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煽動

        一間不大的民房內。

        趙秦正仔細包扎著傷口，這個熟悉的病人再次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他是在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惺忪著睡眼看了下桌上的時鐘，正好四點。

        被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路引到這里，看到葉云飛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敢落下。

        此時，葉云飛已然換上西裝，他頭發有些凌亂，樣子看上去很疲憊，正神情嚴肅地站在床前。

        剛進門就被他的樣子驚呆了，他再一看床上躺著的人，這才明白過來。只要和這人有關，葉云飛的表現就沒正常過。

        趙秦檢查了一番，才發現，這人身上的傷雖沒傷及內臟，可從全身沒有一塊完膚的程度看，想必是受了重刑。

        左肩的傷口尤為嚴重，已經開始發炎，燒焦的皮肉和新肉粘連，里面還夾雜大塊鹽粒和血水膿水混合，一時有些棘手。

        看他表情嚴肅，一旁的葉云飛開口問道：“怎么樣了？”

        “肩膀的傷口需要清創。”

        趙秦快速從藥箱中拿出工具，挑開傷口，撥下混合著血水和鹽粒的黑色結痂，擠出里面的膿水，動作一氣呵成。

        待重新包扎后，他松了口氣，“左肩處的烙傷因為人為破壞，深入皮肉，可能會留疤。”

        又取出兩瓶藥，說道：“一瓶燙傷藥，一瓶創傷膏，每天都要換新藥。最近暫時不要碰水……”

        聽他囑咐一通，葉云飛面上一言不發，眉頭卻皺得更深。

        趙秦知道，此刻越沉默，就越代表他心里有多憤怒。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可從外面拿槍的人和現在的情形判斷，似乎和昨晚他在睡夢中聽到的爆炸聲有關。

        他靠近葉云飛，小聲說：“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隨時找我。”

        “嗯，好的。你回去吧！”

        葉云飛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疲憊地說道。

        看他此時無心分神，趙秦便拿起藥箱出了屋。

        行至門口，正好和匆匆趕來的李生撞了對面。

        “李經理！！？”

        趙秦有些詫異。

        “辛苦了！趙醫生。”

        李生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他風塵仆仆地從外面回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趙秦不再多問，他也從不多言，沖李生示意后，就被人送出了門。

        送走趙秦，李生回到屋內，葉云飛仍然站在床前沒有動靜。

        “少爺，你回去休息吧！這里我看著。”

        葉云飛搖搖頭，他突然問道：“爸爸知道你的身份嗎？”

        想了一會，李生干脆地回答：“知道。”

        “他有沒有幫助過你們？”

        “……有……”

        “所以，你們從一開始就騙我是嗎？！包括上次藥廠那件事？林念上次受傷，是不是和藥廠丟的那批貨物有關？！”葉云飛大聲質問著。

        “老爺不想讓你知道，就是怕你牽扯進來，有危險！”

        “是嗎？”

        葉云飛冷笑一聲，“他從來就沒信任過我？！從未！！”

        “少爺！你這樣說，真的辜負老爺的良苦用心了！”李生有些為葉繼榮難過。

        “上次藥廠重新開工，前線物資極缺，是老爺不顧危險，和陳浦瑞做了交易，才換回一張通行證。”

        “他可能不是個好父親，可他絕對是個英雄！”李生越說越激動。

        “他在你們眼里，就是救世主！可在我眼里，他就只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葉云飛沉沉嘆了口氣，繼續說：“你們千防萬防，可最終，林念還是被我救了下來。”

        說完，二人無言以對。

        李生知道，隱瞞葉云飛是老爺的要求。這份苦心，即使被誤會，也不能讓兄妹倆陷入危險之中。

        如今，葉云飛知道被騙，內心的不滿他多少也能理解，打從來葉家，父子倆之間就鮮少有親情上的溝通，二人少了些親近，更多了些上級與下級的陌生。兩個兒女始終與老爺親近不來，自己是看在眼里的。

        良久，李生開口道：“少爺，我有一個請求。”

        葉云飛看向他。

        “我想把林念帶走。”

        “不行！”葉云飛突然拒絕，神情急躁。

        李生：“今晚炸了日本人的軍事庫，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吳三河的結局你也看到了。我們這些刀口舔血的人，每天都要活的很小心，你和林念一起，只會受牽連！”

        “葉家早就受到牽連了！云霞上次被綁架，不就是山口那個卑鄙小人干的嗎？！我不怕牽連！”葉云飛道。

        李生耐下性子，緩和了語氣勸說：“上次云霞沒有受傷，說明日本人沒有證據，他們不敢亂來。可林念是他們確定的目標，一旦被發現和你有直接關系，他們會使出非常手段來對付你。”

