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的元旦，電腦學(xué)校只放一天假，學(xué)校里元旦的氣氛遠(yuǎn)不如剛剛過去的圣誕節(jié)。

　　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圣誕節(jié)是怎么回事，平安夜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這一點兒也不妨礙年輕學(xué)員們的勃勃興致，他們向費齊要了很多的硬幣，據(jù)說是因為他的姓不是張、王、李、趙的大姓，據(jù)說象姓費這樣人的硬幣帶有一種吉利。費齊不愿多問，也不愿多想，給他們就是了。費齊也得了十好幾只包裹精美的蘋果，一直到了元旦還有幾只擺在書架里沒吃。他聽完新年的鐘聲就睡了。

　　為什么非要在年末聽這么一響兒呢？這一響兒好像沒有去年的那么振聾發(fā)聵，他的思想好像也沒有去年這個時候那么清醒和深刻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許愿，這不尋常的鐘聲就已經(jīng)敲完了。

　　據(jù)說，原本今年才是真正的千禧年，而去年不過是人們迫不及待而扶正的偽千禧年，仿佛十四五歲的少年偷吃的愛情禁果，等真的愛情來時，已經(jīng)沒有那種感覺了。今年的鐘聲就像冷宮里的廢帝敲打的木魚兒，根本無法也不可能喚醒人們的覺悟，而去年的則是新皇帝登基時的洪鐘大呂，四海聞聲，舉世稱頌。

　　一年頭一天的天氣很好，有太陽而沒有風(fēng)。雖然空氣冷絲絲的，但不是太陽的錯，是地球的事。費齊的心情極好，他好像知道昨晚夢了什么，應(yīng)該夢見什么，但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早飯吃的是大米水飯和煎雞蛋之類，絕非佳肴美味，只是一頓例行的習(xí)慣，沒有一點兒新年的氣象。他看了會兒電視，幾十個頻道搖了一遍，沒有什么精彩的電視劇也沒有與眾不同的新聞。電視劇如實地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沒有起伏迭宕，沒有大喜大悲，也沒有玄念驚恐。新聞?wù)鎸嵉貓髮?dǎo)了該發(fā)生的事件，不該發(fā)生的事件大概也作為不該報導(dǎo)的新聞沒有報導(dǎo)。沒有爆炸性的頭條，也沒有聳人聽聞的背景。電視節(jié)目竟然跟他的生活一樣平淡，他覺得無趣。

　　他的生活就是這樣，在命運多舛和波瀾壯闊之間最風(fēng)平浪靜地過著，他甚至覺得他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些富營養(yǎng)化，他不知道這種平淡是福是禍，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到底會漂到哪一極或者根本就是永遠(yuǎn)如此的平淡。

　　費齊去逛了逛書店。他的工資依舊由母親管制，買了煙以后零花錢所剩不多，所以書對他來說還是有些貴，可惜天蓬那里沒有一本電腦和工科方面的書。他要掏錢買的書必須是每一章都有用，要像腰帶一樣剪掉哪一段都不行。他要買的書要從頭到尾都精彩的，要像雞精，每一粒都鮮美。只有這樣的書買回來才不會心疼、后悔。翻了兩個多小時，腰酸腿疼，一本這樣的書也沒有。

　　出了新華書店，他去電腦市場逛了一大圈兒，最后狠心花了一百元買了個內(nèi)置的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又買了一百元的吉通上網(wǎng)卡，這樣他母親進(jìn)他的房間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在交電話費時也不會為他的上網(wǎng)支出心疼�；貋淼穆飞�，他想自己也將過上網(wǎng)絡(luò)生活，也將像一只蜘蛛一樣掛在網(wǎng)上，感覺蛛絲遠(yuǎn)處傳來的振動快感，真的覺得自己開始有些虛無了。

