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交心

        雖是冬日，可暖意無限，林念仍然一身長衫，安靜地坐在那里。

        他無力地握著今天的報紙，看著遠處的天空，心中莫名升起一層悲涼，堵的發慌。無法呼吸的感覺，仿佛在溺水，就像那天……被困在床上時的絕望。

        報紙上說，一名地下黨被日軍迫害死亡，名字赫然寫著吳三河。

        他至今不愿相信，吳大哥犧牲了……

        林念反復咀嚼著“死亡”二字，雖然他經常給自己預想這樣的結局，可真正與身邊人生離死別時，一切卻顯得那么陌生，陌生到自己毫無力量挽回。

        他慢慢閉上眼，試著不去想這些紛亂的思緒，讓自己回歸平靜。

        “這么早，起來曬太陽？”

        身后響起熟悉的聲音。

        睜開眼睛，回頭看向那個年輕人，臉上的笑容溫柔眷戀。

        葉云飛彎著嘴角，站在陽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林念沖他笑了笑，卻又兀自低下頭，神情黯然。

        順著目光，葉云飛看到他手中緊緊攥著的報紙，似乎明白了他坐在這里的原因。

        慢慢走到長椅旁坐下，葉云飛輕聲說：“當時你昏迷，為了掩護我們逃出去，吳三河同軍事庫一起葬身火海了。”

        “吳大哥是英雄。”

        林念眼睛望向前方，喃喃低語著。

        “林念。”

        葉云飛莫名有些心疼，他輕聲喚著名字，試圖把他拉回現實。

        “你說，吳大哥會知道南城因為他的犧牲引起了大游行嗎？”

        想了一會，葉云飛緩緩道：“會知道的。”

        深深呼出一口氣，林念閉上眼睛，一行淚水劃過臉龐。

        他抬手趕緊擦去，有些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極力忍著悲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現的如此脆弱不堪。

        “你有什么心事，不要憋在心里，我想讓你對我毫無戒備。”

        “云飛！”

        林念突然打斷他，“你能冒著生命危險去救我，我已經不知該如何回報。我不能再連累你了。”

        “連累……？”

        葉云飛反問：“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林念不語，輕輕搖著頭，仿佛不想正視心中呼之欲出的想法。

        當然明白！

        葉云飛對他的好，對他的特殊，自那次驚心動魄的表白，就如同心間的溫暖，令他措手不及。

        誰不想被別人愛著……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能接受這本不該屬于他的奢望。

        因為太害怕得到又失去的那種絕望，與其得而復失，不如曾未擁有。

        “我和你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終年活在打打殺殺的黑暗中，我的以后早已注定。而你有未來和人生，我們之間是沒有交集的。”

        “在火車上，在這里，都是我們倆人的交集。”葉云飛連忙道：“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喊著‘安兒’這個名字，我知道它就是你的心結，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解開心結！”

        “你的父親，你的妹妹，你的家族怎么辦？”林念聲音嘶啞，“我孑然一身，唯有一個生死未卜的弟弟還未尋到，可這樣的人生，已無希望可言，只盼望能為滿目瘡痍的國家多貢獻自己的力量罷了。”

        “我是沒有人生未來的，我只會給你帶來一次次的麻煩，甚至是生命危險，我不值得——”

        未等他說完，下一刻，便深深落入溫暖的懷抱里。

        葉云飛雙手緊緊抱住他，沒有說話。

        一時間，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兩人的心跳擂動如鼓，彼此緊緊相貼。

        林念安靜地俯在他肩膀上，沒有掙脫。這個懷抱足夠有力，足夠安全。他不得不承認，他貪戀這樣的感覺。

        因為從未擁有過安全感，讓他不敢妄自菲薄。

        “沒有什么是不值得的，更何況是你！”葉云飛在他耳邊低語：“就算你是一塊石頭，我也愿意將你捂熱了放進懷里。”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林念緊緊抱住對方，顫抖地隱忍著內心深處的感動。

        這是他第一次肆無忌憚地在別人面前發泄情緒。

        他無聲地流淚，聲音幾近哽咽，“我弄丟了弟弟！因為我的貪玩，我弄丟了他！！如果這輩子找不到他，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永遠！”

        葉云飛靜靜地聽著，像對待孩子般輕柔拍著他的背。

        心里即高興又苦澀……

        許久，兩人分開。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底默默祈禱，能在某個角落找到他。”

        握住他的手，葉云飛安慰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想，他肯定在某個地方等著你，我和你一起找。”

        “謝謝～”

        林念抬眼看著葉云飛，卻發現，對方也在溫柔地回望自己。

        兩兩相望，唯余無聲。在這無聲之中，滿含千言萬語。

        葉云飛抬手去擦他眼中未干的淚，一如那天的表白，婆娑輕柔。

        這力度，酥酥麻麻，撩撥心弦。周圍的空氣似乎起了火，又熱又曖昧。

        對上那雙英氣有神的眼睛，林念毫無招架之力。

        他默默低頭，臉上突然發燒般灼熱。自己的臉肯定又紅透了，耳朵估計也要滴血了。

        “少爺。”

