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也是祝業(yè)安的生辰。
這天祝業(yè)安起床后許久，遲遲沒有人給送早膳過來。
“你們是對我有什么不滿，打算餓死我嗎？”祝業(yè)安瞇著眼睛看著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白大夫。
“呸呸呸，今天……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了。”小白大夫差點說漏了嘴。
可祝業(yè)安是誰，只怕再來一打小白大夫，心眼也是比不上的。
“吉利？”祝業(yè)安在心底默念著這兩個字，垂眸嗤笑一聲，還有什么比鬼節(jié)這天出生更不吉利的嗎？
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對他格外厭惡，他總是想，若是他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出生，是不是遭遇就不一樣了？
但被關了那幾年，離開祝家時，他已經(jīng)沒有想要知道答案的欲望了。
父親所做一切到底緣由為何，已然不再重要，不管什么樣的原因，都無法抹平過去數(shù)年帶給他的傷害。若不是他心智還算堅定，被鎖在屋中的那幾年，恐怕早就如他們所愿，變成真正的瘋子。
他從未過過生辰，一次都沒有，只是……
他掃了一眼賊眉鼠眼的小白大夫，或許今年可以期待一下，畢竟他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心中有了期待的祝業(yè)安起身走到了院子中。安縣七月的清晨，微風輕拂，令人舒爽的涼意襲來，讓人心曠神怡。
祝業(yè)安張望了沒一會，果然看到了顧南風出現(xiàn)在大門口。
他快步迎上前，接過了顧南風手中的食盒。
天氣很好，兩人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邊上。
“我學了好幾天，但好像在這方面沒什么天賦。你嘗嘗味道，看看能不能入口？”
顧南風打開食盒，取出了一碗素面。
“今天是你生辰，總要吃碗長壽面的。本來不該獻丑，但這是我頭一回給你慶生。即便不好吃，也希望你能賞個臉。”
祝業(yè)安看上去和平日里沒什么兩樣，但是僵硬的右手卻出賣了他激動的心情。好半天，他才吃了第一口面，還沒有咽下去，眼淚率先砸了下來。
顧南風見狀，心頭酸澀難耐，眼眶也有些發(fā)熱。
今日是他生辰，本想讓他高興的，沒想到竟然將他惹哭了。
顧南風玩笑道：“我的面難吃到這種程度了嗎？”
祝業(yè)安沉默著搖搖頭。
雖然面條綿軟沒有筋道，湯底寡淡無味，和水沒有多大區(qū)別，但這的的確確是他過去二十年吃過的最好的東西，這碗面帶給他的滿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不能相提并論的。
顧南風溫柔地笑著說：“你這個樣子，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在面里做了什么手腳呢。”
祝業(yè)安揚起唇角，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繼續(xù)優(yōu)雅地吃面，顧南風就在一旁靜靜陪著。
初秋的風明明微涼，祝業(yè)安卻覺得格外暖，連心底都被吹得溫熱。
第一次有人給他慶生。
第一次有人親手給他煮長壽面。
……
第一次遇見心動的人，她就那樣好，好到以后的漫長歲月都變得讓人期待起來。
小小一碗長壽面，祝業(yè)安吃了好久才吃完。
午膳時，對廚藝有了清醒認知的顧南風沒有繼續(xù)為難自己，讓安縣最有名的酒樓送來了一桌席面，招呼著其他繡衣使者一起過來，熱熱鬧鬧地給祝業(yè)安慶生。
“大人，這是我從當?shù)厥諄淼陌谆⑵ぃ�你身子弱，冬天鋪在椅子上，再暖和舒服不過。”方子興率先拿出來一個大包袱。
從水匪窩里凈身出戶的阿福和還要賺錢給師傅養(yǎng)老的小白大夫都愣住了，以為大家都是貧窮人，怎么這人居然拿出了這么貴重的禮物。
阿福摸了摸懷里的東西，最后還是掏了出來，“大人，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祝業(yè)安臉色一黑，看來教下面人讀書一事要提上日程了。
阿福的禮物是一枚瑪瑙扇墜，花了他一個月的月錢。材質(zhì)普通了些，但是寓意很好，刻著富貴長壽，很是應景。
見到阿福的禮物，小白大夫松了口氣，還好不是所有人都突然富起來。他拿出一個小匣子，“特意給大人研制出來的安神香，香味清淺，但安神效果很好，大人晚上睡不著時可以試試。”
阿福和方子興忍不住側(cè)目，有手藝在身真好，連錢都不用花。
祝業(yè)安笑著一一接過，誠意十足地道謝，然后一臉期待地去看顧南風。
顧南風淡笑著遞過一個紫檀木盒子。
其他三人倒吸一口冷氣，這祖上就富的人到底不一樣。
打開來看，是一頂白玉發(fā)冠。
顧南風解釋道：“今日是你及冠之日，本不應該這么簡薄，只是我們在遠在遼東，你的師長親友都不在身邊，冠禮是辦不成了，但我覺得發(fā)冠還是要有的。時間倉促，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了。”
她是離開漁陽以后，才讓人去找的，沒有別的要求，只要貴重就好。若是能多給她點時間，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祝業(yè)安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發(fā)冠，神情珍之重之，猶如稀世珍寶一般，其實發(fā)冠的價值連他手腕間的串珠都比不上。
“我很喜歡。”祝業(yè)安聲音微微發(fā)顫。
顧南風莞爾一笑。
用完午膳，大家各自散去，祝業(yè)安卻拉住了準備離開的顧南風。
“幫我束發(fā)，可以嗎？”
祝業(yè)安眼神幽暗深邃，帶著濃濃依戀，毫不掩飾地深情流露，讓顧南風呼吸都急促了。
“好。”