　　回到家，他一邊想自己在網(wǎng)絡(luò)里應(yīng)該起個什么名，一邊把56K的貓兒插在PCI插槽上，蓋上機箱連上電話線，網(wǎng)絡(luò)設(shè)置也不用求人，他就是一個網(wǎng)絡(luò)上的大蝦，他相信沒人知道他是一條現(xiàn)實世界的涸轍之鮒，就像沒人知道電腦的另一端坐著的是人還是狗一樣。

　　聽著自己家的貓第一次吱拉吱拉地叫起來，就像蜘蛛聽到剛織好的網(wǎng)上蜜蜂的振翅聲，更像旅客聽到火車駛出站臺時發(fā)自腳下的震顫聲一樣。他在聯(lián)眾下圍棋，花了半個多小時才下載安裝完成，起名叫“天生我才”，因為掉線和過慢的網(wǎng)速，輸了最初的幾盤，積分變成負(fù)的，興趣全無�？粗鴦e人成百上千的積分，他更羨慕甚至驚嘆那些網(wǎng)蟲時間的富足。他又去下載騰迅的□□,安裝，申請□□號，這一通下來又是半個多小時，還沒來得及設(shè)置好自己的妮稱和頭像，老媽喊他去買晚飯的啤酒，只好下線關(guān)機，心里癢癢的，好像背后總有人在叫他。

　　網(wǎng)絡(luò)仿佛要給像他一樣的人們一個充滿變數(shù)的世界，這正是富營養(yǎng)的人生所需要的東西。就像關(guān)在牢里的人被允許在有陽光的空地上走兩圈兒一樣。

　　又是一大桌子菜，都是家常傳統(tǒng)菜，還是從前的味兒。他惦記著他的妮稱，看到老爸做的并不蓬松地道的鍋包肉，他想以此為名，但他想起了楊休，網(wǎng)絡(luò)這么廣大，萬一被人看穿了心事豈不在曹操之后又留笑柄？而且他也不是作賤自己的那種人，就算是好名字都被人注冊了也不能真的叫鍋包肉啊。

　　這頓飯吃得不香，只喝了一瓶啤酒，今天明月島啤酒烏禿禿的味道，極為不爽。刷過碗，父母讓他到客廳去看會兒電視，他推說有個程序要編就接著上他的網(wǎng)。

　　他在搜狐上又申請了一個郵箱，他突然想給錢芳發(fā)個郵件，問問她還好嗎，這完全是讀者對書中人物未來的一種關(guān)切，或者說只是對設(shè)置的一種測試，全沒有指望會有什么續(xù)集或者奇跡。他翻出了錢芳撕給他的那張紙，還能想起當(dāng)時懷里揣著它回家時的感覺，似乎還能想起那口井。

　　錢芳：

　　你還好嗎？有一年多不見了，總是想起你。沒有指望你能收到我的郵件，聊發(fā)一封吧。

　　那天送你回家后，第二天，我就得到了去北京培訓(xùn)的機會，我去了兩個月。回來后，我去過學(xué)校，以為能看到你。

　　天然的一個機會讓我躲了你兩個月，到頭來卻還是想見你，但你我卻就再也不見了。后來我就下崗了�，F(xiàn)在，我在一家電腦學(xué)校找了一份兒教電腦的工作，因此，每每能想起你。

　　今天無事，無聊，在家里第一次上網(wǎng)，手頭只有你的郵箱地址。看著你寫給我的那張紙，恍如隔世。也不知這個地址是不是早已作廢，真的有些像美國宇航局給外星人發(fā)出的信息了。

　　費齊

　　他看著發(fā)送郵件的藍(lán)色進(jìn)度條一點兒點兒向前推進(jìn)，就像看著飛船帶著人類的信息，拖著長長的尾氣，一點兒點兒擺脫地球引力。這是虛擬網(wǎng)絡(luò)帶給他的第一份情感和激動，不管她能否回信，他都要感謝網(wǎng)絡(luò)帶給他的這種別處不能得到的感覺。

