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明繼續早起去交公糧，李亮又去了菜園子。

        夏天的菜園子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熟的菜還不多，今天光黃瓜李亮就摘了三四十根，西紅杮五十多個，還摘了幾捆空心菜，十來個茄子。摘完李亮拿了兩個筐挑著就往鎮上來。

        李家村就和留光鎮挨著，中間只有一條小河。李亮把菜挑到鎮上時天還未亮，但是集上已經滿是來趕集的人。留光鎮管著附近十六個村，鎮上有郵局、衛生院、小學、初中、高中，也是個大鎮了。李亮在這個鎮上一直上到了高中畢業。

        整個集從東到西占了有七八十米，東邊是賣布匹衣服水果貴些的東西，西邊就是便宜的蔬菜，至于肉，這個年代你是不可能在半公開的集市上買到的，還都是憑票。這個集市是77年初才慢慢恢復的，四字幫倒臺后政策慢慢松動了不少，革委會的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自己還趕早市來買點新鮮的蔬菜。鄉下老農民就靠著這個有個零花錢，那菜也比國營菜店里的新鮮便宜多了。麥收前居然還有人開始支了油鍋子炸油條，蒸的大肉包子，還不要糧票！就只有一個要求，這個集市要趕在早上八點前結束，要不就不太好看了。

        李亮的菜新鮮的很，他把黃瓜西紅柿摘下來之后都拿水沖了沖，空心菜還用草繩扎成了一把一把，翠綠欲滴，一個壞葉子都沒有。茄子有大綠茄子和長條的紫茄子，茄夾的斷口都能看見水珠。這跟旁邊攤子上的帶著各種泥的菜可不一樣，加上他秤給的高高的，菜價也不貴，不到半個小時，就賣了個七七八八。等這波人流過去，他抽空數了自己賣的錢，居然賣到了一塊五！他開心的再數了一遍，想著這個夏天再賣幾趟，就夠老三老四的學費了，加上分的麥子，到秋收后他們家就會有存款了！

        他正數的高興，感覺有一個人在他攤前蹲了下來。他沒抬頭，對對方說，“想要啥自己挑啊，就剩個底了，給你便宜！”

        良久并未有人答應，他意識到了什么，眼光從錢上轉過去，先看到了一雙秀氣的黑布鞋，上面還沾了露珠和新鮮的泥，不由的心慌了起來，甚至不敢再抬頭看。

        “你還要多久？！”鞋的主人氣勢洶洶的問，語氣里充滿了委屈。

        李亮聽到這聲音，竟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答道：“頂多也就二十分鐘。”語氣里充滿了討好和抱歉。

        “我給你半個小時，在老地方等你，你要敢不來試試看！”最后一句話里竟已帶了哭音。

        看著那雙鞋離開，李亮才抬起頭來，心愛的姑娘來找他了，這讓他心亂如麻。把剩下的菜便宜處理了，他就挑著擔子往鎮上的高中走去。他知道薛蘭說的老地方是哪兒。

        這時候天才剛剛亮，今天還會是個好天氣，東邊的天空有一片金紅色的朝霞。他要去的就是鎮東頭的高中校園里。

        高中校園中間，在二層的教學樓和操場中間，有兩棵美麗的合歡樹，這在這個北方小鎮里并不多見。據老校長說，這兩棵樹是五十年代初建校的時候種下的，已經快三十年了。兩棵大樹并肩而立，每棵都有兩人環抱那么粗。兩棵樹挨得近，中間的樹根都擠得離了地面，在兩棵樹中間形成了一個隆起的凹槽。李亮和薛蘭在剛吐露心跡的時候，就喜歡在天還未亮的時候，一人坐樹的一邊，背靠著背，給彼此提背語文課文。

        李亮走到了校園門口，推開了大門走了進去。門并沒有鎖，這個時代，并沒有什么人做非法的行為。大家都窮，窮得沒有什么東西可偷，人人又都有著革命的意識，并沒有什么人敢犯罪。

        這個時代農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不同，他們一年有三個假，一個麥假，一個暑假，一個寒假。麥假二十天左右，暑假一個月，寒假一般從臘月二十三放到正月十六。為什么沒有秋假？因為收麥的時候一般會有一場暴雨，所以讓孩子們回家幫個忙收的快點，免得被雨淹了麥子，或者太慢影響了種秋糧。

        正值麥假的末尾，校園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十幾天沒有人，校園里的草都在瘋長，最高的草有二三十厘米高。李亮看向合歡樹下，果然見薛蘭坐在樹下。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的的確良襯衫，淺灰色的褲子，黑色的布鞋，迎著早晨的陽光面東坐在樹杈上，兩只手放在身后拄在地上，身體往后靠著。可能是早上起的太早了趕過來有點太累，閉著雙眼。早晨的陽光穿過合歡樹濃密的樹葉，一點一點，灑在她的身上。合歡樹正在開花，一片片像小扇子的花朵慢慢往下落，有幾朵正落在她的身上。

