù)種樣子。李魚歡聽他說這些偷看自己的歲月，好幾次怒從中來想要拔劍，胸中那團火卻莫名熄滅。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喜歡是什么，但是爹爹問我，將來想娶什么樣的姑娘時，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只有你……”

        楚文竹向她伸出手，仿佛摸到了記憶中那個小女孩。

        “后來城里開始傳你文武雙驕，傾城傾國……我難得能遠遠望見你，看到美得像一張畫，心徹底亂了。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喜歡沒有那么高尚，是和世人一樣庸俗的喜歡……

        但當我想起面黃肌瘦時的你因為練武摔倒在地，不會對你完美的假象感到失望……”他將手輕輕放在胸前，“反而這里會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已無關(guān)風月，魚歡。

        我心悅你時唯一想做的是讓你幸福。”

        海棠花枝微垂，隨風搖曳，仿佛也在傾聽世間一切溫情。

        “對不起，這幾天我都在用你不喜歡的方式纏著你……以后絕對不會了……”說到這里，他眼眶盈潤了些，情緒有點激動，從圍墻上摔了下來。

        李魚歡移形換位來到墻角根把他抱住。少年縮成一團，害怕地摟住她的脖子，有意撒嬌似的貼近。

        “滾……下來，不然我松手了。”她漠然說道。少年呼出的熱氣在她頸間亂竄，讓她難以忍受。

        楚文竹站穩(wěn)，靠著墻，微微抬頭，讓后腦勺抵著，有些癱軟無力。衣衫有點凌亂，胸前露出一線玉白。

        “你的手怎么了？”她敏銳地看到少年掌心都是水泡與老繭。

        “唔，我，我要開始習武了，嘿嘿……”楚文竹酒意又重了幾分，開始傻笑，“我決定以后好好習武修行，可以走到哪里都保護你。”

        少年忽然板正臉，頂著迷離的雙眼與緋紅的雙頰說:“你不要拒絕，我非常非常非常認真！”

        “我……好，我等你。”李魚歡本要解釋自己即將離開夜華，忽然想到他正醉著，說了什么明日也不記得，不如此刻就順著他，日后再不想見。

        她說罷，打算轉(zhuǎn)身去找李璇陽討說法，忽然腰間一緊，一道絲線纏著她腰間，另一頭連著楚文竹的腰。

        她揮劍輕輕一砍，絲線不斷，反而扯著楚文竹的纖腰往地上拽。她立馬收劍抓住他的肩膀，讓他站穩(wěn)。

        “嘶，疼……”他輕吟一聲。

        “你！”李魚歡瞪著他，又氣又惱，說不出話來。

        這是方才他落入自己懷里時，趁機做的手腳。他先說道:“這是璇陽姐姐教我的金鎖一線牽，這條線只有過完七日才會自行斷裂。”

        “璇陽姐姐說，如果……如果不這樣，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楚文竹異常堅定地說：“我已經(jīng)給爹娘留下書信，從今以后，天涯海角我都要跟著你——”

        少年的情話還沒有說完，衣領(lǐng)收緊，李魚歡輕易將他提了起來，他腰間的金線上拴著一張紙，是李璇陽留給她的。

        這個笨蛋還栓反了。

        她扯下紙條，上面寫著：“歡兒，誰讓這小子會撒嬌，我實在不忍。路途愉快，莫回來找我！”

        “李！璇！陽！”她咬牙切齒，低吼著李璇陽的名字，在功法作用下響徹整個夜王府。她清楚繼續(xù)糾結(jié)只能浪費時間，提起睡著的楚文竹，扛到肩上，出了府，向城外趕去。

        有了這個累贅，八個月的時間就緊張了。

        城門緊閉，吊橋收起，篝火照亮守夜士兵冷峻的面孔。她從腰間掏出令牌說道：“出城！”

        士兵聽令，城門開啟，如深夜古老的猛獸在喘息。高墻外的月光下，站著一個人，驅(qū)逐與否已經(jīng)不是士兵的職責。

        尉遲川今日穿著月白色華服，長發(fā)隨意地束起，披散在寬闊的肩背。他背朝城門，享受地聽著吊橋落地的轟隆聲，直到李魚歡距他兩尺處停下。

        兩人對立月下。

        “你在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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