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米蘿和阿鏡在落地窗前坐了一夜。

        她們有時候和彼此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有時只是沉默地依靠著對方，皮膚貼著皮膚，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淺淺睡去。她們就這樣坐了一宿，眼看著旭日初升，又是新的一天。

        或許是賽英城的環境污染治理有了成效，常年陰霾遮蔽的城市難得放晴，溫暖的陽光沖破淺淡的云層，將整座城籠罩在淺金色的光輝中。

        米蘿從淺眠中睜開眼，依靠在肩上的阿鏡不知何時已經無聲醒來，太陽將她的瞳孔照成透明的棕色，如同兩顆剔透的琥珀。

        “你的眼睛……”米蘿疑惑地問，“我明明記得你的瞳孔是黑色的�！�

        阿鏡攤開手掌，手心里是兩片干澀的黑色美瞳。

        “這才是我原本的樣子�！卑㈢R將手插進頭發里，露出發根的黑色，“其實我的金發也是染的，我原本是黑色的頭發。因為經常染頭，我的發質快爛成草了�！�

        “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只有偽裝成另一幅模樣，我才能安心地生存下去�！卑㈢R深呼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的決定，“米蘿，其實我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

        她直起了身子，正視著米蘿的眼睛，說：“其實我……”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在寂靜的房內格外突兀。

        米蘿看向手機，來電顯示是“今日賽英記者林蜀”。

        她看了一眼就掛掉了電話，緊接著，一封短信彈到了屏幕上，發送人是林蜀：【拉上窗簾。】

        阿鏡也看見了短信，她當即站了起來，透過落地窗看見了聚集在酒店樓下的人群。

        不，這群人人手一架相機，不是普通民眾，而是數量驚人的記者。

        米蘿也站了起來，正看見一架無人機從樓下緩緩往上飛升。

        “退后！”

        阿鏡當即拉上了窗簾，遮光布將所有陽光都擋在了外面，房內登時一片漆黑。

        “記者……”米蘿皺眉思考了一會兒，很快得出了答案，“一定是陳政彬去聯系記者了�！�

        她昨日跟陳政彬把話說得那么絕，以陳政彬這種略受羞辱就要十倍奉還的性格，想必早已經聯系記者將她的身份揭露干凈了。

        也好。

        米蘿只緊張了一分鐘，旋即長長地吐了口氣。

        她扮演人類扮演了這么多年，累了，倦了，如果能在銷毀之前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那倒也還不錯。

        米蘿再度打開手機，攤開手掌在手機屏幕上一掃，屏幕的內容投射在了半空，新聞頭版頭條赫然寫著一行大字：

        【“賽英城玫瑰”米蘿公布婚訊！將與劇團同窗喜結連理！】

        這……什么東西？

        米蘿來回翻閱，從娛樂版瀏覽到體育版，鋪天蓋地的都是她即將和陳政彬結婚的婚訊，她被求婚的現場情況，她的鉆石戒指有幾克拉。

        怎么會這樣？陳政彬沒有公開她的仿生人，甚至一條路走到黑，直接對外公布了他們的婚訊？他竟然咽下了這口氣？

        米蘿再次在手機屏幕上揮了一下，所有的投影瞬間消失。

        “私人擁有仿生人是重罪，所有知情不報的人都有可能面臨二十年以上的刑罰。”米蘿沉思道，“現在全世界都知道陳政彬是我的未婚夫，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他也不可能脫身。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險地？”

        阿鏡的手仍揪著窗簾，她說：“他這么做也許是想告訴你，現在，你們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他如果想活命，就必須保住你的秘密。又也許——”

        她轉過身看向米蘿，“他是在威脅你，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逃脫他的手心�！�

        就在此時，米蘿的手機再度震動。

        來電顯示——童松文。

        ·

        如果要問及童松文是個什么樣的人，米蘿的評價不會太高。

        年輕時的童松文是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他在30歲時就將自己的企業做大到了行業第一，工廠內擁有兩千多名機器人員工日夜不休地為他效力。

        31歲那年，風華正茂的童松文拒絕了一眾追求者，迎娶了帶著個拖油瓶的喬宛，幾乎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為什么如此想不開，要去給4歲的小姑娘做后爸。

        曾有小報記者寫了篇添油加醋的文章，將童松文稱之為“衣冠禽獸的亨伯特”。

        文章發表的第二天，這位記者就被抓了——因為《洛麗塔》在賽英城是禁書。

        米蘿誕生的時間太晚，沒有資格為童松文和喬宛的婚姻下判斷，但從她所見的事實而言，童松文只有喬宛這一個妻子，這些年來也從未在外沾花惹草，與賽英城的其他精英企業家相比，的確是難得。

