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經七軸六萬九千字，日日夜夜終復始。

        金明寺的偏殿里香火繚繞，誦經之聲震耳發聵。殿內一角，柔嘉郡主卷曲著跪在蒲團上，面色蒼白的不見一絲血色。道場宏大，就越發顯得她的凄清和無助。

        誦經之聲停了下來，有領誦的主持向柔嘉郡主合十，低語安慰著。柔嘉如若未聞，只閉著眼，老主持搖頭嘆氣，念了句佛號，帶著弟子們魚貫從大殿中走了出來。

        慕容喆上前，與守在殿外的侍衛和老嬤嬤一番交涉，這才容她們進了大殿。鳳宛走到柔嘉面前屈膝跪下，輕聲呼喚，“郡主，柔嘉。”

        柔嘉身子一抖，緩緩抬起頭。她喊了聲“鳳宛”，嘴角微搐，眼中豆大的淚珠紛紛而落。多日來心中壓抑的恐懼、委屈、終于在這一刻決堤，她崩潰地把頭埋在鳳宛懷中，“父王死了，母妃也死了，我不想活了，可是他們不讓我死。”

        鳳宛喉嚨哽咽，輕拍著她的后背，“我知道你有多痛苦，我跟你一樣家破人亡。宮變那日，祖父被人害死了，父親和小宣都入獄了。可我們千萬不能胡思亂想，一定要活著。”

        “活著做什么？”柔嘉帶著迷茫，“一輩子關在那該死的園子里，做個活死人？”

        沒有人能解開的局，唯有隱忍求生，她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她的希望又是什么。鳳宛搜腸刮肚地想，她不能復仇，她甚至不需要真相……終于，想起來個理由，“你還有兩個弟弟，你要好好照顧他們。

        柔嘉無力地低語，“我太累了，沒力氣照顧別人了。金明寺念了這么多經文，父王就算有再多的罪孽也消了。只要我一死就能跟他們團圓了。”

        “柔嘉！”鳳宛輕聲喝止她。“咱們一起讀過書的，人生于地，懸命于天，氣聚則生，氣散則死，哪有什么前世今生？死了，就都沒了。”

        柔嘉的眼淚好似斷了線的珠子，從打宮變起，她以為自己眼淚早就該流干了，原來眼淚是永遠流不盡的，除非死了。死，她真的不怕了，但求死也是這么艱難。

        殿門外，慕容喆露出半個身子，想進不敢進，也跟著吧嗒吧嗒掉眼淚。鳳宛哄著柔嘉，“慕容世子也來看你了。”

        柔嘉聞言忽地抬起頭，慕容喆被她的目光刺得幾乎跳開，想躲到門后又覺得不妥，只得期期艾艾走進殿中，帶著忐忑，“表姐……”

        “是你告發我父王么？”柔嘉帶著哭腔問。

        慕容喆的臉紅成豬肝色，兩只手絞在一起，扯著自己的衣角，吭哧半晌，“你要是恨我，就打我一頓，要不你給我一刀。我……我不是故意的，實在走投無路了。我們幽州生死一線，我只是想讓陛下發兵，真的沒料到后面的事。”

        柔嘉瞪著他，好像要在身上瞪出個窟窿，“你過來。”

        慕容喆慢吞吞走到她跟前。柔嘉扶著鳳宛，掙扎著站起來，果然聚起全身的力氣一拳揍了過。只可惜她連日飽受折磨，早就力竭，沒能打倒慕容喆，反到自己踉蹌著栽倒，她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慕容喆捂著胸口退了一步，嘟囔著，“你別哭，等你有力氣再打。”柔嘉的哭聲就更大了，慕容喆蹲在她身旁，好聲好氣地解釋著自己的無奈。

        好半天，柔嘉止住抽噎，用袖子抹去臉上的眼淚。“好了，我打過了。以后我不恨你了。”

        慕容喆有些呆，“你不恨我了？”

        恨你有什么用，恨你能把我父王母妃救回來么？恨你能回到從前么？柔嘉的心在滴血，可她把恨意藏到最深處，從今以后，再不能容她肆意妄為了。

        “我父王的確做了對不起姑父的事，只是他也有不得已，也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慕容喆，你也別恨我父王，別恨我。”

        慕容喆聞言再也禁不住了，這些日子他心里如同壓了塊大石頭，終于在這一刻放了下來，他嗚嗚的哭了起來。

        ~~

        夜色漸深，遠處傳來一陣鐘鼓之聲，緊接著，僧人們唱起叩鐘偈。洪鐘初叩，寶偈高吟，上徹天堂，下通地府……

        三個人肩并肩坐在金明寺偏殿的屋檐下，聽著悠悠梵音，各自想著心事。鳳宛低聲問，“郡主，你會在金明寺待多久？”

        “七日。”柔嘉的嗓子完全啞掉了，帶著濃濃鼻音。

        “暫時住在寮房。”她冷然看著殿外便道上名為服侍，實為監視的老嬤嬤，硬邦邦道：“宮里面派了好些人服侍我，怕我死了。”她又帶著深深的擔憂，“七日后我就要回行止園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來。我聽人說，之前皇祖父的親叔叔在里面關了三十年……”