　　發(fā)送電子郵件，永遠(yuǎn)都不會有郵遞員來告訴你地址錯誤，查無此人，它頂多彈出個對話框告訴你：服務(wù)器設(shè)置錯誤，連接失��！雖說錢芳回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渴望有一封回信的，甚至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想法和感覺也不能準(zhǔn)確的把握了。

　　發(fā)過了郵件，他一邊設(shè)置他的□□，一邊等著錢芳的E-Mail，就像上一次一樣。

　　一切完畢，他隨便找了幾個名字不俗的在線的陌生人，放在了好友欄里，有叫韋小寶的，有叫天長地久的，有叫兜里有糖的，還有一個叫踩到西陽的。費齊煞費苦心琢磨自己的妮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何以為聊？他本想叫“費我”，但這個更像個筆名而不是個妮稱。

　　妮稱不是小名，也不是外號，它字?jǐn)?shù)不限，要反傳統(tǒng)的，要超現(xiàn)實主義的。不但要有些不近常理，還要有一些玩世不恭，另外還要一點兒俏皮再加上一點兒滑稽。最后的效果要非人非物，非草非木，無尊無長，沒姓沒氏，沒有性別。你所有的吸引力全在這幾個字的妮稱上了。他最后定下自己的妮稱叫“光驅(qū)”，本來他看到桌子上的軟盤想取名為“三寸盤”，但覺得好像還不如鍋包肉，容量又小，速度又慢，沒事吱吱叫，又有三寸金蓮親屬之嫌，這個名字的唯一好處是讓他想到了在它上面不遠(yuǎn)的兄弟：光驅(qū)。

　　其實他也知道網(wǎng)上的人大多浮燥，沒有誰會真的理會你叫什么，是什么意思，他們也許只關(guān)心你是美眉還是恐龍，你的名字大概只是他們判斷你性別和長相的一條重要線索。定了名，頭像又成了問題，最后他胡亂選了一個狼頭了事。聊了一會兒，不是掉線就是太慢，而且大多言不及義，多是問問你好嗎，你在哪里，你有什么愛好，你多大了，你那里冷嗎，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費齊說的多是真話，他覺得在現(xiàn)實中，真實的人們多說假話，說得像真的一樣。在網(wǎng)絡(luò)世界，人們同樣也多說假話，但大家誰都不以為然，在網(wǎng)絡(luò)中能從假話中分析出對方的實情那是真本事。大家并不把假話當(dāng)真，也不把說假話當(dāng)做可恥。這種時候，你就算是說真話，也沒人以為是真的，就像李嘉誠戴一塊二十美元的手表人們定會以為是全球限量發(fā)售的呢，而他費齊就算傾家當(dāng)產(chǎn)戴一只八萬美金的歐米加也沒人相信會是真的。

　　他覺得像說假話一樣說真話很是舒服，沒人當(dāng)你是在說真話，你的隱私盡可以直說無防，而你又真的在說真話，你問心無愧，胸懷坦蕩，自然舒服。像空城計一樣：我給你看的就是空城，我沒騙人，是你自己不信而已。

　　網(wǎng)上聊天真是個怪東西，雖然大家都不認(rèn)識，但上來就可以聊，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絕不能這樣。費齊在網(wǎng)絡(luò)中雖然討厭只是問問你好，你在哪，你多大了之類的問題，但就是這種問題，不論是誰也不能在電車上或商場中問一個陌生的人，不管這個人是帥哥還是美眉，就算是個大爺、大媽也不行。這就是網(wǎng)絡(luò)的魅力。網(wǎng)絡(luò)中的兩個人就像蒙童一樣容易接近和交流，雖然這種交流往往并不深入。但這種并不深入的交流帶來了深入交流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讓網(wǎng)絡(luò)中的人們充滿了美好的希望，這種希望仿佛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

　　沒有錢芳的回信，費齊并不懊惱，也不失望。令他失望的是他的那些聊友越來越?jīng)]有話說，你說了一串話，他那邊打上一個“哦”字，或者傳上一個圖標(biāo)。你不說話，那面也不說話，直到你說：你怎么了？怎么不說話？他那邊才打過一行字：我等你呢！然而換一個新的聊友又得重新開始“你好嗎，你在哪里，你有什么愛好，你多大了，你那里冷嗎，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這種成本太高了。