        “他們會搞暗殺，搞偷襲！這些，你該怎么防？！”

        葉云飛冷冷道：“我有法子來對付他們。”

        “什么辦法？”李生問。

        “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少爺！！”見他如此固執，李生想再勸勸。

        “這件事以后永遠都不要提！”葉云飛很堅決，“林念也永遠不會離開南城！”

        他說的很激動，從未在別人面前這樣失態過。

        他承認，對林念的感情越來越真實，就會越來越深。以至于當看到林念被綁在床上時，他已心亂如麻，不知所措。

        林念到底經歷了什么？他不敢想，又忍不住亂想。

        聽他這么直截了當地拒絕，李生錯愕不已。他沒想到，葉云飛會如此執著在林念身上。

        從上次去書店替林念送情報給，再到昨晚冒死闖進軍部和自己一起救人。

        這三番五次的牽扯，二人之間的這種特殊的牽絆似乎比朋友的份量還要重。

        李生有些措手不及，他總有些不放心。可多說無益，既然勸不動，也就只好靜觀其變了。

        況且，他也相信葉云飛有能力做到所承諾的事。

        李生離開后，葉云飛反復想著對策。經過昨晚的偷襲，他真真正正經歷了什么叫危險。

        吳三河的犧牲讓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很害怕林念也會像他一樣就這么消失了。

        看著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林念，葉云飛心里莫名地慌亂，不知他醒來后，知道了吳三河的犧牲，會有怎樣的悲痛……

        就這么一直靜靜坐在窗前，一直等到了天亮。

        不到六點，葉云飛就開著汽車出了門。

        他故意先從巷子里走出來，打了輛黃包車，又回到小公館開的車。

        日本軍事倉庫昨天半夜被炸的消息在早上瞬間傳開。

        茶館里擠滿了聽熱鬧打聽八卦的人，他們紛紛交頭接耳，互相咬著耳朵，猜測昨晚那一聲聲爆炸多么嚇人。

        “你可不知道！昨晚我正睡的香，突然一聲巨響，都把我家地面給震裂了。”一個茶客滿臉驚恐地說著。

        “可別吹牛了！小日本的倉庫哪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我聽說，那爆炸聲是幾個不怕死的地下黨給他們送的見面禮！”另一個人小聲說道。

        旁邊的同伴趕緊制止，“別說了！你還怕日本人不抓你是不是？！”

        “怕什么！他日本鬼就不應該來咱們這里！要我說，昨晚炸的好！”

        幾人三言兩語地討論著。

        坐在一旁的李生默默端起一杯茶，他觀察了一會，大街上依然平靜如初，生活照舊。看來日本人被炸的確實沒了動靜。

        日本軍部后院一片狼藉，這次被襲，他們損失慘重，彈藥庫里僅剩下一半的武器裝備能用。

        山口龍彥手里捏著一份早上最新的報紙，站在倉庫廢墟前冷冷看著，他的左胳膊負了傷，纏著繃帶。

        “可惡！這群討厭的□□人！”

        他咬緊牙根，滿腔的怒火無處撒。自己辛苦布局抓到的山鬼，竟被救了出去！

        他很不甘心！似乎從來就沒這樣被人輕易地戰勝過。仇恨的念頭在他心里揮之不去。他要把那群地下黨統統消滅掉！把那個人抓來，狠狠折磨！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強大！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心中沸騰的仇恨。

        今天的報紙賣的特別快。賣報的小童滿大街轉悠，從未見過如此好的生意，小童臉上都笑開了花。

        葉云飛忙了一上午，馬不停蹄地做了兩件事：一是找到齊名揚，和他商量了明天的報紙內容。二是雇傭了幾個大幫會里頂級的打手當保鏢。

        他開車經過一個電影院時，停下車，朝賣報小童招了招手。

        小孩約莫十來歲，一看生意上門，屁顛屁顛地跑到車前。

        “先生，您要買報紙嗎？”

        “給我一份。”

        葉云飛遞給報童兩塊大洋。

        一看手里明晃晃的錢，報童眼珠子都要瞪下來了。他歡天喜地塞進車里足足五六份報紙，沒等對方說什么，直接撒丫子跑開了。

        抱著身前散亂的報紙，葉云飛無奈地笑了笑。

        他趕緊翻開其中一份，“日軍軍庫昨夜遭襲”的字樣赫然出現在了報紙的正中間。

        果然猜的沒錯！

        昨晚的爆炸聲那樣驚天動地，肯定會傳的沸沸揚揚，人們就會猜測這爆炸背后的原因。當然，日本人不會傻到自己招認。既然這樣，他就要推波助瀾一番，將事情的真相公諸于眾。

        葉云飛嘴角揚起一絲笑意，俊朗的面容英氣勃發，充滿自信。

        明天的報紙，會更精彩！

        收起報紙，他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報社內，齊名揚在和葉云飛早上聊了一會兒后，便呆在報社忙了一天。

