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在忙碌中結束了。隊長手一揮，大家都辛苦了，點了人去交公糧，交完公糧給大家分分麥子，不去交公糧的人在家歇兩天，準備種玉米和紅薯、豆子，給棉花打杈。

        交公糧隊里只選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李亮家只有李明被點了交公糧。其實這活也不累，比收麥子輕松多了，選上的人還能混上中午晚上兩頓好飯，白面面條管夠。李家村就挨著鎮上，并不遠，出力的也就是麥子搬上搬下的費點力氣，但是就沖著這一天兩頓面條，想去的人也打破頭。為什么是面條不是饅頭，面條不好往家偷偷拿，饅頭就沒數了，隊里這也是想給這些壯勞力補補身體。

        李明早早起來去交公糧，李亮睡不著也跟著起來，去了自留地和菜園忙活。拎了桶把菜園澆了個透后，在菜園轉了兩圈。黃瓜和西紅柿有一部分已經開始熟了，辣椒也熟了，菜地里間間苗，拔拔草。紫色的茄子在綠色的秧子里挺顯眼。

        自留地里已經種上了玉米，李亮特意叫大哥種的早些，到時候早玉米熟了給程老師送些，余下的程師母能給他換成頂餓的糧食，他們自家是舍不得吃的。

        李亮拿了個饃筐，把熟了的西紅柿黃瓜摘了下來，不多，十來個西紅柿，九根黃瓜，他拿了個抹布浸濕了蓋在筐上，準備明天早上再去菜園里找找，然后拿到明天的集上賣。77年，鎮上逢三、六、九的集悄悄的恢復了，也并沒有人管，農戶們也多了一點收入。

        李亮把筐放在了自己和大哥睡的房間，把門鎖了，省得李老蔫和老三給他禍禍完了。又去菜地里摘了根菜瓜啃了啃。菜瓜和黃瓜不一樣，結的多的多，就是沒有黃瓜那種清香味和脆勁。這玩意長的矮胖矮胖的，熟了以后是深綠色，有點哏，不是那么清脆，也挺好吃的，關鍵這玩意結的多，長的太快了，這個季節爺幾個都愿意拿它當水喝。

        正啃著，聽到外面叫：“老大、老二！”

        這是大姐李秀芳的聲音！李亮本來在蹲著啃瓜，騰地站了起來，還沒起床的老四也從屋里蹦了出來：“大姐！大姐！！”

        李秀芳笑吟吟的跟著自家愛人走了進來。

        豫北平原有這個傳統，出嫁的閨女要在麥收后走一趟娘家，帶上新麥面饃，帶上點心，孝順的閨女要給爹娘做上新鞋。李秀芳今年22歲，去年21才出的嫁，在那個年代出嫁的時候已經是老姑娘了。出嫁這么晚，就是放不下家里的四個兄弟。

        在這個家里，李老蔫最怕的就是這個大姑娘。李秀芳從小就是個潑辣麻利出了名的漂亮閨女，長得濃眉大眼，胖墩墩的，兩條烏黑的大辮子，非常符合農村人的審美。就是命苦，娘去的時候她才14歲。李老蔫送妹妹的時候她不在家，要不然她拼了命也不會讓把妹妹送走。

        李秀芳為了這四個弟弟，一直拖著不出嫁。這個對象王路比李秀芳大了兩歲，是在山東一家廠子里做木工的，家在離李家村十來里的沙家河，家里只有一個有病的老娘，也把親事耽誤了。去年年初他回家探親，在鎮上看電影時看到了李秀芳，打聽到她還沒對象，第二天早上就央了媒人上門提親。李秀芳本來還不同意，李老蔫更是開出了88塊的彩禮。李明看著沒吭聲，背后去沙家河打聽了兩天王路的為人和他娘的脾氣，回來跟李亮一商量，直接答應了這門親事，彩禮要了六十，兩兄弟一分錢沒留，還拿家里的木頭給姐姐打了兩箱一柜，連同彩禮一起陪嫁了過去。李老蔫氣得坐在門口罵了兩兄弟兩天，也沒任何用處。就為這，李秀芳在婆家十分的被高看。

        王路個子不高，不能跟李亮兩兄弟將近一米八的個子比，只有大概一米七二，話不多，十分的憨厚老實，穿著白襯衫黑褲子黑布鞋。李秀芳懷孕了五個來月，肚子已經顯懷了，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確良上衣，黑褲子黑布鞋，比在家的時候白胖了不少，看來日子過得不錯。兩口子推著輛自行車，車把上掛滿了大包小包的，一副來走親戚的樣子。老三和老四圍著叫大姐。李老蔫也不吭聲，遠遠的坐在樹底下。

