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登堂入室
算命人找茬的事情一暴露,方若黎屁滾尿流地趕回家中,在書房里見到了父親。
“爹……你都知道了,那……那祖父……哎!哎!別動手啊!”
“沒用的東西,還不給我跪下!”
方父長相儒雅,不像行商之人,倒更像個書生,即便是拿折扇打人,也比旁人養眼,方若黎嗷嗷地跪在地上,扭著身子躲。
“躲什么躲?!真的打疼你了嗎?還給我裝!理事的本事不長,欺上瞞下的心眼兒倒是越來越大!”
“我這不是……爹,這不是有你么……”
方若黎揉著手臂上幾道暗紅,苦笑。
“爹,你也知道我不是這塊料……以后咱們父子通力合作,你瞧著鋪子,我坐堂診脈,不是很好么……出了鋪子門,祖父也不會知道……”
“放肆!你還想以后都不管了!你這個敗家子——”
“爹!爹!眼下還有正事兒呢!”
方若黎一看他爹要急眼,馬上轉移話題,“那人說明日官府見,怎么辦?”
方父憤怒地揮舞了一下手臂,半晌后徒勞地坐下。
“我已經讓人去劉府尹家里送信了,他故意挑釁在先,毀攤位在后,何況已經提出賠償,是他自己拒絕……即便鬧到官府,最多是照價賠償,只是那個人……”
那樣熟悉的眼神,究竟是在哪里見過呢?
這十幾年來他在京城,很確定認識的人里沒有那個算命人,偶爾南下尋人,也不記得路途中見過他,在那之前,是上京趕考,再再之前,是南梁與南疆邊境……
鬼使神差地,方父記憶里猛然躍出一雙年輕靈動的眼。
“爹……爹?你想什么呢?”
“噢,噢,沒什么!
方父擺擺手,回憶被打破,方才的思緒就此斷了線,只剩危險的憂慮籠罩心頭,揮之不去,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
“聽說你最近總往晉康縣主那里跑?咱們家雖然有些虛名,可畢竟是商賈,攀不上皇親,門不當戶不對,結不出好果子……”
“爹想到哪兒去了!哎!”
方若黎猛地從地上躥起來,神神秘秘地來回踱步,欲言又止。
“我是見獵心喜!縣主的脈象……哎,我現在還不確定,不能說……不能說!”
方父一瞧他雙眼晶亮,就確信自己想錯了,自己兒子自己知道,能讓他激動成這樣的,只有行醫之道和疑難雜癥。
“那好,我不多問,不過你和縣主往來光明正大,卻萬萬不可讓你祖父知道,他正絞盡腦汁為你定親呢,若是知曉……”
方家老太爺心思詭譎,尤善鉆營,若是知曉自家孫兒攀上了安平公主的獨女,必定會使盡一切手段,緊緊扒上去,就像當年……
“總之,君子之交坦蕩蕩,你不可挾恩圖報,更不能心存攀附!
“兒子記住了!”
父子二人閑話了一會兒,原本是極平常的夜晚,方父嘴上時不時痛罵方若黎,實際上很享受這樣的氛圍,時而橫眉豎目,時而笑瞇瞇,聽兒子念叨奇異的脈象與病癥。
“——我和縣主登時就蒙了,這人竟然會易容!這還不算完,他竟然還懂活死人之術!你說都是二十來歲的人,怎么有的人就涉獵那么廣,還樣樣精通,真讓人敬佩,我只研習治病救人這一項,都未必趕得上他——”
方若黎念念叨叨地感慨,突然被他爹揪住衣領。
“你方才說,那個算命人長得像齊少將軍?齊夫人生的那位齊少將軍?!”
方若黎嚇了一跳,“是啊,要么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聽縣主說,那豈止是長得像,簡直是一模一樣……爹,你怎么了?”
他領子被拽得呼吸發悶,伸手去掰他爹的手,可一向只碰筆墨折扇的手此時卻如同鐵鉗般,硬是掰不開。
方父臉看著他的臉,目光怔怔地穿透,落在身后無盡虛空中,著魔般念不停。
“是他來了……他沒死……是他……”
方若黎雖然單純,但好歹也追查此事很多天,聞言急了:“爹,你認識那個人?他和咱們家有仇?他是誰?!”
方父卻突然放開了他的衣領。
仿佛大夢轉醒般,霎時恢復了平日里的儒雅端莊。
“沒有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你去吧,到縣主府去,或者隨便去哪兒都好!不要在家里礙眼,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方若黎哪里肯信,“爹!”
“去吧!快滾!”
三兩下被推出了書房,門在眼前咣地關緊,方若黎又敲了好半天,摸著鼻子悻悻轉身。
明日再來吧,明日還要上公堂,想來等事情了結,從官府回來,爹就會愿意開口了。
他沒有看見,在他的身后,方父從門縫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飽含深情,也寫滿了離別。
·
月上枝頭,李桑榆神色匆匆從將軍府出來,被門檻絆得一個趔趄,今日得到的信息一時有些多,讓她緩不過來。
“去方家送個信,叫他們少東家即刻來見我!
