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十九章
山明時分,景十三往日習慣使然,緩淡醒了過來。
窗柩之外還有盈盈的霧氣,院子里的雞崽子時不時唧叫一聲,爪子刨弄著院土,山鳥立在枝上,清越地鳴叫。
諸多聲音細碎豐富,悠緩安寧。
景十三撐著身子坐起,低頭回神,想起來昨日的緋色嫁衣映著燭光,三五賓客,宴罷送歸又回屋舍。
自己娶了夫郎,已經成婚了。
她連日來心緒陳雜,又勞累得很,昨夜不知如何與夫郎相處,倉促之間,有意回避了與姜嶼的新夜禮儀,倒頭就睡。
而今酒后醒來,景十三精力稍有些沉重,身子卻是清爽,干凈得沒有絲毫不適。
有人幫她打理過。
她下意識往身旁看去,空空如也,被衾已涼。
好似眸中一弧微動,有沉玉墜入,濺起不知名的波瀾。景十三思索了下,壓過多余情緒,從容鎮定地欲要下床榻。
她的草鞋齊整地擺置在床腳,上頭的泥土也被人細致撣了去。
外頭隱約傳來走動聲,郎君撒了一把糙米,換來小雞崽們愈加興奮地叫聲。
景十三循聲望過去,腳下趿著鞋,剛站起身披上了外衫,院中的郎君聽見動靜走了進來。
二人毗光相對,安然綿長。
姜嶼素衫淡樸,與西水村嫁為人夫的鄉間男子扮相無二。他手上還拿著盛雞食的陶碗,對著景十三溫和一笑,順從地走上前:“你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還好!本笆c頭應了一聲,低頭細理短衫與系帶。
姜嶼想抬手幫她,然景十三本就不習慣與人親近,才剛娶親,還不適應與夫郎相處,下意識偏身一避。
她隨即反應過來,頓著目光張了張嘴,無端平添幾分僵滯。
話至口中,卻不知如何傾吐。
姜嶼從容自如地收回手,先行退回去,恭謹安靜地守在一旁,極其自然地掩過兩人的窘迫。
等了少許,他溫聲繼續:“姜嶼已備好早食,溫在鍋中,這便為妻主端來。”
景十三還沒說話,姜嶼自屋舍里外來回,駕輕就熟地端過許多吃食,細致擺置了整個桌案。清蛋菜餅、莼菜湯、熏肉清粥、陽春面,還有幾碟現拌的開胃小菜。
每一樣的份量不多,亦只是隨處可得的粗簡食糧,算不上名貴講究的珍饈。但一道道菜肴,仔細準備起來,也得耗去不少精力時日。
景十三端坐在案邊,望著滿桌的飯食,一言不發,如同石壁蕭冷,神色叫人捉摸不清。
凝色久和,朝陽未升。
“是時辰太早,妻主還不餓嗎!苯獛Z有些遲疑,張了張唇,低聲溫緩道,“姜嶼不知妻主喜歡吃什么,是以趕早多備了些。你若沒有看得入眼的,可否勞煩多等一會,我再另煮弄去!
“不用了,我沒有忌口,什么都能吃。”
景十三淡聲攔住他,不再多想,立時拾起筷箸,淺嘗了一口菜餅。
味道清爽,一如春雨生盛,蘇冽的新芽氣息,滿馥齒頰。
姜嶼煮食做菜的手藝,堪稱絕謹。景十三早先與他定過倉促的一月之約,那時已有幸嘗過。
她早先餐風露宿,行跡多是倉促,有時只顧著茍命,茹毛飲血都歷經過,哪會有精力挑剔吃食。
多年里死生一日,景十三不懂享樂,平生沒什么太多期冀,自己的廚藝也就寥寥。她活到而今,也就能勉強能將食物煮熟,不至難以下咽而已。
夫郎善于炊煮,確是這世上佐以賢惠的必有德行。她不知道,姜嶼達到這樣的造詣,背后究竟花費了多少年的心力。
景十三慢嚼完菜餅,再望及面前擺置滿當的各種菜肴,她沉凝許久,索性放下筷箸,看向姜嶼:“你幾時起床的?”
她習慣使然,鮮少貪懶,今日醒來時天色才微亮。
姜嶼卻比她起得更早,還獨自忙活了一桌豐盛細致的早食,想來昨夜并未睡下多少時辰。
何必這樣拘束。
姜嶼只是彎著眼眸,淡淡一笑:“比妻主早起三刻。”
他謹記兩人第一夜后的教訓,不敢比妻主醒得晚,反倒讓她來照顧自己。姜嶼時刻告誡自己,今世他需做好這個世道夫郎所有該做的事,總歸不能讓她后悔娶了自己。
景十三一向早起,他也得隨她一起,替她做好細枝末節的周全。
姜嶼端坐在另一側,輕聲開口,語氣坦然又柔和:“婚嫁翌日,姜嶼作為新夫,自該重視妻主的體面,提前備持家事!
景十三不動聲色觀摩姜嶼的面色,見他眼下難掩的淡青,心中忽似晨鐘長撞,踟躇高望,進退兩難。
催不盡的人間事,衣食住行,又櫻桃芭蕉。
“你不必這樣,草芥山民,哪里有什么講究!边^了好一會兒,景十三好言勸道。
姜嶼心結深重,不是一朝一夕能解開的,景十三無意多說什么。望及滿案的早食,她若再拾起筷箸,細細品味,好像就心安理得地受下了姜嶼的好。
景十三做不到。
她隨意又快速地悶了一碗粥,而后站起身,平和地對姜嶼道別:“我今日外出打獵,許會晚歸!