        他和總編輯楊主任商量來商量去，直到半夜，才敲定了明天報紙頭版的內容。

        二人根據葉云飛提供的信息，寫出一篇文章，大體內容就是一名女中的老師，名字叫林念。因為課上發表一些愛國言論，被日軍報復性強行抓捕，這次抓捕還在法租界進行。根據《國際公約》這是嚴格禁止的軍事違法行為。就在昨晚，一批愛國人士被日軍迫害犧牲，日本人一系列的胡作非為，嚴重影響了民眾的安居樂業，橫行禍亂了南城的安寧。

        “楊主任，您說這內容明天一發，日本人會不會派人抄了咱們報社？”齊名揚有些擔心。

        “你小子給我閉上嘴！”

        楊主任瞪著他教訓道：“咱們只是就事論事，有什么不敢說的！日本人做的那些惡事，他們不敢承認，民眾就要被蒙在鼓里一輩子！被人欺負了，還點頭哈腰，這矇昧的思想，急需要引路人給他們開化開化。”

        “所以，您就是這引路人！”齊名揚連連點頭，對他這個主任很是佩服，“要不怎么說您是‘一把刀’呢！師傅，你這膽量，徒弟我佩服！”

        楊主任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北漢子，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愛國人士。他曾經做過幾年戰地記者，后來因為身體原因，無奈退出記者職業，做了編輯。他感受過前線那浴血沸騰地愛國熱情，看著戰士們拋頭顱灑熱血，雖無法一起上戰場，殺敵寇，可只要能幫的上忙，他都會迎難而上。

        齊名揚被他師傅的這份愛國心感染，時常幫著一起寫稿子。

        “明天你就等著看好戲吧！”楊主任有些得意地指著手里的這篇稿子。

        ”為什么？師傅。”齊名揚不明白他說的這句話。

        楊主任神秘一笑，“天機不可泄露！”

        見他這般高興，齊名揚在心里感嘆著，看來，這件事他們做的是真讓師傅狠狠解氣了一把！

        第二天，天氣雖是零下幾度的寒冷，報紙卻如約而至，新鮮出爐。還不到一小時，印刷廠就集體加班趕印出了千余份報紙。

        這可樂壞了賣報的小童們。從昨天到今天，手里的報紙就沒剩下。雖然他們不識字，也不懂為何人們邊看著報紙邊破口大罵日本人。可只要能賺錢，對他們來說，就是好事！

        報紙的力量確實如楊主任所說，好戲即將上演。

        許多學生根本無心上課，他們三五成群地討論著。許多愛國的師生們，各個出謀策劃，各自準備反抗的力量。

        果然，還不過中午，一批一批的學生游行開始了！

        他們高舉著大字報，口中高聲呼喊“抵制日軍殘暴鎮壓！”“抵制日軍亂抓無辜！”“為愛國英雄報仇！”

        吶喊聲此起彼伏，有一就有二，包括崇德女中在內，十幾所學校，紛紛覺醒，奔走呼號，奮起反抗日本人的殘酷鎮壓。

        緊接著是工人們的聯手抗衡，他們要求日本軍部就前夜的爆炸聲作出道歉，并簽訂和平協定，不再進行軍事鎮壓。

        李生看著手中的報紙和滿街的游行，這才明白了葉云飛口中的辦法，心中不由點頭佩服。

        原來，他是想借這次事件，將日軍的丑惡行徑徹底曝光。日本人本就惡貫滿盈，這次將林念寫成一名崇德女中的普通老師被抓捕，加上吳三河作為愛國人士被害，更能激起民眾們的愛國心。

        這樣一來，事情鬧大，林念就能徹底曝光在公眾視野之中，人們一邊倒地支持他，他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日本人更不敢輕舉妄動！

        林念在昨晚被葉云飛偷偷轉移到了中山巷的小公館內，四周配上嚴密的保鏢，還算得上安全。

        他在后半夜悠然轉醒，這次昏迷，因為頭部受到重擊，此時醒過來，臉上的淤青也還未散去。

        早上，葉云飛一進門，便看到院子南側長椅上坐著一個人。

        他微笑著看向那人，心內突然平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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