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神女救世
千百年來,九州大地上流傳著神女救世的傳說。
大陸之外,生活在寰宇之海的魔族,曾經企圖入侵人間。他們撕裂了高懸于天際的云頂,讓蒼穹頂徑直落下,人間因此一時異象叢生。
三年大旱,餓殍遍野;瘟疫四起,伏尸百萬;連月大雨,洪水侵襲。
沒能躲過洪水的人絕望著死去,還活著的人為了躲避這天罰一般的災難,爬上了大陸西北角上,那座最高的山峰。
他們忍受著饑寒交迫,啃樹皮、挖草根果腹,在山峰周圍惡鬼的狂笑與哭啼聲中惶惶著入睡,他們整日向天地唱禱頌歌,祈求災禍平息,祈求四方安定。
可是,天地并沒有回應他們。
暴雨依然不停地下,水位依然不斷地上升,惡鬼依然不斷地逼近,人們相互埋怨,相互傷害……終于,有人走向絕望。
那也許是個老嫗,是個婦孺,也可能是個年富力強的壯年漢子?傊赡苁侨魏卧诤樗行掖娴竭@山峰之上的人。
他辱罵貪婪的魔族,罵他們無端生事,罵他們茹毛飲血,罵他們為禍人間;他辱罵冷漠的天地,罵他們高高在上,罵他們視而不見,罵他們以人為芻狗;他辱罵懦弱的人類,罵他們寡情少義,罵他們拜高踩低,罵他們在災禍之下丑態百出。
他像一個與天地人魔為敵的孤獨斗士,降下的雨是他的鎧甲,腳下的泥是他的戰靴,他手里握著自己寧死不折的氣節,那是他血薦軒轅的二尺青鋒。
無形的利劍刎開他的頸項,失去生命的軀體自山峰上高墜而下,噴涌的鮮血四散,飛舞在半空,引得無數惡鬼競相爭奪。他的身體被惡鬼們撕成碎片,四肢,頭顱,軀干,惡鬼捏碎他停止跳動的心臟,將之吞吃入腹。
尚未死去的人們為他慟哭流淚,他們哭了很多很多天,比暴雨還要多的淚水滲入土地,將土壤變成了灰色。
自刎的戰士在一腔孤勇之下被撕成碎片,可我們還想要生活,如果真的有神的話,請你救救我們吧!
他們流著淚唱誦,他們流著淚歌舞,他們流著淚喪失希望。
天聽不見卑微如螻蟻的人類的禱告,魔一心想要人間永無寧日。只有曾是人類,被撕成碎片的戰士——雖然恨人,卻也愛人;雖然對人心灰意冷,卻也由衷地想要拯救人。
他們看見那些曾吃下戰士身體的惡鬼痛叫著化為金色的塵埃,在雨夜里熠熠生輝,宛如琉璃燒鑄的星屑。
他們看見那些星屑的刺眼光芒在山峰之上合而為一,形成一個巨大的女人軀體,日月星云在其中流轉,山川樹木于她體內生長奔流。
第一日,女子微微睜開金色的眼睫,面露喜色,揚起下頜,吹出一團與她一樣,都由金塵埃構成的繚繞煙霧。煙霧自她口中盤旋而上,托起落下的蒼穹頂,漫天的烏云隨之消失,傾盆的大雨也淅瀝零落著停止,人們怔然著接受久而未見的日光。
第二日,女子微微低垂金色的眼睫,表情悲戚,眼眸顫動,落下一滴與她一樣,都由金塵埃構成的清澈淚水。淚水從她頰邊劃過墜下,滴進咆哮的河流中,霸道的洪水于是退去,露出千瘡百孔的殘破大地。
第三日,女子微微斂起金色的長眉,怒目圓瞪,張開雙唇,唱出一曲無形無色的慷慨戰歌,幸存的人們有如戰神附體,沖下巍峨的山峰,無畏地與肆虐的邪魔開戰,將他們趕出了人間界。
第四日,女子微微舒展金色的面龐,神色輕松,伏下身子,向大地獻與一吻。她的身軀瞬時垮塌成數不盡的金色塵埃,覆蓋滿了無名的山峰,又以山峰為起點,蔓延著展開,布滿大地。
塵埃修復了曾經秀美的山川河流,搭起了曾經華貴壯麗的宮殿城池,為命喪黃泉的亡靈塑造軀殼,讓他們重返人間。
金色的神女,化作了她深愛的人間。
自此之后,人不再篤信那冷眼旁觀的天,他們轉而深愛這神女化為的人界,將那在最后保護人們的山峰冠以神女之名,在其上修建威嚴華麗的金色廟宇,廟宇里立起一座座純金打造的神女雕像。
曾經是人的神女,成為了他們新的信仰。