她還沒在車上坐穩,就匆匆下令,緊接著又改了主意,伸頭把侍衛叫了回來。
“——等等!先回府!讓人看著苗承恩,不許他離開府門半步!”
侍衛應了“是”,調轉馬頭換了個方向,剛要走,李桑榆又喊了一聲。
“等等!哎,你們兩個干脆一起動身!一個人去方家,一個人回府——”
“縣主!”
白嬤嬤不贊成地制止道:“縣主臨走前,把人都留在府里看管苗承恩,只帶了兩個侍衛出門,現在天都黑了,說什么也不能都派出去!先讓人回府送信,方家那兒,就稍等片刻吧。”
李桑榆一個頭兩個大,她怕再稍等一會兒,方家人就要沒命了!
今日順利拿到苗承恩的賣身契,她心情還不錯,齊放想換個身份玩,那就讓他玩嘛,一個人擔著兩國戰事的重任,還要背負死在南梁的十萬英魂,想想都很累,她能理解。
可不知為何,硬要跟百草堂作對……還有安平公主之前提到的齊夫人姐姐一事,仍是讓她有些在意,因而特意到將軍府問。
“我姐姐有沒有孩子?桑榆,你怎么會問這個?”
李桑榆簡單解釋了兩句,齊夫人一聽就紅了眼,“那孩子……當真長得像放哥?!”
話音未落,眼淚成串的往下滴,砸得李桑榆心頭犯怵,她之前一直沒來,怕的就是這場面。
“是有些像,不過夫人莫要多心,我反復查過了,不是他!
齊放想瞞著,她也只好替他瞞著。
“我何嘗不知道不是他……放哥沒了,我都知道……那棺材里下葬的手臂,我自己兒子的手臂,我還能認不出來嗎……”
“夫人!”李桑榆打斷她,笑得很勉強,提醒道:“你姐姐……”
“噢,對!饼R夫人苦笑。
歲月的確能改變一個人,單看齊夫人現在憔悴滄桑的模樣,李桑榆無論如何都無法把眼前的人,同安平公主嘴里那個爬山抓蛇的叛逆少女聯系起來,就連兒時記憶里齊放的漂亮娘親,那個溫柔愛笑的長輩,都漸漸褪色,最后只留下一個喪夫又喪子的怨婦。
怨婦偶爾憶往昔,也有三分溫情,可齊夫人只一句話,就鎮住了李桑榆。
“那孩子長得像放哥,也不奇怪,放哥像我,你是知道的,而我和我姐姐苗阿北,是雙胞胎!
“雙胞胎?”
李桑榆猛地睜大了眼。
“我們兩個自小就在一處,吃喝住行,都是一樣的,長相也越來越相似,到十來歲,就連爹娘偶爾都會認錯,等爹娘死后,就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
“后來我嫁到京城,阿北也在南疆嫁了人,一開始還經常寫信,后來隔得實在太遠,聯系漸漸少了,再后來我就聽說,她死了,是病死的……哎,阿北命不好,嫁的男人是個沒良心的,她后來生病也多半是積郁成疾,我還為她憤憤不平過……哎,可她到底比我強,她兒子起碼還在啊!她若是活到現在,現在定比我好看多了……”
齊夫人又開始絮絮叨叨,李桑榆慌忙用問題止住她。
“夫人可知她嫁了什么人?”
“哼,知道……是個書生!那時候我還沒嫁到京城,看得一清二楚!當初戰亂,我和阿北兩個姑娘家,躲在山里居住,江舫從南梁逃難出來,流落到南疆,又遇了劫匪,受傷滾落山崖,被阿北救了——阿北很擅長醫術,治好他的傷,又對他傾囊相授,后來他們就成了親。”
原來苗阿北的夫君,名叫江舫。
按理說,京城這么大,算得上書生的更是有幾萬人,可李桑榆不知怎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跟她同來將軍府的白嬤嬤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眉頭皺起。
“我嫁人后,收到阿北的信,才知道江舫離家上京趕考,聽說他在京城交了大運,再也沒回去過,就連阿北去世,都不在她身邊!哼,狼心狗肺至此,誰知道是不是另外娶妻成家了?!若要讓我見著他,定要將他抽骨剝皮,碎尸萬段!”
齊夫人雙目通紅,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一副恨不得食之而后快的樣子,倒是嚇了李桑榆一跳,齊夫人自知失態,又說回苗承恩。
“這孩子也真是的,從阿北死后,這些年都未曾聯系過我,這會兒到了京城,竟也不給我送個信,好好的親戚緣分,都走散了……”
難道齊放頂了苗承恩的身份,是來京城尋父的?
可若要尋父,難道讓齊夫人用將軍府的人脈去找,不是更方便些嗎?