        或許是步入中年激情淡卻，米蘿從未感受到童松文和喬宛之間存在著什么夫妻恩愛。比起妻子，喬宛更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保姆、一個無可挑剔的花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卻不能擅自進入丈夫的書房。

        盡管米蘿有著極強的自主學習能力，但感情的事連人類自己都難以搞懂，更無法精準錄入為程序數據，即使米蘿做了近十年的人類，對這一領域的探索也僅僅是入門級而已。

        撇開婚姻的事情不談，米蘿誕生后一兩年，童松文正好遇上事業危機，先是顧客狀告企業存在安全隱患賠了一大筆錢，不久后企業的核心技術又被政府收歸買斷，幾十年的心血就此拱手讓人。

        童松文得到了一筆巨額補償款，卻在壯年被迫提前退休，心中自然不平。那段時間，米蘿經常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他的人，每次回家都是爛醉如泥，甚至多次酒精中毒被送進醫院，被醫生警告不能再過量飲酒，卻沒有一次聽進去的。

        米蘿唯一一次向外人提起這些家庭瑣事，是與阿鏡在一起之后。

        那時，阿鏡曾問她一個問題：“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家呢？”

        米蘿哽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離開？米蘿從未想過這件事。

        或許是機器人的思維慣性，雖然米蘿對這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談不上多么喜歡，卻還是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她沒那么豐富的想象力，從沒思考過自己離開這個家后是否可以過著更好的生活。

        只因她誕生在這個家，便理所當然地將這座屋檐當做自己的立足點，沉默地忍受著每一寸磚瓦的腐爛。

        仿佛只要她足夠忍耐，忍耐到了一定的時間，再潰爛不堪的創傷也會自然愈合。

        一路上想著這些，米蘿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自家別墅的門口。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深呼吸幾下，然后按響了門鈴。

        明明可以遠程開門，喬宛卻親自走到了門口。

        “你爸等你很久了�！眴掏痖_了門，叮囑道，“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你多注意一點�！�

        她很少會說出這種體貼的話，米蘿驚訝了一會兒，旋即感激地點了點頭。

        “你……”米蘿正要往屋內走，喬宛又叫住了她，她轉過頭，看見喬宛欲言又止地說：

        “你今天打電話的時候跟你爸說什么了？你爸今天本來就心情不好，接完你的電話直接氣得把杯子都摔了�！�

        這句善意提醒讓米蘿心口一揪。

        不知童松文今天得發了多大的火，才會連喬宛這么冷漠的人都會主動關懷她。

        “也沒說什么特別的�！泵滋}朝喬宛淺淺一笑，“我只不過是告訴他，我決定要悔婚。”

        兩個小時前，米蘿接到了童松文的電話。

        童松文是看到她被求婚的新聞后有意來質問的，他在電話那頭吼：“我看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結婚這么大的事情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就對外公開，你是不是想反了！”

        他總是愛說“反了”這個詞，就好像米蘿不過是他的一條狗，理應聽從他的一切，對著他搖頭擺尾。

        米蘿接到電話后看向了身旁的阿鏡。那雙摘掉了美瞳的琥珀眼在黑暗中依然光明璀璨，和自己的眼睛那么相似。

        復雜的情緒在體內游走，米蘿握緊了阿鏡的手，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說：“爸，結婚的事情您不用擔心了，我很快就會聯系媒體，宣布婚約作廢——我是不會嫁給陳政彬的�！�

        電話那頭響起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緊接著就是童松文氣急敗壞的怒吼：“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

        米蘿語氣平靜，同時無比堅決：“我很清醒。不管陳政彬用什么要挾我，我都不會和他結婚，即使公開悔婚，即使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個仿生人，我也不會嫁給他。”

        這對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父女沒能在電話中吵出任何結論，最后，童松文憤怒地勒令她立馬回家。

        米蘿戴上了假發和墨鏡，即將離開酒店之時再次被阿鏡攔下來了。

        “我跟你一起去。你這樣硬碰硬，萬一他們做什么對你不利的事情可就糟了�！卑㈢R滿目不安。

        “他們能把我怎樣？頂多是讓我身敗名裂，還能殺了我不成？”米蘿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有些事，只能我一個人面對�！�

        在米蘿的堅持下，阿鏡只能退后一步，放她獨自前去。

        剛走進別墅，米蘿就在客廳看見了陳政彬。

        陳政彬正戴著耳機聽著什么，他看見米蘿什么也沒說，只是勾起一個讓人渾身泛起□□疙瘩的笑容。

        米蘿掃了陳政彬一眼就上樓了。

        書房門外，米蘿敲了三下門，剛擰開把手推門而入，一只煙灰缸就摔在了她的腳下。若不是她反應迅速，恐怕被砸傷的就是她的小腿了。

        米蘿跨過摔得粉碎的煙灰缸殘渣，關上了書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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