修士界大大小小的宗派很多,各自尊奉各自的立派宗師。但無論什么宗門,都無一例外,最高貴堂皇的宮殿內,最中心的位置,一定供奉著一尊華美精致的神女像。
神女是大陸之上,所有人共同的信仰。
沒有人會質疑“神女四日救世”的傳說,所有的人都曾在兒時聽父母講述神女的故事酣然入睡。當“邪魔”侵入他們脆弱的夢境,盤旋的金色塵埃便會像遷徙的雁群一般及時地趕到,驅散邪魔,噩夢得以安寧。
守衛開前幾個箱子時當然也看見了其中的神女雕像,但本身有錢的世家大族找能工巧匠定制神女雕像不是什么稀奇事,這四尊雕像除了工藝細膩,雕刻技巧登峰造極之外,也談不上出奇的,甚至材料也并非昂貴的金或寶石。
但是,在最后一尊神女那里,他聽見了呼吸聲。
細而平緩的呼吸聲,從雕像體內傳來,就好像,就好像神女活過來了一樣!
他忽而伏地跪拜,弄得剛剛還在一旁耀武揚威的桑武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家里算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大族,對神女的信仰、祭祀有嚴格的規制。他雖在得了袁西澈青眼后成了個辱沒門風的膏粱子弟,在家族祭祀,面對神女的時候也規規矩矩,不敢造次。
普通人尚且如此,就更別說身為修仙者的袁西澈了。元靈尊者登仙后,蒼穹頂完全彌合,此后一千年,任是再呼風喚雨的仙君大能,也沒有能成仙的。
故而,他們為了祈求仙緣,祈求成仙的機會,甚至開始每年舉辦酧神儀式,唱禱遠古的頌歌,向神女許愿。他們認為自己之所以能步入仙途,全靠天地與神女垂憐,而并非是靠己身的力量與天爭道,逆天而行。
當一個事物成為了所有人共同的信仰,哪怕只是一點點的不恭順,也會迎來數之不盡的口誅筆伐。
周遭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桑武緊咬牙關,他的小腿開始打顫。
即使有袁西澈的命令,他也不敢冒犯這崇高的信仰。
好在箱子已經都打開,狹窄的箱子內并沒有能夠藏匿人的空間,看來那小雜種并不在這里。
他也像守衛一樣,跪下朝著神女像大拜,嘴里含含糊糊念叨著禱歌,背著的雙手悄悄朝帶來的人打手勢——把周圍的人都趕開!
等做好這一切,桑武拉著還在地上發抖的守衛起身,斜過腦袋嘖嘖吐出一口唾沫,暗罵那領隊的老者神神叨叨。
呸,神女像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浪費老子的時間!
“合上箱子,把神女大人放回去!”他毫不客氣地命令守衛,守衛也懦懦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抬起箱蓋把裝著幾個神女的箱子依次合上,再將箱子搬回馬車內,他的動作小心翼翼,謹慎極了,像是生怕驚擾了箱中神像的安眠。
桑武招招手,允許老者帶著車隊通過,他自己也便和坎離山帶下來的人入城準備繼續搜查楚淵的蹤跡。
“這等作威作福、狗仗人勢之輩竟然有此特權!”等到桑武走遠了,那領隊的老者怒道。
守衛隨著老者走到車隊前面去,安慰道:“左右也不過是很久才來干涉一回,此次也是事出有因,應該還是擔心城中居民與仙君們的安危,老人家多見諒了!
“華泉城因為有九門集市才得以興盛,九大仙門在此坐鎮,任他是什么窮兇極惡的歹徒,這些仙君難道沒法子解決?我這商隊雖小,卻也不是平白無故可以隨意欺辱了去的!更別說還怠慢了神女大人的雕像!”老者憤憤道。
守衛又接過話頭,一邊牽著馬一邊與老者說:“我們也是聽上面人的吩咐,這些仙君仙子哪是我們能開罪的?”