        老李站在遠處，突然喊道。

        聽見聲音的同時，林念猛然坐正身體，慢慢向外移動，與葉云飛悄悄拉開距離。

        見他反應這般迅速，葉云飛覺得有些好笑。

        “什么事？”

        他慢慢轉頭，發現老李站的位置，正好被一顆柳樹擋住，看不到兩人的動作。

        “公館那邊突然打電話，讓您今晚回去一趟。”

        公館怎么打到這里？

        葉云飛滿心的狐疑，“我知道了。”

        回復了老李，他看向早已坐離自己，滿臉通紅的那人，無奈地笑了。輕輕貼近對方耳朵，聲音魅惑嘶啞，“等著我回來。”

        這句曖昧的話，一如癡情的丈夫與妻子難舍難分時的低語。

        蠱惑人心！

        林念窘迫不已，他神情慌亂地把頭低得更甚，樣子很不自在。輕輕點了頭，便不再看對方。

        不知怎的，心跳加速的同時，葉云飛竟莫名感到滿足。深深望了對方一眼，不舍地起身離開。

        身邊人的離去，空氣都冷卻下來，林念無味而苦澀地再次拿起報紙，他悠悠舒出一口濁氣。

        過往皆序章，吳大哥，你在天上看著，看著我們勝利，我們一定替你報仇，殺盡這些喪盡天良的敵寇！

        葉云飛的車子開出大門口，有幾個黑衣黑褲的保鏢守在門外。他對其中一個身手利索的人囑咐良久，那人連連點頭。末了，才放心發動車子離開中山巷。

        阿蘭看著葉云飛離開，心里才有了些放松。抬頭看向樓上那間臥室，心里愧疚萬分。

        昨天晚上，少爺將昏迷不醒的先生帶到這里，阿蘭看到了，心里又慶幸又害怕。

        幸虧沒有生命危險，不然，她這輩子都要愧疚死！

        本以為少爺肯定會把自己趕出去，卻沒想到，昨晚他只字未提，還讓自己幫他一起給先生換藥。

        少爺的寬容大度，令她的心里更加羞愧難當。

        阿蘭端著熬好的雞湯，唯唯諾諾地上了樓。

        咚咚咚——

        “請進。”門內傳來平靜溫和的聲音。

        打開門，阿蘭端著湯來到床前，“先生……您、您喝點雞湯補補吧！”

        聲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林念正在看書，聽到聲音，抬起頭笑著說：“放在旁邊吧。”

        阿蘭將湯碗輕輕放下，站在床前仍然未動。

        發現她一直沒走，林念又抬起頭，“阿蘭姑娘，還有什么事嗎？”

        阿蘭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聽到林念詢問，她突然跪下，哭了起來。

        “阿蘭！你怎么——”

        林念急忙起身要去扶她，無奈身上的傷太疼，雙手突然失力，身體又坐了回去。

        阿蘭聲音帶著哭腔，“先生，您打我一頓，罵我一頓吧！是我害您受了罪，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你快起來！”林念勸道。

        阿蘭搖搖頭，“就讓我跪著吧！從昨晚到現在，我心里就害怕，害怕少爺趕我出去。結果，少爺非但沒責怪我，反而不計前嫌，態度一如往常那樣信任。這讓我良心上怎么過得去啊……”

        “傻丫頭，這件事本來就與你無關。怎么還這樣想？”林念無奈地笑道：“你快點起來，幫我把雞湯端過來，我要喝。”

        阿蘭趕緊用袖子擦了眼淚，起身將雞湯送到他手中，期盼地看著。

        林念一口氣喝光，味道不咸不淡，正是補營養的病人餐。

        “好了，我喝了湯，就算是接受了你的道歉，以后不許隨便給人下跪，知道嗎？”林念溫柔地訓斥著。

        知道他沒生氣，阿蘭突然眉開眼笑，卸下心里的負擔，“嗯！”

        清脆的聲音復又充滿活力，“先生，您想吃什么，盡管說，我做給您吃！”

        “行！”

        “那我不打擾您啦～”

        阿蘭開心地收起空碗和托盤，關上房門。

        屋內復又安靜，林念斂去笑容，拿起床邊的辭典，細細翻閱著。

        這是剛來南城時，吳大哥給他的聯絡簿。只可惜，物還在，人已去……

        給云飛的電話，正是葉公館的管家劉伯按葉繼榮的吩咐打的。

        前天晚上的那場驚險，李生已經悉數告訴了他。

        那場與葉云飛的對話，李生也說了。

        “老爺，少爺自小失去母親，您又一直忙，這么多年，他確實太孤單了，您還是和他好好聊聊吧。”李生道。

        葉繼榮立在窗前，無聲地抽著煙。一圈圈煙霧繚繞著他心里復雜的愁緒。

        對帶待兩個孩子，他確實如云飛所說，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云飛和云霞這些年，我有虧欠……”

        葉繼榮淡淡說著。

        “老爺……”

        李生心中不忍，可此時，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勸解。

        突然，他想起了葉云飛與林念之間那層漸漸變了味的關系，心虛地看了葉繼榮一眼。

        他知道，這樣的關系有違倫理，對一個父親來說，何其震驚。在沒有得到兩人的親口承認前，他不敢妄自猜測。

        但愿這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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