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錚走了。

        李桑榆不知他為何要走得這么急，連大軍集結(jié)都不等，翌日一早，天還蒙蒙亮，就隨押運(yùn)糧草的隊(duì)伍出了京城。

        他走前三令五申，不準(zhǔn)李桑榆送行，大概是因?yàn)樽咧�前鬧得不大愉快——齊錚堅(jiān)持苗承恩是個冒牌貨，要把人趕走，至于姨表哥什么的，在他眼里分文不值，反正齊夫人不是他親娘，沒什么面子可講。

        對此，李桑榆自然不可能同意。

        她還沒搞清楚，齊放繞這么大個彎，究竟是要折騰什么。

        李桑榆自小就是這樣，好奇心過剩，越是不懂，就越是想弄清楚，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是從哪天開始變了臉，面上光風(fēng)霽月，內(nèi)里卻藏了這么多秘密。

        為了這份好奇心，即便齊錚說的都對，他真的是冒牌貨，養(yǎng)個人而已，她也是養(yǎng)得起的。

        于是不出所料，二人不快收場，齊錚臨走前看苗承恩的眼神里淬了毒鉤，幾乎想把同自己哥哥一樣的臉生剜下來。

        但真走的時候，李桑榆還是去送了。

        “喲，小貓兒，這是怎么了？舍不得了？”

        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道。

        這聲音很熟悉，李桑榆從小聽到大。

        齊放說話的嗓音是這樣，齊錚的嗓音也是這樣——他們兄弟長得不像，唯獨(dú)聲音很像，尤其動情的時候低沉喑啞，近處聽來幾乎一模一樣。

        這半年來，這聲音神出鬼沒，似乎纏上了她，害她一度以為是齊放亡魂作祟。

        這一次，她沒有大驚小怪，看著遠(yuǎn)處官道上，糧車軍馬揚(yáng)起的灰塵，最前頭高大黑馬上的烏甲氤氳了日光，沉靜道：

        “他已經(jīng)走了，你不必白費(fèi)心機(jī)，我現(xiàn)在知道你是假的。”

        “哦？真的知道嗎？”

        李桑榆一字一頓：“我、知、道。”

        聽了她的保證，那聲音卻在耳邊噗嗤一聲笑了，帶著無盡嘲弄。

        “那……小貓兒，你是今天才知道嗎？還是說……他已經(jīng)走了，因此你不得不知道？”

        李桑榆冷哼一聲，再不理會那聲音，她府里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回去處理。

        齊錚走的第二天，大理寺送了拜帖。

        前日天干物燥，方家一場大火燒得暢快淋漓，徹夜不息，幸而方家宅子離鄰里較遠(yuǎn)，才沒傷到街坊，但縱火乃是大罪，經(jīng)過一整日的查問，大理寺得知曾有算命人在百草堂鬧過事后，自然而然地追查了過來。

        苗承恩不愧掌握了易容術(shù)的精髓，就連變臉都是一絕，對著李桑榆輕佻風(fēng)流，對著齊錚極盡挑釁，可碰到大理寺這塊硬石頭，眨眼就謙恭乖覺。

        “小生原是同方掌柜開玩笑的，一個卦攤而已，不值幾個錢，況且即便真生氣，也應(yīng)對簿公堂，萬萬不可縱火傷人，小生念書不多，律典還是識得幾個字的……”

        嘴巴多甜！

        裝得多像！

        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那掌柜根本不姓方，而姓江！

        “唔，苗公子說得不錯。”

        官差拿著本子記口供，頻頻點(diǎn)頭。

        這人的話雖有鑲金成分，可既然攀上了晉康縣主，讓縣主出面教訓(xùn)方家就是了，沒必要親自放火。

        “不過流程還是要走的，縣主見諒，請問苗公子昨日離開百草堂后，都去了哪里，有何人為證？”

        李桑榆原本示意無妨，讓官差繼續(xù)問，聽到這里不由得咯噔一聲，苗承恩轉(zhuǎn)頭沖她展開笑容，笑得那叫一個溫柔可親。

        “說來也巧，小生一離開百草堂，就碰到了縣主，縣主好意請小生回府，擔(dān)心小生不適應(yīng)，每刻都讓人陪著，就連沐浴更衣，都有人作證……”