        李秀芳一開口，整個屋就全是她的聲音，別人根本就插不進來話。

        “老大呢？去交公糧了是吧？老二你把車上的東西都拿進來，姐給你們帶了可多東西。看你姐夫干啥，他可樂意了，這是給我們孩兒的舅舅的他能說啥。那個黑包袱里是給你們做的鞋，一人一雙，小四有兩雙。那個面袋子里是五斤白面，一會姐給你們搟面條吃。老二家里雞呢？算了不用說了我知道，我還帶了十六個雞蛋。家里有西紅柿嗎？有啊，那我們做西紅柿雞蛋撈面條吃，給你們都補補。老三把你們破了的衣服都找出來，把冬天的棉衣也都抱出來曬曬，我看看要不要拆洗，要的話我帶回去慢慢做。老四你別在這蹦，去菜園里摘倆菜瓜我跟你姐夫解解渴…”

        李亮實在是插不上話，同意的看了王路一眼，湊過去蹲在了姐夫旁邊：“姐夫，我姐這個性子，委屈你了哈。”

        王路看著李秀芳一會就把家里安排的明明白白，嘴角的笑一直沒停下來：“不，俺就稀罕秀芳這個性子，多能干，我長年不在家，一年就能回來兩三回，家里家外的不是全靠秀芳，俺娘身體又不好還要秀芳照看。平常家里有個啥事不是你們哥倆跑的。秀芳這個脾氣多好啊，不受欺負，我不在家她受委屈了。老二你別外道，你工作的事，我也在幫你看呢。她這一懷孕，我就不讓她下地了，缺工分到收糧的時候拿錢買吧。人比啥都重要。”

        倆人正聊得好，李秀芳把帶來的東西收拾了個明白，看了看李老蔫，不情愿的翻出來一雙鞋和一件粗布褂子，走到了李老蔫面前。

        “爹。”

        ……“唉。”李老蔫有點受寵若驚，大閨女自從出嫁就沒叫過自己了。

        “這是給你做的衣服和鞋你試試。”

        “唉唉，不用試不用試，俺秀芳做的衣服肯定合身。”

        “家里的事，要多聽老大和老二的，手里有個錢，攢著給老大娶個媳婦，你別再折騰了。”

        “唉，我聽俺閨女的。”李老蔫眼里含了淚，他也沒壞心，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點想頭，老了，不折騰了。

        李亮看著大姐，趕緊出聲打破了這尷尬的氛圍，“大姐你要做撈面條，我早上剛摘了西紅柿，你吃不吃黃瓜啊，也有，我小外甥咋樣啊，乖不乖，剛才我一句話也沒問上。”

        “要，都要，你給我端過來。你外甥好著呢，就是生的時候你姐夫可能不在家，你跟老大給我去幫忙。”

        西紅杮雞蛋手搟面，是夏天最被期待的美食。李秀芳把白面舀出來大概一半放在面盆里，加了一點點鹽，加了適量的清水，和勻后拿抹布蓋著醒大概半個小時，拿出來再揉，揉到面團發亮，沒有氣泡，又抓了一把面粉放在案板上，拿著家里的大搟面杖開始搟。搟成一大張薄薄的面片后，又抹了一層面粉，把面片折疊成幾層，拿刀切成細細的面條，又把面條抓散。這邊叫老四開始燒鍋，鍋里添了半鍋清水，燒開后把面條下進去，面鍋滾了之后拿涼水點了兩次，撈到放滿涼水的盆里，鍋里的面湯也留著，有白面的湯，放涼了喝比喝涼水好的多。

        鍋里干凈后，李秀芳狠狠的打了八個雞蛋進大碗里，打蛋的時候順便用大拇指把蛋殼里都刮了一下，攪勻，把鍋燒干，放了一點豬油，等鍋里稍微冒出油煙把雞蛋倒進去，等雞蛋成形了把切好的西紅杮倒了進去，煎了一會后加鹽，拿打蛋的碗舀了半碗清水，涮干凈后倒進了鍋里蓋上鍋蓋咕嘟。等西紅杮都燉化了，湯都變成了金紅色，拿了個小盆把鹵子盛了出來。順便撈了一把面條在鍋底攪了攪，把湯汁全都沾干凈后，拿個小碗給了小四。又拿了個大碗裝了面條和鹵子留出來給李明。

        一家六口把飯菜放在了院里的餐桌上，開吃。

        李秀芳把面條撈出來一碗一碗的，大家自己添鹵。還有切好的黃瓜絲。

        夏天怎么和西紅杮雞蛋面那么配呢？手搟的面條特別的筋道，面是新面，還帶著新麥面的香。鹵子有點咸，人多，雞蛋還是有點少，但是和面一拌就正好。西紅杮炒雞蛋最好吃的就是汁，西紅杮是長熟的，一燉汁就成了金紅色。拌到面里，面都被染成了紅色，扒拉一口，酸酸的特別開胃，又是這么好吃的面條，還能嚼到脆脆的黃瓜絲。再來上一口新蒜，辛辣的味道跟面條一起嚼，特別的香。李家一年也吃不上兩回這么好吃的面，不出意外的，除了李明那一碗外，所有的面都吃了個精光。

        老四說：“要是天天能吃這樣一碗面，叫我干啥都行。”

        老四是個信人，就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李家的日子過得再好，他最愛的，還是西紅杮雞蛋手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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