        李亮把挑子放在了大門旁邊，小心翼翼的走到合歡樹下，爭取不發出一絲聲響。他的姑娘累了，怎么也沒有想到薛蘭會來找他，也不知道她來了幾次才找到了他。他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悄悄的坐在薛蘭身后的樹根杈上，李亮不想吵醒他，也不知道怎么說，心里一片安寧。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久到李亮幾乎要睡了過去。

        “校園里的草這么深了，開學了應該不會再讓我們勞動除草吧。”薛蘭突然悠悠道。

        李亮驚醒了過來，但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才說：“應該不會了，去年不是我們除的嗎，輪也不該咱們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李亮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忍不住站了起來，轉到薛蘭的面前，看到喜歡的姑娘已經淚流滿面。他急了，不顧一切的伸出胳膊，把薛蘭抱在了懷里，迎接他的是薛蘭暴風驟雨的小拳頭：“你個該死的李老二，我姐說啥你就聽啥？怎么不見你聽我的話？你問我了嗎？我不來找你你就不來找我？我整整跑了三次才碰見你趕集！…”

        李亮只是把胳膊又緊了緊，低著頭一連聲的哄道：“那不是我家太窮，你姐說的對，我沒法給你好的生活嗎？難不成讓你跟我一起吃黑窩窩？我錯了，我不該不爭取，不生氣…”他的淚也不知不覺的落了下來。

        良久，兩個人才分開。薛蘭看著李亮的胳膊，臉通紅，想推卻沒有推開。李亮用大手給她抹了抹哭出來的鼻涕眼淚，兩個人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手拉手坐了下來。薛蘭掏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汗和淚，甩在了李亮身上。李亮沒有擦，而是意得志滿的把手帕藏在了自己的褲子口袋里。兩個人說起了悄悄話。

        “你咋不去幫我割麥了今年。”

        “那不是你姐找我不讓我去了么。”

        ……

        “我跟我姐吵了一架。”李亮拉薛蘭的手緊了緊：“姐也沒說錯，我也不是說放棄，我就想看看到底會咋樣，程老師也說讓我等等，但是啥都沒確定，你讓我咋去找你。”

        “我把咱倆的事跟我爹說了。”

        “咱爹咋說？”

        “啥時候是咱爹了，你想的美。咱爹說，政策從去年一直在變，也說讓咱等等，也不急給我找工作，也不急相媒…”薛蘭越說聲音越小：“他說，他知道你，有好工作機會他也給你留心著，要是找工作要花錢他那有。”

        李亮越聽心里越火熱，看著薛蘭的眼眼眨都不眨一下。薛蘭羞澀的避開他的眼，絞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敢看他，使著小性子，“為了找你，我來三個集了，都是早上五點不到就起來的…你也不給我來個信…”

        李亮抓住薛蘭的手，“走我帶你吃包子去！”“你身上有錢嗎？”“有，今天賣了快兩塊，你吃不完！＂

        集上的肉包子八分錢一個，李亮買了六個。這個時候的早點攤并沒有地方坐，兩個人買了又回到了校園里樹下。

        包子并不是后世那種純白的，而是微微發黃，還帶有一點堿味。里面是豬肉大蔥餡的。，用的是好豬肉，粉白色的豬肉餡不少，咬一口滿口流油，香得很。汁不少，咬一口還要吸一口汁，要不那油湯順著手掌和胳膊往下流。剛才籠里拿出來，還燙得很，但是是真解饞。

        薛蘭吃了兩個就不再吃了，怎么勸都沒有用。李亮勸了幾次也不再勸，吃了兩個也不再吃，想帶回去家人一人半個也殺殺饞。

        這是李亮請薛蘭吃的第一頓飯。但是薛蘭覺得，不管以后李亮帶她吃多貴多好的飯，都沒有這兩個包子香。

        吃完后李亮挑著擔子送薛蘭送到回家的路口，還正要說話，薛蘭往他褲兜里塞了個東西就頭也不回的跑了。

        李亮愣在原地，好久才把兜里的東西掏了出來看，是兩張兩塊一張一塊的紙幣，皺皺巴巴的，已經半濕了，不知道她攢了多久。

        初升的太陽終于掙脫了地面的束縛，一躍而起，金黃的陽光灑在了李亮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的臉上。

        過了很多年，李亮在自己成立助學基金會的發布會上，對著媒體道；“我的青春充滿了各種坎坷，但是，我遇到了太多可愛可敬的人們，他們讓我永遠心向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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