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意(一)
遼東郡,安縣。
章彥佑的目光停在書案前,久久不曾移開。
他側耳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最終還是沒能克制住心中好奇,起身走過去。
章彥佑仔細回想剛才進門時祝業安的動作,然后萬分小心地從一摞文書中抽出了一本,是安縣官員貪污的賬本。上面的名字他大都知道,并無異常。
他輕舒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或許是自己過于緊張了。
章彥佑回到了座位上,怡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只是水還沒喝下去,剛剛把祝業安叫出去的那人一臉惶恐地匆匆而來。
方子興尷尬地朝章彥佑行了個禮,十分緊張地走到了桌案旁,看到文書和剛剛離開時相差無幾,又偷偷看了看隔著一段距離淡然靜坐的章彥佑,他明顯松了一口氣,迅速將東西收起來,全部帶走。
方子興來得快,走得也快,跟一陣風似的。
章彥佑端著茶盞的手卻緩緩放下,不安的情緒再次浮上心頭。
在逃的另一個匪首周智和安縣縣令葛威相繼落網之后,安縣民亂一事終于告一段落。
被祝業安借口查證流民事宜,一直扣在安縣的章彥佑,心急如焚地再次提出要離開。如今案子落定,祝業安也沒有理由繼續扣下人。
今日一早,章彥佑就來了縣衙。
聽到他委婉地表示還有重任在身時,祝業安淡淡笑著,一雙狐貍眼無意劃過桌前剛剛隨手歸攏的公文。
“耽誤章將軍這么長的時間,我也很不好意思,當然可以離開,不知道離開之前,能不能賞光一起吃頓飯,就算是我為章將軍踐行?”
祝業安話說得客氣,但章彥佑卻毫無跟他一起吃飯的心情,想到上次的送別宴,心口到現在都還抽疼。
即便今時不同往日,比起如日中天的繡衣直指,章家形勢岌岌可危,他不應得罪這位朝中新秀,但其他的都好說,飯是絕對不想吃的。
章彥佑忍著心中不快,再次婉拒。
祝業安端坐在書案后頭,意味深長地扯了扯嘴角,略帶嘲諷的笑意讓章彥佑攥緊了拳頭。
好半晌,兩人就這么靜靜坐著,誰也沒有先開口,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么變化,一個高深莫測,一個淡然處之。
直到方子興走了進來。
他神色嚴肅,快步走到祝業安身邊,看了一眼章彥佑后,俯身在祝業安耳邊低語了幾句。
章彥佑若隱若現地聽到了“顧大人……為難……”幾個字。
祝業安臉色驟變,一雙狐貍眼中滿是怒火。他微微抬頭瞥了章彥佑一眼,在對方看過來時,卻又迅速挪開了眼神。
“我這里有些急事要處理一下,章將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祝業安說話時,神情已經恢復淡定,動作卻很迫不及待。甚至不等章彥佑提出異議,就帶著方子興出了門。
章彥佑只好在書房里等人回來。
枯坐了一炷香的時間,祝業安還沒有回來,章彥佑不禁回想起祝業安的奇怪之處。
今日剛來時,因顧南風正在廳堂見新來的安縣官員,他便被人直接帶到了書房。
他清楚記得,自己進門時,祝業安迅速收起來的文書,還有之后祝業安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樣子。
平心而論,若是自己喜歡的人,曾有一個過命交情的青梅竹馬,那他也是看不順眼的。
就像上一次吃飯時,祝業安對自己還很是警惕,才會故作親密之舉。
但那種緊張,今天卻全然不見。
章彥佑不是很理解。
知道他和徐家的婚約沒了,祝業安不應該更緊張嗎,為什么反而輕松了?
章彥佑原以為桌案上的東西會給他答案,但他在賬本中什么也沒有找到。
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祝業安依然沒有回來,心中不安的章彥佑以還有軍務需要處置為由,離開了縣衙。
而有急事需要處理的祝業安就端坐在不遠處的另一間房中,目送著章彥佑離開。剛剛被方子興很緊張的公文,這會兒也被隨意扔在一邊。
房門被輕輕叩擊兩下,阿福走了進來。
祝業安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一臉的高深莫測,“他都看到了?”
阿福一直躲在暗處,對章彥佑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
“確定看到了。”
“那就好,千萬不要浪費了我的一番苦心啊。”祝業安意味深長。
他從中取出一份文書,赫然是安縣徭役分贓的賬本,但是又與之前的那本有些不同。
——
章彥佑眉頭緊鎖地回到營地,吩咐眾將士收拾一下,過兩日就拔營回去。
外面熱火朝天,章彥佑卻獨坐房中,愁眉不展。
他仔細回想著賬本上的內容,上面的名字大多是安縣和遼東郡的官員,唯有兩個,是他從未見過的。
莫非這里有什么問題?