        “咳咳咳咳！”

        官差咳得彎著腰，差點(diǎn)把茶碗扔出去，他還是頭一次見人把“被強(qiáng)搶拘·禁看守成為禁·臠”說得如此委婉的！

        “你……你就再沒出過府？！”

        “嗐，小生簽了賣身契，不能私自出府，況且……哎，軟骨散的藥效還在，實(shí)在是走不動哇。”

        官差又是一陣拼命咳嗽，他一臉震驚，臨走連看李桑榆一眼都不敢，生怕多看一眼，自己也要淪落到被強(qiáng)行擄去做面首的結(jié)局。

        “本官都問完了……縣主，告辭！”

        和下人挨個確認(rèn)，苗承恩的確沒出過府門，官差奪路而逃，大理寺的問詢，無波無瀾地度過。

        齊錚走的第三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初夏正午時分，院子里暗沉沉得如同黃昏日暮，只聽得噼里啪啦雨打芭蕉，門房側(cè)耳細(xì)聽了會兒，總覺得雨聲里似乎還有些別的動靜，不放心地出門查看。

        然后從門外濕滑臺階上，撿回來個醉得半死不活的方若黎。

        李桑榆坐在一旁，看白嬤嬤指揮人將他渾身濕衣剝干凈，扔進(jìn)被子里，香爐里點(diǎn)好安神的熏香，再蓋上幾層棉被。

        “縣主回吧，他喝成這樣，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問不出什么。”

        李桑榆起身要走，卻被人勾住了手腕。

        “縣主，我家沒了……我爹沒了……百草堂……也沒了……”

        方若黎醉得面頰酡紅，呼吸都是酒氣，帶著哭腔將這句話翻來覆去說了不知多少遍，眉心蹙成深深的溝壑，睡夢都無法抹平。

        這一場大火燒毀的，不只是方家?guī)旆浚�還有百草堂庫房，除了祖輩積攢的金銀錢財，百年難得一見的上好藥材，還有百草堂留存多年的醫(yī)書秘籍。

        沒有錢，沒有書，沒有藥，沒有掌柜。

        百草堂只剩一個形單影只的方若黎，不知如何支撐御筆牌匾之下的空架子。

        李桑榆看著他，說不出什么心情，這才幾日的功夫，好好一個醫(yī)藥天才，神醫(yī)后人，被蹉跎成這般模樣。

        她看了眼院外探頭探腦的苗承恩，“你跟我過來。”

        苗承恩乖巧地跟上，才出院子，就后腦一痛磕在墻上，被寒光閃閃的利刃頂住下巴，他夸張地“哎喲”一聲，舉起雙手站穩(wěn)。

        “方家的事情，跟你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縣主呀，我真沒出過門！火災(zāi)當(dāng)天，縣主就確認(rèn)過一遍，昨天大理寺又來問了一遍，縣主這么信不過我，難道覺得我能買通滿府下人？”

        “好，那我問你——那日你為何要說’等的不是你，但也夠用了’，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等的又是誰？你分明早就知道方家要出事，之所以跟我回府，就是為了給你作證！”

        “哎呀呀縣主忘了么……我本行周易！那日觀方掌柜面相，掐指一算，就知道他家要出事！我剛同他拌過嘴，自然要給自己找個妥帖的安身處，以證清白呀……”

        苗承恩說話時慢慢地拉著長聲，還掐著幾根手指，作勢捏算了幾下，這幅混不吝的模樣，越發(fā)激怒了李桑榆。

        她冷哼一聲，手腕翻轉(zhuǎn)，任憑刀鋒淺淺割破脖頸，說話也沒了忌諱。

        “那你敢說你來京城，不是專程為苗阿北報仇的？！”

        “哎喲，這位苗阿北又是誰？是方家的仇人？我說縣主……你認(rèn)錯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先頭說我是齊少將軍，畢竟長得像，也就算了……這會兒只要姓一個姓，就往我頭上按？”

        睜著眼睛說瞎話！

        苗阿北是你親娘或者親姨母！

        李桑榆氣得眉心直跳，苗承恩笑瞇瞇地駁完了人，兀自用兩根手指繞在她手腕上，輕輕一轉(zhuǎn)，輕而易舉地把自己的脖子解救出來。

        匕首“咣”地一聲落地，哪有半分被威脅到的模樣！

        “縣主若是問完了，我就走嘍。”