兩人的聲音漸漸杳然,那最后一架馬車里卻發出一陣不易察覺的輕微響動,像是什么東西頂開了蓋子,又將蓋子合上。
楚淵從那悲神女的側邊縫隙里伸出手指,輕輕握住神女那懸浮的披帛,往前推。
這木質的神女雕像,竟然是中空的,從側邊的暗扣開啟,里面是一個可以容納一人的狹窄空間。
他先從這神女像中緩緩走出,仔細地將神女像重新合上,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之后,借著巧勁兒將外層的黑木箱蓋頂開,重新回到馬車內。
“呼……”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又用力地呼出來。躲在神像中,他快被那陰沉木奇異濃郁的芳香給憋死了。
楚淵靜下來,此時回想剛才的一切,覺得心驚膽戰,冷汗從他的發間滲出,打濕后領。
容錯率實在是太低了。倘若再重來一次,他真的沒有把握能夠如此及時地躲進箱子中,還能恰好發現神像中有能夠藏身的空間。
而且他藏得其實并不好,被那陰沉木的香氣熏著,他的呼吸沒辦法完全隱匿。一旦那些人真的仔細查驗,發現了神像側邊的玄機,他只怕馬上就會被發現。
還好這是神女像,他們不敢造次。
但是許多問題又接踵而至。
楚淵習慣往深了思考自己遭遇的每一件事。尤其是在經歷了這么多次的穿書過后,他深知一個道理:有些在前期看起來并不起眼的事情,隨著劇情的發展,在后期很可能會變成影響最終結局走向的重要線索。
他沒有能縱覽全局的金手指,他只有原身的記憶和經歷,所以利用好這些記憶和經歷、仔細思考自己上身之后接觸的每一件事成了楚淵探索故事的關鍵。
又望了幾眼那四箱裝著神女雕像,看起來和立著的棺材沒兩樣的箱子,他一邊關注著馬車的動向,一邊整理心中的疑問。
木雕作為擺件沒有問題,但神像出于香火供奉,有煙油熏灼,時間磨損的考量,多會使用木胎、泥胎作為基底,表面進行鍍金、鎏金后再上色的處理。這樣處理,神像的色彩便會鮮艷濃郁,性質穩定。
在夷醉記憶中,玄元劍宗大殿里的神女像便應該是泥胎為里,外層鍍金后,又使用礦物顏料進行彩繪。
而這尊悲神女像,木胎外卻并沒有鍍金,而是直接上了一層顏料。像是要趕工,但若是趕工的話,這工藝又過于精美了。
再來,他雖然只啟開了悲神女的箱子,但剛剛在外面的人查驗時也聽了一耳朵,這四個箱子中,應該是四尊表情不同的神女雕像。
在“神女救世”的傳說中,盡管四日中她變換喜、悲、怒、樂四種神情,人們大多在都會選擇第一日中她最為溫和柔善,最有神相的表情進行塑像和供奉。鮮少聽聞有人將四個表情的神女都塑像出來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為什么箱內的神像中空?可以藏匿人,甚至還有專門的暗扣用以打開。
聽剛剛那領隊的老者的意思,這幾尊神像應該還不是拿去公開售賣的貨物,應當是哪個達官貴人定做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這人會是誰呢?
楚淵暗暗記下心中梳理清晰的問題,撩開馬車后那簾幕,時刻關注車外景象的變化。
有資質的商隊一般都有固定的落腳點,他下車的最好時機便是商隊安頓行李時趁亂離開。他猜測落腳地點不會離九門集市太遠,這樣一來,他要去尋找管家也很方便。
過了一段時間,馬車停下,楚淵猜想應該是到了地方,他便開始仔細探聽車外商隊的人聲。最好是有動有靜,“動”在前面的馬車,說明正在搬貨物,人多事雜,他下車不會太引人注目;“靜”在他這輛馬車,暫時沒人搬貨,他才能趁機溜走。
然而楚淵還沒等到這動中有靜,亦動亦靜的時刻,馬車上遮光的簾幕便被揭開,他抬起頭看馬車外站在陽光里的人,瞳孔一緊。
“怎么是你?”車外的人有些訝異地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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