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想你
清晨林間的風夾雜著冬日的寒意,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砸。幾只林鳥被一聲馬的嘶鳴驚得撲棱著翅膀飛遠了。
這雪雖化了,泥土卻堅硬,結了厚厚的冰碴。幾人話別幾句,蘇應站在化過雪的泥路上,拍了拍馬背,轉身看向云喬和周飛絮,道:“我回了,你們在京中,萬事多保重!
“師父……”周飛絮想喚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昨夜里他與蘇應徹夜長談,聊至天明。
當年周飛絮六歲的時候,是一個被父母丟棄的瘦弱孩子,一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薄棉衣,躺在雪窩里。蘇應打馬從那處經過,心中不忍,將他抱了回去。后來周飛絮便一直認真練習刀術,按照家主的吩咐,陪伴照顧云喬,成了云喬的貼身侍衛。后來云喬成了淮遠家主,他又被提拔為副將。
他這一生中重要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救了他的師父,一個是他必須恪盡職守保護的云喬。如今十幾年光陰淌過,比起隨師父回淮遠,他更需要成為云喬在京城中的心腹,一個可以無條件交付的后背。
蘇應瞧出了周飛絮的不舍的心緒,笑話他:“多大個人了,扭扭捏捏,想挨揍么?”
云喬也笑他:“你要不回淮遠吧?讓你待京城,可把你委屈壞了!”
此刻說些不怎么嚴肅的俏皮話,倒是可以緩解濃重的不舍情緒;催h云家的人都十分重情義,沙場有刀光劍影,京城是暗涌流動。此一別,不知曉再見是什么年月了。
說罷,蘇應已經上了馬,勒住韁繩,回頭看向二人:“回去罷!”
云喬向蘇應擺了擺手,看著那匹駿馬奔離,隱沒于山林。那一刻心中的滋味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林間寒風凜冽,肆意地吹拂著余下二人的衣衫。
“周飛絮,你師父真好。不像我兄長,說舍下,就真的舍下!痹茊膛牧伺淖约荷砩系幕覊m,抬頭去看灰蒙蒙的天色。
周飛絮回想了過去的云知謹。那時云喬的這位兄長可是了不得,老將軍傷病在身,淮遠的事務幾乎都是他一手處理。無論怎么看,云知謹都不像是一個受了點挫折就出家為僧的人,實在是荒謬至極?墒沁@些年云知謹云游天下,卻是從未再回過淮遠的。
云喬擦了擦自己馬的韁繩上濺上的泥漬,沒擦掉,又使勁磨掉了。云喬心里不痛快,就會這般沉默地做事。
八年前云喬還是個淮遠的貪玩的小姑娘,家中人都嬌養著她,不讓她碰兵器,只教她喜歡的樂舞和書畫。
后來呢……
后來她將絕情刃刺進那狼騎的胸口,血跡濺了她滿臉的時候,率領大軍在荒漠廝殺的時候,被飛箭刺中肩頭的時候,她不再記得那些音律,不再記得舞蹈的動作,不再記得她執筆畫過的翠竹,也不再記得那個跪在父親棺槨前,已經落了發的僧人。
說她不怨恨,又怎么可能。
昨夜里謝洵憑什么那么輕易就要來吻她,她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沒來由的愛意。甚至對于一個女將軍而言,這種荒謬的感情只會將她拖進萬丈深淵。
曾經她跌落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伸出手。明明如今她自己爬起來了,那人又來表明心意。
誰稀罕他這不值錢的心意!
“都是混蛋!”云喬還擦著韁繩,卻沒想到這句罵說出口,還帶了些哭腔。
周飛絮曉得她心里苦,只是自詡堅韌一直不肯對任何人說。此刻這寒風刺骨的冬日,實在不適合回想那些令人心涼的舊事。
“回吧?”周飛絮輕聲問。
云喬已經抹去了眼尾的那一絲濕潤,重新端回了素日里的模樣,上馬,道:“走了。”
一連幾日,云喬都沒得好歇。
如今淮遠軍的賬目由她核對,卻發現許多地方都是一團糊涂賬,你不究我不理,便糊涂至今了。西營人數和餉銀支出根本對不上,可見虛報軍職,冒支餉銀之事也是有的。
這沈遇每日只顧著把排面弄得漂亮,身邊的人都成這樣了,他還全然不知。真不知曉他這個統領是怎么做的。
她肩頭披了件單衣,一手執著燭臺照明,一手還執筆蘸墨在草紙上核對賬目。這些賬目記得實在是凌亂,看得她頭疼不已。
夜色深沉,寂靜的云府中只有云喬的房中還亮著燈。窗子微微開了條縫,既通風又不怕寒風侵襲。
忽然她又聽見門外有清淺的落地聲。下一刻,自己的房門便被叩響了。
“……”
云喬知道是誰了。她還沒從前幾日的尷尬中緩過神來,如今這人又想當作什么都沒發生,找上了門來——還是翻墻!