頓身思索了會,她繼而又說:“你是我的夫郎,這兒便是你的家,盡管由著本性,自在隨意些,我來養著你!
她一去山中,等到日頭西斜,夕陽暮沉才回來。
籬笆院子里雞崽閑適,梨樹繁茂,枝葉隨風晃動,在地上拉出長影。姜嶼坐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打著盹。
聽見推門聲,他立刻睜眼,看向小院門口,起身淺笑:“你回來了,今日可還順利。”
姜嶼看見了景十三手上提了兩只野兔。
農人靠山吃飯,也不避諱什么,他走上前,正要接過她今日打的獵物。
景十三隨意點了個頭,卻又抬手擋住他:“臟,這上頭血污沾泥,你莫動手了!
她小心繞過姜嶼,走至另一處坐下,目光沒有再落至姜嶼身上。
風染夕色,景十三身上也是暈黃淡陽,她的臂腕稍動間,已自顧靈巧地拿起短劍,劃膛破肚,打理起今日的獵物。
疏陽照影,與山色小院相融。
姜嶼笑意猶掛在嘴畔,指節滯在半空,好半晌才緩慢收回袖中。
他眸色斂著風,掩抬之間,神態又恢復如初,從容隨淡地蹲下身子,姜嶼繼續開口:“我今日出門,為村中孩童送了些喜餅和蜜糖!
他與景十三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將喜事告與村里的人知曉,也是理所應當。姜嶼謹以善意,總想做得更妥帖些,便先從村中孩童處著手,予以他們新婚的點心,一同分道歡喜。
景十三對西水村有眷念,他是知悉的。
想及白日這事,他欲和景十三說些什么,索性閑話起家常。
與風吹不度,云倦老山中。
景十三聞言,抬眼問向姜嶼:“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姜嶼好生搖頭道:“沒有,他們接過點心,向我道了謝。許是有些怕生,不多久便各自回家了。”
景十三垂眼。
無事便好。
“山中孩童開蒙晚,性子大多淘氣!彼雭聿环判模曊f道,“若是言語沖激有冒犯,你別放在心上!
姜嶼只是笑笑:“妻主說哪里話,我不會與孩子們計較!
景十三少言沉悶,本想讓姜嶼先行回屋,莫看這些臟污的獵物。姜嶼不為所動,守在她身旁,面色沒有半分異樣,言說自己總要做這些,是該向妻主討領一二。
景十三也不勉強,忙活完手頭的活計,回到屋舍中,與姜嶼對坐用飯。
環顧一望,她這才知道,姜嶼在家中一整日并未閑下,四壁成屋,他打理得井井有條,有如新室。
他端坐其中,僅是粗麻著身,也似山中隔塵的月輝。
卻要傾身渾攪進平淡的柴米油鹽中。
景十三凝視了他很久,直至姜嶼抵不住她的目光,謹然對望回去,溫聲問道:“妻主可是有什么話,要對姜嶼說。”
烏夜暮色起,暗盞蔽屋舍。
景十三挪開雙眼,抿了一口糊飯,搖頭無話。轉念一想,她繼而說道:“你不用喚我妻主!
她出身低微,慣于自倚自靠,并不固守女子為尊的舊念。姜嶼一聲聲恭敬的妻主,令她實在局促不慣。
景十三順勢想起這事,理著思緒,便索性開了口:“我母親離世得早,沒來得及給我取名,后來我入高門作死士,排行十三,便一直以景十三為名。你直喚我名,或是隨意些都好,不必這樣恭謹。”
姜嶼想了想,試著出聲:“小景。”
景十三口中飯菜一噎,隨即鎮定咽下,不作多余的置喙。
柔色燈燭晃忽,飯菜陳置小案,香氣溢散。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痹S是幾番言辭如枝顫輕拂,叫姜嶼有了膽氣。
他為景十三斟了一杯酒,遞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卻深吸口氣:“姜嶼能否請小景與我補一杯合巹酒。”
屋中夜下安寂,姜嶼神色沉凝,又似抑著忐忑。
景十三眸色一移,映著些微的燭火,平和地看著他。
“昨夜繁瑣勞累,還沒飲下合巹酒,我二人便已睡下。”姜嶼顫著長睫,緩慢說道,“但凡事應求妥全,漏一道禮節,難免寓意有虧。”
自己確是貪心了。
得到一分柔軟,便想補盡前世所有的不可得。
那時許多空缺憾事,他經年隔世憶及,總覺得過錯太多,本應做得再好一些這一世找到她,嫁給她,得到的身份彌足珍貴,便想竭力與景十三長長久久。
哪怕未飲合巹不吉的說辭沒有任何依據,姜嶼患得患失,也想顧及到。
景十三沒有忌諱,聽明白了姜嶼的請求,長手一探,接過酒盞,繞著姜嶼的臂腕,等他回神傾身,同他一道仰頭飲盡。
而后她專心眼前的飯菜,聲音淡如風石:“本就是我的過錯,你下回無需不安,直說就是,我自該償補你的。”
寥以縱容,掩以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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