　　網(wǎng)上的新聞并不比電視里的多，也不比電視里的新，也有一些電視里沒有的，比如：

　　……明星美女不慎走光，

　　……明星慘遭胸襲。

　　二號一上班，費齊照例先進(jìn)了校長室準(zhǔn)備和老劉吸支煙再去上課，這是一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但今天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瘦瘦的姑娘，手里端著杯開水，所以不像是來交學(xué)費的新生。劉宏見他進(jìn)來一臉不好意思地介紹說：“費齊，這是我大侄女兒劉麗。”

　　這個劉麗比費齊小不了幾歲，卻起身管他叫了叔叔，費齊大窘。老劉接著說：“她到我這兒社會實踐來了，這樣吧，星期六和星期日的讓她上吧，其余的還是你來，這樣，雙修日你也能白天在家休息了，你也好就這個機會放松放松，你看你最近臉色兒都不太好了。昨晚你剛走，我就給你家打電話，你家的電話欠費停機了，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你跟她交待一下上課的事吧�！�

　　費齊本來覺得和劉宏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正在甩開膀子大干一場報答老劉對他的知遇之恩，這時卻來了個侄女兒劉麗，這讓他頓時好不清醒，一下子就擺正了雇傭的關(guān)系和打工者的地位，所謂“疏不間親”，所謂“資本的意志”，這些概念和命題這時他全都恍然了�！俺�聞道，夕死可矣”——原來這“道”如果是世道的道，倒是可以有如是解釋。他還能說什么呢，唯一他能做的就是對劉麗像一個長輩一樣交待一下課程的進(jìn)度，對劉宏像沒事兒人一樣說：“我最近的課是有點兒太滿了，正好能放松放松�！�

　　費齊抽完了老劉遞的塔山就告辭說要去書店看看，好久沒去了。老劉一直給他送到樓外，悄悄地說:“她干不了多長時間，你可不要怪哥哥�！�

　　費齊再一次裝出了理解的表情和輕松的神態(tài)，他現(xiàn)在還不能甩手不干。

　　走到街上，費齊才感到胸口有一種憋悶、氣短的滋味，埋頭拉磨的驢子又變成了樹上掉下來的毛蟲。他平靜的生活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懸渦，攪得他有一點兒眩暈，有一點兒惡心。

　　“天絕我也，非戰(zhàn)之過也。”

　　費齊當(dāng)然知道他的經(jīng)歷沒法和項王相比，但此刻他卻想起了霸王的這句話。他掏出煙來點著，聽有人喊他，找了一圈才見到小關(guān)抱著一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三、四歲大的小女孩在叫他。

　　關(guān)東寧一身休閑棉裝，是一種很柔和的過渡色，不艷不濃。長發(fā)很隨意地挽成馬尾辮，笑呵呵地正看著他，線條柔和的俏臉兒凍得紅紅的。費齊真是覺得上帝當(dāng)真是關(guān)了門就又馬上開了窗子，他把煙扔掉就走了過去。

　　“這是誰家的孩子啊，怎么也不會是你的吧？”費齊不知道為什么能在她面前這么隨便地說話，這么放得開，他當(dāng)然知道關(guān)東寧三個月前還有資格在當(dāng)伴娘。

　　小關(guān)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這是我侄女寶妹，我哥今天加班，讓我看會兒孩子，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讓她管你叫哥哥！”雖然嘴里這么說，她還是對懷里的小胖孩兒說：“乖，寶妹，叫叔叔，費叔叔！”

　　關(guān)東寧瞪他的這一眼使費齊的胸悶一點兒都沒有了，仿佛劉邦的兵都撤了，項羽的八千江東弟子還都在身邊，那條毛蟲突然長出了翅膀，馬上就能飛了。費齊伸出手來對寶妹說：“讓叔叔抱抱吧！”