見屋里沒人答,那門還繼續叩著,很講禮數。
云喬走過去,開了門,隨意地倚在門框上,問道:“太子殿下還記得敲門,我是不是應該感激?”
謝洵溫煦一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一如既往的欠揍,可知病是無礙了。
謝洵的氣色確實好了許多,今日更是穿了一身青綠衣衫,袖口是金絲繡成的團云紋樣。他本就高挑的身形此刻在夜色中顯出幾分清雋。雖端得如此好姿容,他卻絲毫不見外,徑直便進了房門,坐在了方才云喬坐的位置,翻動著那些賬簿,還玩笑道:“混得不錯,已經在軍中開始掌賬了!”
“你少取笑我!”云喬拎了一旁的椅子過來,坐他旁邊,奪過那些賬簿和草紙,道:“年節要到了,問戶部要求撥銀子簡直就難比登天。本以為是只有淮遠難要錢,結果這廣川軍還是難要錢!”
“說明戶部一視同仁!敝x洵半笑不笑。
“這話說出來,殿下自己信么?”云喬白了他一眼。
“不信!敝x洵老實答了。
這幾天算賬算得云喬頭皮發麻,胸口都悶著氣,上不去下不來,生生要噎死她。
“淮遠沒錢,是戶部年年哭窮,每回答允要補發的,次次食言;催h軍如今還沒餓死,全靠我兄長當年的那些家底了。如今家底也快空了,蘇應前幾日來,陛下也沒松口。而京中呢?你看看這賬!戶部為什么不給西營銀子?是因為西營的花銷也忒大了,就這點兵,一年用度要比得上淮遠的兩倍不止了!這沈遇,怕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多少銀子也不夠他中飽私囊的!痹茊虒①~簿翻得嘩啦響,像個孩子一樣向謝洵告狀。
謝洵安靜地聽她抱怨完,沉思片刻,道:“你今日這些話,可與長宥講過?”
云喬一時沒反應過來長宥是誰,半晌才恍然想起,這是沈遇的字。
她搖了搖頭:“沒與他講過,我與他根本不能心平氣和地對談。”
“看來你與本宮很能心平氣和地對談!敝x洵含笑,卻不看她,“本宮信沈長宥,卻不想讓你覺得本宮是在包庇他。所以,此事由得你去查。但你絕不可因為一絲己見,便錯枉了一個清白之人……秋玉之死,你不查了,本宮明白你的意思,你還是覺得是他做的。可是那日分明還有孫成去過,你卻只字不提!
孫成是皇帝身旁的宦官,雖沒有柳河位高權重,卻也是永平帝親信之人。云喬不覺得是永平帝想要她的命。如今大景暫得太平,他忌憚云家,卻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云家。永平帝就算是個傻子,也會明白這一點。
“怎么可能是孫成?”云喬不想懷疑永平帝。
“怎么不可能?孫成為內東門司之人,提審犯人之事何須他去做?他出現在那里,本就不合適。加之柳河那日恰巧去洗酒盞,巧合與巧合堆砌,便不一定是巧合!敝x洵道,“你切不可過于猜忌誰,或者過于信賴誰!
云喬頭一回見謝洵如此嚴肅,說話的語氣也不似平日里的溫和,反而帶著儲君固有的不容置疑。
“孫成在入內東門司之前,是皇后身邊的人,后來才因為辦事得力,去了陛下身旁侍奉。照你這么說,我也可以懷疑皇后?你可不能……過于信賴誰啊。”云喬反唇相譏。
學以致用這種事云喬倒是很擅長。
謝洵被他氣笑了,將她書案上凌亂的草紙賬簿都整理擺放好,道:“只要你查出來了,本宮自然沒有不認的。但還沒有的時候,就別對旁人那么大敵意了。”
敢情他今日是來說教她的。
“你今日要是來說教我的,就別說話了!”云喬有些煩。此人翻墻進云府來,就為了給她添煩惱不成?
誰知下一刻謝洵竟湊近她,低聲道:“沒有,都是你挑的話頭。喬喬,你這幾日都避著我,連元寧都不見了。可我想你了……”
此人帶著冬日風雪而來,卻又將她最熾燙的心事撩撥開。她扛得住風沙,卻扛不住這等溫言軟語。
那日他落在她指尖的輕吻,環腰親密的相擁,掃在她鼻尖的呼吸,都抽絲剝繭般地換回了昔日貪玩愛鬧的小姑娘。
前幾日的那個被她推開的親吻,還是再次落了回來。這幾日的煩亂都被他身上的淡香撫平了,所有想不開的東西,都被暫時廢棄了。
她整顆心都是空的,腦海也是懵的。
只有曖昧的呼吸交錯,清冷夜里后背泛起的溫熱,告知她:
你完了,你根本恨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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