        李桑榆氣悶，她也是氣糊涂了，完全忘記她的匕首是齊放給的，刀法也是齊放教的，即便日日喂軟骨散，也不可能打得過他！

        齊錚走的第五天，京城放晴，方若黎從宿醉中醒了過來。

        彼時苗承恩正在幫他把脈，喝個酒昏睡兩天一夜，李桑榆擔(dān)心他生病，讓人過來看看。

        他原本躺得無聲無息，在手腕貼上指腹的時候，突然睜開通紅的雙眼，猛地跳到苗承恩身上，揮舞著雙臂痛打！

        “你殺了我爹，毀了我全家！我要?dú)⒘四悖∵�我爹命來！！”

        李桑榆被聲音吸引進(jìn)來，見他發(fā)瘋般騎在苗承恩身上，忙上前要幫忙，苗承恩抬手阻止。

        “別過來！他正瘋呢，當(dāng)心碰著你！讓他先瘋一會兒！唔啊——”

        苗承恩猛地蜷起身子，胸口小腹生生挨了幾拳。

        他脖頸上還帶著條淺淺的紅印，是李桑榆的匕首割的，血止住后剛結(jié)痂不久，被這么一鬧又重新崩開，血珠斷了線，沿著潔白頸項(xiàng)流得觸目驚心。

        “唔——方若黎你這瘋子！差不多就得了！”

        他手一動，棉麻帕子在方若黎鼻尖一閃，后者眼神空虛，癱軟下來，李桑榆幫著他把沉甸甸的人推開。

        “你沒事兒吧？！”

        “有事啊縣主，我要疼死了……我不管！縣主疼疼我！”

        苗承恩垮下臉，窩著肩膀哼哼唧唧，李桑榆被他揪住袖子，下巴趴在肩膀上，瞬間擰著眉頭，滿臉黑線。

        她以前和齊放那么熟，從來都不知道，他竟還會這般撒嬌耍賴！

        兄臺，你的臉呢？！不要了嗎？！

        或許齊錚說得對，這真的不是他哥……不，這絕對不能是他哥！她接受不了！

        就在李桑榆嫌棄得渾身僵硬，就要奪門而出的時候，苗承恩看著她，輕輕笑了一下，像初次見面時那樣，鳳眼勾得張揚(yáng)風(fēng)流。

        李桑榆不得不承認(rèn)，不管再怎么無賴，這終究是張過于漂亮的臉！

        被這樣一雙多情眼定定看著，會不自覺有種深情似海的錯覺。

        他笑著，問：“縣主如今還覺得，我像你那位齊少將軍嗎？”

        李桑榆愣了一下，他撒嬌耍賴，是故意的？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苗承恩又靠近些，本來下巴就趴在肩頭，這下鼻尖干脆蹭到側(cè)臉，呼吸交纏，溫?zé)岬米屓思聞印?

        太近了。

        齊錚才剛剛走了五天，方若黎沒了家，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昏睡，這實(shí)在是最糟糕的時機(jī)，最糟糕的地點(diǎn)！

        但李桑榆的心不可自抑地狂跳起來。

        “縣主若是仍然分不清，我不介意幫一點(diǎn)小忙——”

        他微微轉(zhuǎn)頭，聲若呢喃。

        “縣主和那位少將軍既然定了親，應(yīng)該也接過吻吧？”

        下巴又靠近一點(diǎn)，已到盡頭，不能更近了。

        李桑榆呼吸微微滯住，什么時機(jī)……什么地點(diǎn)來著？

        鳳眼淺笑著闔上，是個完全不設(shè)防的姿態(tài)，微燙唇瓣若有似無地碾磨，給人留足了后退的余地。

        她輕易被誘惑，上了鉤，閉了眼。

        就在這時，后腦突然多出一只掌控的大手，她猛地睜大雙眼！

        “唔！”

        但太遲了。

        只一瞬不察，舌尖攻城略地地探入，呼吸瞬間攫取一空！

        留半聲輕哼，余音裊裊。


　　(https://www.dzxsw.cc/book/93323423/3224209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