　　小家伙還真伸出了小胖手兒向費齊撲過來。小關(guān)驚異地笑了，終于謄出手來捂了捂凍紅的臉：“這小孩兒還真是頭一回讓外人抱呢！”

　　外人，你覺得是外人，寶妹可不覺得！

　　費齊心里這么想，他相信小孩子的這種感覺一定說明問題，他盡量在接孩子時不碰到小關(guān)的身體，但他還是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小孩兒身上的奶香和小關(guān)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小孩兒的香味。

　　寶妹軟軟乎乎的，抱在懷里費齊覺得非常暖和，她的小胖手兒抱住了費齊的脖子，費齊剛剛還覺自己像一個皮球被老劉一腳傳給他那個侄女兒，那個劉麗一個大腳把他踢到街上，但他現(xiàn)在覺得這兩個侄女簡直就像兩個天使，是劉麗指引他在街上遇見了關(guān)東寧，寶妹則好像是一條新郎和新娘手里的紅絲帶。他一點兒也不恨劉麗了，他好喜歡懷里的這個小寶妹。他記得身后新開了一家麥當(dāng)勞，就右手抱著寶妹，左手輕輕碰了一下小關(guān)的背，說了聲“跟我走吧”。

　　“叔叔，咱們?nèi)ツ难�？”寶妹奶聲奶氣地問�?br />
　　“叔叔請你吃麥當(dāng)勞好不好？”費齊的聲音里不自覺地?fù)搅艘槐�奶�?br />
　　“好哇，好哇，姑姑也愛吃麥當(dāng)勞�！�

　　費齊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小寶妹，麥當(dāng)勞里人還不是很多，關(guān)東寧又把寶妹從費齊懷里接過去，以便他能擦一擦滿是白霜的眼鏡，費齊又聞到了她身上好聞的香味。

　　寶妹一會兒就吃飽喝足了，挺著小肚子去兒童樂園玩了，費齊和關(guān)東寧一人握著一杯可口可樂面對面坐著。

　　櫥窗上噴涂著圣誕樹和相應(yīng)的英文字母，外面的車和人來來往往。

　　關(guān)東寧長得不是錢芳那樣華貴，也不像小文那樣艷麗，也不像龔建紅那么世故，沒有辦法給她打分兒。費齊喜歡看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彎，睫毛也不是很長，透著柔順和清麗。她脫了棉衣掛在椅背上，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羊毛衫，胸脯高高的，費齊不敢往她的胸上看，雖然他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她卻好像一直盯著費齊胸口的扣子，并不怎么看費齊的眼睛，最終她還是抬了一下頭，把眼睛移到了費齊的眼睛上，笑著問：“你的鏡子是多少度的？”

　　“一個五百度，一個五百五，不能看立體電影。冬天很麻煩，夏天游泳的時候也很麻煩，不能戴游泳鏡�！�

　　“你喜歡游泳？是在游泳館還是上瀏園？”

　　“你也游泳嗎？你在哪游？”費齊覺得她更好看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在瀏園。你呢？”

　　“我在游泳館，瀏園我有些怕，上學(xué)時有個同學(xué)在瀏園出了事，就不太敢去了�！�

　　“真是沒想到你會喜歡游泳！”費齊真是喜歡她喜歡游泳。

　　“我哥小時候一直帶我去瀏園，從前我家離那兒很近，我小時候和我哥在一起久了，有一點兒假小子的性格，這些年好像少些了�！�

　　“我沒看出來。”

　　這倒是真的，費齊覺得小關(guān)是一個很女人的女孩兒，一點兒也不黑，沒有一點兒在瀏園曬出來的假小子樣，他想象不出她沒發(fā)育前的淘氣樣子。

　　“怎么不說話？”她見他有一會不說話，好像是在想什么就問他。

　　“我在想，你小時候，拖著鼻泣，曬得黑黑的樣子�！�

　　“才不呢！千萬別把你的樣子往我身上想�！�

　　他倆個都笑了，小關(guān)接著說：“說不定那時候我還見過你呢，只是嫌你鼻泣挺長，脖子太黑，沒敢和你說話�！�

　　“嗯，我那個時候鼻泣不短，這些年才好些了�！�

　　她樂了。費齊看著輕松、舒心。

　　“今年夏天再去瀏園游泳我找你怎么樣？”

