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刑部大牢出來，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與大牢里的陰森黑暗似是兩重人間。鳳宛站在街口，頓生出幾分上天無處，入地無門的無力感。

        京城本是她的故土，生于斯，長于斯，鳳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不過一旦一夕，煙消云散。

        她想那一日，在京城百姓異樣的目光和夾雜污言穢語的議論聲中穿過鬧市的情形。路遇衛翎時，她從對方神色中看到了心痛和羞憤。

        不可思議，那時她自己很平靜，是真正的平靜，而非故作姿態。她的平靜，不是因為不恨，不心痛，而是全部的情緒都已經被找出兇手，揭開真相這件事填滿。

        在大牢里關了幾天，萬幸沒有挨餓受辱，也沒有人來提審詢問，若不是六爺前來告訴他姑姑無恙，小宣也有人照應，她幾乎以為自己被遺忘了。在老鼠蟑螂肆虐的監牢中，她無數次在腦海中推演事情發生的經過，從“集香亭”中慕容喆搞出來那場鬧劇開始。

        時至今日，已經確信始作俑者就是平日里像個小尾巴一樣圍著她打轉的慕容世子。只是事情由他開始，后面卻不由他掌控。宮變之后，又是誰順勢引導，設下白山書院中的種種陰謀？

        鳳宛想不出別人，唯有太子。可是太子死了，那便是太子身后的同盟。走出牢房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要去見見昔日最親密的朋友——慕容喆和柔嘉郡主。

        ~~

        慕容喆這幾日心情并不好，滿月般的臉明顯消瘦下去。盡管他如愿以償讓朝廷發兵，但卻添了件心病。

        聽聞鳳宛到訪，慕容世子一路小跑迎到大門口，也顧不得別人側目，眼淚汪汪拉住鳳宛的手。“宛宛，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鳳宛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帶著審視。“我又不會秋后問斬，怎么會見不到？頂多再見之時，你我的身份已經云泥之別。”

        慕容喆就覺得鳳宛有了些變化——從前她說話總是溫柔和煦，從不會夾槍帶棒的，但如今，鳳宛的話中帶著些鋒芒。

        他小心翼翼地分辯，“怎么會我一直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不管鳳家出了什么事，這些都不會變。”

        不會變么鳳宛苦澀一笑，禁著鼻子聞了聞自己身上。“你先放開手，我在刑部大牢關了這些日子，這身衣服實在是污穢不堪了。”

        慕容喆這才放手，“我母妃來京城了，只是此時不在府上，否則就先請你去母妃院中稍作梳洗，換件衣服。”

        “不必了。”鳳宛推辭，話說的很是直接。“我來，是有幾句話要問你。”

        慕容喆心里咯噔一下，該面對的終究躲不過去了。他將鳳宛讓到書房，吩咐上茶水點心，又要熱水、香胰子、帕子。鳳宛見他事無巨細，茶要白露壽眉，點心要鮮咸不要甜膩，香胰子要艾香不要花香，竟然將自己日常喜好記得分毫不錯。

        她不禁心中微酸，慕容喆七歲被送進京城，雖然家世顯赫，卻是個孤獨的孩子。這些年她、慕容喆，柔嘉郡主，是相伴成長的，如今一切美好的回憶都破碎了。

        等下人們退出去，慕容喆問，“你在刑部大牢有沒有受委屈？我還專門去找過馮尚書，讓他不可苛待你和小宣，否則我就去告他御狀。”一邊說話，他一邊親自給鳳宛遞上茶。

        鳳宛接過茶盅，放在一旁，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視他的眼睛。

        “我們認識有多久了？”

        慕容喆手下一滯，他明白鳳宛要說什么，唯唯諾諾地道：“十年。”

        鳳宛點頭，“十年交情，換你一句真話。你帶我去集香亭，有人對郡主出言不遜，后來打斗、信使，乃至你入宮哭訴，都是你設的局？對不對？”

        慕容喆咬著嘴唇，圓溜溜的眼睛不敢看鳳宛，卻見鳳宛的眉頭越擰越緊，他也露出從未有過的執拗。“是我安排的。”

        “好一個天殺地滅的局。”鳳宛冷笑，“好一副理直氣壯。”

        “我是為了救父王，救幽州。”慕容喆嚷起來。

        “柔嘉郡主是你表姐，這些年對你多有回護，你不惜讓人唐突郡主，利用她引人注意。太子是你親舅舅，你卻故意挑起他與晉王的矛盾，讓他們手足相殘？”

        慕容喆滿面通紅，呼吸漸促。“親舅舅！”他一掌拍在桌面的茶盅上，茶湯淋漓撒了滿手，碎瓷割破了手指。

        “他讓我父王在幽州自生自滅，好一個親舅舅。除了皇位、權勢，陰謀算計，他心里還有什么？我們慕容家世世代代為大梁守護北境，他把我們至于何地？”

        鳳宛緊盯著他，慕容喆的理直氣壯漸漸熄了火。“我又何嘗想騙你們？可我有什么法子。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見了多少惡心人、惡心事；你不知道我求救之時真的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只能用些手段，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他帶著委屈和憤憤，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原來他們每個人都開始面對這樣的困局。

        鳳宛嘆了口氣，走到他身旁，“你的手流血了，不疼么？。”