        “不會的。”鳳宛安慰她，“老皇叔是自己犯了事，你們只是受牽連。或是等新君除服之禮，或是太后壽誕大赦天下，總會有機會，這是有先例的。”

        慕容喆也忙道：“表姐，你別怕，若是我父王能夠打退北燕大軍，回京城述職之時，我一定想法子請他向宮里求情。”

        柔嘉就露出感激之色。“剛才姑姑也這樣說起，她會把我當作親女兒，等北境大捷，她就進宮去求恩旨，多謝你們了。”

        慕容喆習慣了這位表姐的驕蠻，這樣謹慎的彬彬有禮，到是讓人不知如何回答了。

        敏感如鳳宛，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些討好和試探。甚至于她感覺剛走進大殿中時，柔嘉的傷心是真誠而純粹的，待慕容喆進來，她的傷心雖然真，卻不純了。

        鳳宛心中微酸，如今情形，赤子之心已經不足以讓郡主活下去，有心計才能活下去。

        她也有自己的心計，還有一肚子話想問清楚。太子身旁究竟糾集了些什么人，有什么人與太子交情甚篤，卻在這場宮變中全身而退。這些事柔嘉郡主未必知道，但眼下鳳宛也只能從她身上著手探查。

        正斟酌著如何支開慕容喆，柔嘉卻搶先道：“時候不早，你們也要回去了，慕容喆，你去吩咐人備馬車吧。我還有些女孩子的私話要對鳳宛說。”

        慕容喆起身，“那你們慢慢聊，我明日再來看你，你想吃什么，要什么，我明日一總帶給你。”

        柔嘉搖頭，不甚感興趣的樣子，“等我想想，明日再告訴你吧。”

        慕容喆又對鳳宛交代，“宛宛也別急，我就在殿外等著你。”

        柔嘉卻不答應。“不，你離遠些，去山門外等就行了。別偷聽我們說話。”一瞬間她似乎又有了些昔日小郡主的氣勢和嬌嗔。慕容喆忙不迭點頭，“我不偷聽，我去山門外等。”

        他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柔嘉看著他的背影，悠悠嘆了口氣，“他好乖啊，誰想到乖兔子也會咬人。”

        鳳宛心中一動，扭頭看她，“郡主……”

        柔嘉把頭倚在鳳宛肩頭，將怨恨的神色隱藏起來。她是故意支開慕容喆的，從此以后，慕容家的人對于她來說，再也不是可以信賴的人。

        “鳳宛，你以后絕對不要輕信別人，否則，就是我這下場。我父王母妃用命告訴我這個道理，別信任何人，尤其不要相信皇家人，慕容家的人，呵呵。”她森冷的笑了一聲。

        鳳宛聽著那聲冷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郡主……”她覺得肩頭有些溫熱的濕意，柔嘉又在流淚，可她的聲音很冷靜。

        “這些話我原本不該對別人說，可說不定哪一日我也死了，就再沒人知道他們的陰險。你是我最后一個朋友了，同為天涯淪落人，同樣被他們玩弄于股掌。我想告訴你，他們不可信，我母妃不會無故自盡。”

        鳳宛眉梢一挑，把柔嘉郡主從自己肩頭推開，眼里帶著探尋，“郡主，你懷疑什么？”

        “太子府被圍的時候，父王的奶母見羽林軍馬上要沖進來，對母妃說，不如一死保全清白。可母妃不想自盡，她說哪怕能在我和弟弟身前擋一回刀子再死也值得。關進行止園后，晉王表面上說會厚待我們，為何母妃忽然就自盡了？你說，她是不是真的為我和弟弟擋了刀？”

        鳳宛思索片刻，沉聲道：“郡主，我不是在反駁你，而是與你一同推斷。一正一反，方顯真相。其實，這個關口新君未必想讓你們母子出事，前朝紛擾不休，他如今最重要的是繼位和穩定局面。至于太子妃，形勢變化，人心也會變化，也許她的忍耐已經用盡，的確堅持不下去了。”

        柔嘉靜默一瞬，微微點頭，“好，一正一反。還有一事，我母妃自盡之前見過我姑姑。”

        那晚，送飯的下人在她面前摔摔打打使臉色，滿臉都是嫌棄。“濟北王妃來看你娘，怎么都不來看你？”然后又是一副貪婪樣，“王妃大手筆，聽說事太監得了重賞，要是過來這院子一趟，說不定我也能得個大紅封。”

        “鳳宛，姑姑會不會對母妃說了什么？她為了救濟北王，與宮里面那位達成了協議，幫他們做了刀子，逼死我母妃？”

        柔嘉聲聲句句都是控訴，鳳宛的心里忽然一個激靈。她發覺自己疏漏了一件事，雖然她不清楚濟北王妃跟新君是否聯手，但太子倒臺，那么，有可能接管太子暗流的人選不就在眼前——他的一母同胞濟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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