顧南風動作輕柔地梳理著頭發(fā)，祝業(yè)安一臉饜足，語氣柔和，“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知道不管是在遼東，還是在別處，都不會有人替我辦冠禮，我不會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傷心。如今你送我發(fā)冠，替我束發(fā)，對我來說，是任何形式的冠禮都比不上的。”
顧南風輕嘆一口氣，明明他的血緣至親尚在，卻沒有人善待于他。祝業(yè)安這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讓顧南風忍不住紅了眼。
只猶豫了一瞬，顧南風就下了一個決心。
她繞到祝業(yè)安面前，注視著他的雙眸，堅定地許諾：“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只要你不負我，我一定不會先離開你。”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祝業(yè)安呆住了，呢喃著重復道。
顧南風毫不遲疑地點頭，十分鄭重地說：“君子一諾，五岳皆輕。所以在我面前輕輕松松做自己就好，我有不喜歡的地方會告訴你，你愿意改那就再好不過，如果不想改，呃，如果你不想改，那我就再想想辦法。我希望你是開心的，那樣我們才能長久地過好一輩子，你說對嗎？”
祝業(yè)安又有些想哭了，但又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實在不像樣。他緊緊攥住了衣袖，才勉強維持了面上的平靜。
原來慶祝生辰這么好，有長壽面，有禮物，還有做夢都不敢想的承諾。
自從意識到自己心悅顧南風時，他就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自己的性子，生怕自己病態(tài)陰暗的樣子不討喜。
他沒想到顧南風看出來了，甚至愿意接受。
祝業(yè)安輕輕吐出一口氣，“好。”
他親昵地拉住了顧南風的手，“今日及冠，我該有字了，已經(jīng)想好了，就是需要你的同意。”
“為什么要我的同意？”顧南風疑惑。
祝業(yè)安微微有些忐忑，“我取字‘西洲’，可以嗎？”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顧南風先是一愣，然后臉色迅速爆紅，連耳朵都燙了起來，她急忙挪開了眼神，抬手理了理一絲不亂的額發(fā)，來掩飾狂跳不止的心。
“不要亂說，名以正體，字以表德。以后別人要是知道了……呃，總之不太妥當，你還是重新取一個吧。”
“從祝家離開的時候，我就發(fā)誓，一定要功成名就，做出一番成績，讓瞧不起我的祝家人后悔。德行什么的，對于我來說并不是很重要，我只看重結(jié)果。雖然我會克制，但性格至此，以后大概也改不了多少。而且……”
祝業(yè)安忽然眉眼一彎，唇角邊自然而然地噙起一抹笑意，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著愉悅。那一剎那間，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耀眼奪目。
“而且比起先賢的教誨，你對我的約束力強太多了。我選了許久，還是最喜歡這個。看在我生辰的份上，就讓我任性一次？”
顧南風身子一僵，嗔了他一眼，頗為無奈地說：“你如果不擔心將來有人笑話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就這么說定了。”祝業(yè)安笑容燦爛地揚了揚手中的發(fā)冠，示意顧南風繼續(xù)替他束發(fā)。
他渾身上下洋溢著喜悅，一掃過去清冷文雅的模樣，好像是一個得了糖果的孩童。
站在一旁的顧南風眼睛緩慢地眨了眨，溫軟眷戀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拿起梳子，走到他身后。
這是他們在安縣停留的最后一天，明日就該啟程回京了。
晚間的時候，笑了一整天的祝業(yè)安，嘴角終于斂了起來。
“今天晚上，讓大家都警醒著點，務必把人留下來。”祝業(yè)安冷聲吩咐方子興。
方子興舔了舔嘴唇，掙扎了一番，還是開口勸了一句：“上回大人在南康將顧大人支走，顧大人就很不高興，連帶著幫大人瞞著的阿福都吃了掛落。這一次，大人不僅瞞著顧大人，還……還……”
還用偽造的證據(jù)誆人，誆的還是和顧大人淵源頗深的章彥佑，若是讓顧大人知道，只怕兩人肯定會起嫌隙。
章彥佑固然可恨，可是這個陳年舊醋，吃得是不是有些過了。
方子興“嘖”了一聲，“大人，其實今日大家都能看得出來，顧大人對你有多好，你真的沒必要這樣做。”
祝業(yè)安不為所動，“按照計劃去做就是，其他的我自有打算。”
看著祝業(yè)安冥頑不靈的樣子，方子興知道多勸無用，只得唉聲嘆氣地離開。
祝業(yè)安其實心里也有些忐忑，并不像他面上那樣平靜。
今日小白大夫給他的安神香，他還沒用，就給顧南風用上了。等她明日醒來，一切都已成了定局。
她會不會怪自己？
應該會吧！
祝業(yè)安想到今天那一幕幕美好得讓人驚心動魄的場景，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要終止這個計劃，他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溫情，其實一點都不想惹顧南風不高興。
但這個念頭只在腦中迅速閃過，并沒有讓祝業(yè)安改變決定。
今日顧南風說過的，不管發(fā)生什么，只要不是始亂終棄，她都不會先轉(zhuǎn)身。
祝業(yè)安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對，顧南風說過的。
子時剛過不久，果不其然，一道黑影闖入了縣衙中繡衣直指暫住的地方。
看得出來，來人是個高手。
除了章彥佑，也不會是別人了。
他目標明確地奔著書房而去，很謹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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