還是說,他已經找到了……
下人在外面喚了一聲,說宮里有消息,二公子已經接了圣旨,云云,齊夫人慌忙出去,李桑榆坐著沒動,想起苗承恩對百草堂的執著,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縣主,有件事……”
白嬤嬤悄聲道:“縣主今日曾經問,既然方公子的爹還在,為何方家老太爺讓少東家管事……”
李桑榆詫異地“唔”了聲,不知此刻提這個做什么。
“按方家祖訓,外姓人不能掌家……方老太爺沒有兒子,只有一個愛女,方家姑爺當年是靠著一手京城沒有的好療傷術,入贅到方家的……”
“阿北很擅長醫術,治好他的傷,對他傾囊相授……”
“這算命的瞎子就跟我們家杠上了,那么長一條街,偏要在這兒擺攤!縣主,咱們坐二樓,這間茶樓我爹常來,這是他專座,坐這兒看對面,角度最好!”
“怎么又是你?姑娘……我等的不是你……”
不同人的嗓音在李桑榆腦子里繞來繞去,繞成了一團糾纏不清的麻線,隨著白嬤嬤的最后一句話,轟然炸開。
“假如老奴沒記錯,方家那位姑爺,原本就姓江。”
·
“縣主別急,興許還來得及……”
馬車如離弦的箭般,在夜色里奔馳,李桑榆心頭撲通跳躍不停。
她不至于天真到,認為苗承恩找上方家,真的只是想認個親而已。
他連將軍府這門親都不認,又怎么可能認百草堂那個拋妻棄子的人!
況且,況且,他還跟方家約好了明日上公堂,他一個假瞎子,拿什么上公堂?!
“再快點!”
李桑榆拍了兩下車壁,馬車迅速地出了安興坊,又拐過兩個彎,向著長樂坊的方向行進。
突然,右側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眼前倏然變亮!
馬車被驚到,車夫登時勒緊馬韁,停了下來,李桑榆心頭越來越沉,掀開簾子,踩著車轅朝外望。
東方火光沖天,照亮京城夜色整整半邊天。
那是方府的方向。
救命聲,嘶吼聲,奔跑聲,霎時充盈了整條街。
“快來人救火!方家失火,百草堂的庫房炸了!”
“來幾個人幫忙撞門!別找鑰匙了,來不及了!我們家姑爺還在里頭!”
“有沒有大夫?老太爺受了傷,救命!救命啊!”
方嬤嬤臉色煞白,“縣主……”
李桑榆面色被通天火光映得猙獰,“先回府。”
方嬤嬤被她臉色嚇到,哆哆嗦嗦地一掌拍在車夫后背上,啞著嗓子道:“聽見沒?回府!”
他們倒還好,只是奉命看著苗承恩的那幾個人……吃了軟骨散都能讓人跑掉,只怕要倒大霉了。
李桑榆帶著滿身寒氣,踏入縣主府大門,先迎上來的卻是個沒想到的人。
“縣主,我是來辭行的!
齊錚一身黑衣軟甲,垂著頭拱了拱手,“南梁急報,圖爾盧急襲涼州,陛下讓我即刻出征!
“現在?!”
李桑榆僵住了,一連串發問:
“你去京郊大營才幾日?去兵部才幾日?你都學到什么了?這就準備好了?要不要先派別的老將去,你再等一等……”
齊錚搖頭。
圖爾盧給涼州守將留了一份大禮,這份大禮中包含一位俘虜,或許藏著有關兄長戰敗的線索,甚至……從線索上來看,兄長可能真的還有一息尚存!
當初兄長棺木中只有一條手臂,可人缺了一條手臂,未必就會死!
但凡有一點希望……
“縣主,我必須走,也必須是我!
“你……”
齊錚抬起頭,黑漆漆的眼中暮色沉沉,是一腔化不開的柔情。
“走之前,只是想來囑咐縣主幾句……上次那個男子我沒看好,讓他跑了,是我的不是,可縣主須得記住,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哥,我敢用性命擔保!”
李桑榆腳有些軟,她想說那真的是你哥啊……我怎么會認錯……可齊錚眼底的憂傷已經快要流瀉成漫天銀河了。
她徒勞地張了張嘴,不敢說。
“請縣主千萬保重自身,在我不在的時候,莫要隨意讓自己身陷險境,可好?”
李桑榆慢慢地點頭,一個好字還沒出口。
“縣主怎么才回來,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哎呀!都這么晚了,我們府上還有客人呀,這位公子怎么站著說話,要不要進來坐?”
齊錚覺得這年輕男子的聲音十分刺耳——過分愜意,也過分愉悅了。
李桑榆呆呆轉身,本應在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苗承恩,身上松松披了件浴袍,領口敞開,隱有水光,用巾帕擦著半干的發絲,以毫無質疑的主人姿態出現在廳堂里。
看清他容顏的一瞬間,齊錚登時黑臉,軟甲殺氣四溢。
“你們府?”
(https://www.dzxsw.cc/book/93323423/3224209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