章彥佑并不覺得章家會和遼東郡的官員有什么往來,但他父親做的很多事,他都不知情。
在被發配到遼東之前,他一直以為章家是純臣,只忠心于皇上。連他都不知道章家背后還有其他靠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章家,只是別人的斂財工具。
他嘗試著去問背后之人,父親卻始終三緘其口。
想了很久,仍然沒有任何端倪,章彥佑讓人招來了昨日才到的章家下人。
那人名叫章勇,是章彥佑父親的心腹,來這里主要是應對徐家退婚的一事。
就在昨天,章彥佑才知道,徐家的人快馬加鞭趕到新平郡,大張旗鼓地退了婚約,而他在此之前沒有接到任何風聲。
徐芙蓉的父親徐泰裕,是遼東郡郡尉,出了名的暴脾氣。因常年駐守邊疆,徐芙蓉小時候都沒有見過幾次父親。但是這不耽誤徐泰裕寵愛女兒,平日里因為愧疚,更是想要千方百計地彌補。
徐芙蓉剛來遼東時,雖然她武功不錯,但是沒有人看好她能成為一名女將軍。是徐泰裕力排眾議,舉賢不避親,徐芙蓉才有了領兵發揮的機會。
就是這樣一個恨不得女兒要天上星星也能摘下來的人,知道徐芙蓉要退婚的前因后果,當場暴怒,想把章彥佑和章家人一道宰了。
故而這場婚退得很不體面,遼東郡尉府的下人在新平章家鬧了好大一出。
雖然多年不曾見過,但一直惺惺相惜的兩位故友,就此決裂。
這也是章彥佑著急要回到駐地最重要的原因,徐泰裕在遼東軍中威望極高,若是無法平息他的怒火,恐怕遼東軍中再無自己立足之地。
章彥佑表情肅穆地詢問章勇:“章家跟安縣官員可有關系?”
章勇詫異:“少將軍為何如此發問?”
“今日我去見祝大人,總覺得他的態度不太對,所以有些擔心。”
章勇笑笑:“并無關系,少將軍不必憂心。”
章彥佑卻沒有因章勇的話放下心來,直言道:“祝業安的能力你應該也是有所了解的,現在……現在他和良辰的關系非比尋常,若是他想要為顧家出頭,章家能經得起嗎?”
章勇聞言怔住,少將軍的前未婚妻顧姑娘,他是見過的。提及那位姑娘,他只覺得惋惜,覺得自家將軍的目光有些淺顯了。
雖然顧姑娘失去了顧家庇佑,但她的能力手段都非一般閨閣女兒能及,更何況還對少將軍有救命之恩,娶她進門未嘗不可。
章勇勸過章將軍,但為時已晚。當時顧南風已經兩次遭遇刺殺,若不是章彥佑足夠警醒,恐怕人都不在了。
顧南風聰明過人,也察覺到了行刺的人與章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雖然最后將軍和夫人心軟了,但那時候,事情明顯已經不在他們的控制范圍了。
那位顧姑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明晰了章家背后的齷齪手段,又怎會心甘情愿地任人宰割。
事情還是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且不說如今章家的搖搖欲墜和那位分不開關系,就是眼前的少將軍,看上去雖然依舊關心章家,但來了遼東郡之后,據說一封家書都沒送過,只怕也是離了心。
章將軍這一步走的,當真是得不償失。
章家出事后不久,顧老大人被貶,朝中眾人雖然未曾明言,但私下皆以為是章家的緣故,想來顧南風也會這樣認為。
如今章家在新平的兵權被皇上派去的監軍分了一半,早不是過去的一家獨大了,真的是舉步維艱。
這幾個月,隨著繡衣直指聲名鵲起,顧南風作為副統領被人熟知,章將軍更是寢食難安。
聽到章彥佑提及繡衣直指,章勇仔細想了想,最后還是搖搖頭,“確實沒有關系。”
章彥佑想到賬本上出現的兩個陌生名字,試探道:“周徐和金子路你可認識?”
章勇的眼睛驀地瞪大,周徐他不認識,但是金子路?
章彥佑心中猛地一沉,“所以是周徐,還是金子路?抑或他們兩個都是?”
“金子路。”章勇斟酌半晌才澀聲回話,“少將軍是從哪里聽說的?”
“我在祝業安那兒看到一個安縣官員分贓的賬本,上面記錄的名字我都有印象,只有這兩個人我以前沒有聽說過。”
章勇眉頭緊鎖,在屋中走了好幾個來回,仍然覺得事情哪里不對,他悄聲道:“金子路是將軍手中的暗衛,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我此前確實從未聽將軍說起過,章家和安縣有什么往來。這里面是不有什么誤會?”
雖然章勇心中還有疑慮,但章彥佑已經信了一半。
金子路這人如此隱秘,連他都不知道,更遑論是外人了。
至于不相信的那一半,是因為事情太過巧合,他不覺得祝業安是粗心大意到會把如此重要的公文擺在他面前的人。
雖然當時聽說顧南風被人為難,祝業安著急在情理之中,但是能接連辦了南康和安縣兩個大案的人,章彥佑還是不敢把他想得太過簡單。
若是祝業安想要栽贓陷害,為什么要讓自己看到呢?
當真是不小心嗎?
章彥佑心頭煩亂,思慮許久,為了避免章家落入祝業安的圈套,他安排章勇回去新平,當面向章父稟報此事。事關重大,飛鴿傳書并不保險。
章勇不敢耽誤,隨便收拾了兩件行李,急匆匆地出發了。
此時的章彥佑已經顧不上安撫遼東郡尉徐泰裕,他以舊傷復發為由,暫緩了行程,留在安縣,暗中關注著繡衣直指的一舉一動。
他與章勇約定,若是金子路與安縣官員來往的事情屬實,在飛鴿傳書中,就寫家中有人急病,若是假的,報個平安便是。
只是章彥佑足足等了半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反而是繡衣直指馬上要離開安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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