        慕容喆這才覺得痛，從袖口拽出條帕子，按在傷口上。鳳宛順手接過，確認傷口中沒有碎瓷，輕手輕腳地纏了兩圈打了個結。一如著十年來，每次慕容喆生病，或是不小心受了傷，她都會像對待弟弟鳳宣一樣，悉心照料。

        慕容喆忽然悲從中來，“你以為我心里好受么？母妃一直埋怨我莽撞，柔嘉一定恨死我了——她父母都不在了，我卻不敢去探望她。”

        “太子妃也……”鳳宛有些吃驚。

        “自盡了。”慕容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靠在椅背上，臉上都是陰翳。

        鳳宛的肩膀垂了下來，帶著哀傷，“你、我、柔嘉郡主，如今都有了自己要破的局。”

        慕容喆也有些傷感，“長大可真不好。”

        鳳宛瞪了他一眼，“長大有什么不好，長大就變得詭詐才不好。我想去看看郡主，只是我的身份此時恐難見到她。”

        慕容喆被鳳宛一刺，有些臉紅，想要反駁，可他一貫是沒有與鳳宛爭辯的習慣。“我……倒是能見到她，母妃就是去探望她了。太后讓金明寺給她父母做道場，準她去佛前念經祈福。”說完又猶豫，“可我又有些不敢去見她，我怕……。”

        鳳宛知道他怕什么，輕聲勸著。“她才真的是跌落塵泥、一無所有，所以，盡量做你能做的一切吧。哪怕是為了讓你自己心里好過一些。”

        慕容喆悶悶地“嗯”了一聲。

        ~~

        出了琳園，天色漸暗，天上刮起小北風，透著蕭瑟。濟北王府的馬車又快又穩，鐵牛護衛于側，載著慕容喆和鳳宛直奔金明寺。

        一路上慕容喆坐立難安，不住搓著雙手。鳳宛真是想不通，這樣一個沉不住氣的人，是怎么鋪排了那樣一件大事。大概人都需要逼得狠一些，才能從絕望中找到辦法。

        到了金明寺山門，天已經全黑了，金明寺恢弘的樓臺殿閣與夜色漸漸融為一體。山門半開，有侍衛駐守。

        下了馬車，慕容喆抬頭一望，低聲道：“遇上我母妃了。”不遠處，知客僧引著幾個人從寺中走出來。為首是位貴婦人，一身素白袍，云鬢高挽，緩步而行。

        貴婦微側著頭，邊走邊與身旁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低聲說著什么。男子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微垂著頭，看不清臉色。之后兩三步遠，跟著兩個侍女，一個年長些，一個年輕些。

        “那就是你母妃么？”鳳宛還是第一次見到濟北王妃，不免有些驚訝。

        慕容喆今年十七歲，濟北王妃怎么也三十六七歲的人，遠遠看去，竟好像二十幾歲的樣子，就是比起而立之年的鳳姑姑也要顯得年輕得多。

        慕容喆點頭稱是。濟北王妃身后的男子很是警覺，幾乎立刻察覺有人看他們。他的目光凌厲地向這邊射來，略一掃便落在鳳宛身上。因隔得遠，鳳宛不曾發覺，他的眼角微微一跳。

        隨后，男子后退一步，說了幾句什么，濟北王妃就停住腳步，往這邊看來。

        那方兩人都專注地看著鳳宛，讓她心頭起了些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慕容喆已經迎著他們走過去。

        “母妃，您已經見過表姐了？”

        濟北王妃帶著三分抱怨，“你這孩子，我讓你與我同來，你就別扭著不肯，怎么又自己跑來了？”

        慕容喆往旁邊讓了半身，引薦鳳宛。“我是送鳳宛來的。”

        鳳宛俯身，“王妃安好。”

        王妃靜了一瞬，似乎思考鳳宛是誰，然后淡淡扯了下嘴角，“想必是有了諭旨放你出來了？”

        鳳宛乖巧地應道：“殿下開恩，免了家中女眷連坐。”

        濟北王妃微微頷首，側目看慕容喆，“也不枉你吵著讓我去宮里求情了。”

        慕容喆的臉有些發紅。鳳宛聞言，再次拜謝，濟北王妃也不推辭，受了一禮。又轉向慕容喆，“既然你將鳳宛送到了，時候也不早了，不如你與本宮一同回去吧。”

        慕容喆有些意外,他才剛到山門外，還沒見過柔嘉郡主，怎么母親就要他回去。

        “母妃，我去見見表姐，我等會還要送鳳宛回去……”說到此他一頓，鳳宛要回哪去？

        濟北王妃臉色一沉，就算不說話，在場之人也感受到她對鳳宛的冷淡。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與鳳宛牽扯太多，不過當著外人還是要顧及體面，她冷淡地吩咐，“也好，你去看看柔嘉。早去早回，不可耽擱。”

        鳳宛和慕容喆目送王妃上了馬車，這才轉身進山門。在他們身后，馬車的垂簾掀開一角，露出濟北王妃半張陰晴莫辨的臉。

        她的目光追隨者鳳宛的背影，“她跟她姑姑長得可真像。”

        隋英就在馬車外，沒應聲，卻巡著王妃的視線向那邊看去。

        如有感應，鳳宛忽然回頭，王妃迅速一松手，垂簾落下，隱去她的臉。于是鳳宛只看到跟在王妃身旁的青年侍衛冷然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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