　　“好哇，游泳館的消毒水味我真有點兒受不了了�！�

　　“是呀，到游泳館像是去訓(xùn)練，去瀏園像是去野游，沒法比�！辟M齊真是遺憾現(xiàn)在才一月份。

　　“別說了，我真想現(xiàn)在就去了�！�

　　費齊還真從她身上看出一點兒男孩兒的性格來了：“今天才是臘八，可惜麥當(dāng)勞不賣臘八粥�！�

　　“你不是星期天有課嗎？”

　　費齊很感激她隔了三個多月還記得他星期天有課，就把剛剛有劉麗頂了他的職，出了學(xué)校正想去書店，剛點上一支煙就被她看見了說了一遍。

　　“你是不是很難過？”她的聲音不像小文的總像要和人理論的那種，也沒有天蓬夫人那種娘娘腔，好像有一點兒淡淡的說不清的音色，這一點有些像錢芳，但又沒有錢方那么方正。費齊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想起錢芳，總是拿她來當(dāng)尺子。

　　“我在校長室剛剛裝作很紳士，很大度，可是一出門就很難過，可是剛一難過正好碰到你和寶妹，我就都忘了，剛剛忘了，沒想到你又提起來了�！辟M齊笑著說。

　　小關(guān)見他是笑著說出來的，就說：“我如果說對不起，你會覺得我認(rèn)為你真的小心眼兒，所以我就不說對不起了�！�

　　費齊笑了：“我如果說謝謝，你肯定認(rèn)為是你維護(hù)了我的面子，真的掩飾了我的小心眼兒，所以我就不謝你了�！�

　　費齊拗嘴的話把小關(guān)逗樂了，費齊從她的笑臉兒中看到了善良和溫柔、聰明和俏皮，費齊很想把他的兩個天使侄女的想法告訴小關(guān)，但他沒好意思，只是說：“要是沒有劉麗我也不可能在大街上遇見你們倆兒，我也不難過了�！�

　　小關(guān)樂了，告訴費齊：“我爸前些日子喝酒喝得腦血管破裂，總算是搶救過來了，現(xiàn)在癱瘓在床。我嫂子前年跟人跑了，我哥原來在二廠上班，去年辭職去南方打工了，到南方干得不錯，說過年能回來待上一個月，原來的房子叫我租給外地的兩個女大學(xué)生住了。寶妹實際上就是爺爺、奶奶和我養(yǎng)著，她爺爺今天在家里點滴，怕鬧，我就帶著寶妹出來了，這小孩兒總是讓人抱著，真是要命，要不是碰到你，我就想去收房租呢，順便把房子收回來，我哥回來也好有個地方住。學(xué)校馬上就放假了，那兩個女生就要回家了，我也不至于在街上凍著�！�

　　費齊見小關(guān)說得眼睛有些紅，有些難過，想說點兒什么又沒說。想了想才說：“那，用不用我?guī)湍闳ナ兆庾�？�?br />
　　小關(guān)笑了：“好啊，省得我拉不下臉來，我就說你是我哥回來了，房子我不租了，結(jié)帳。”

　　費齊可不愿意給他當(dāng)哥，但這卻是個好機會，就說：“好啊，我給你當(dāng)哥你也不虧，我比你大好幾歲呢。”

　　“好，就這么定了�！�

　　她說過后低頭吸可樂，她的眼眉像什么呢，費齊想不出來。他看小關(guān)的眼睛有些濕，也不好問她。她不是那種大眼睛、長睫毛的姑娘，費齊只能說出她的眼睛不是哪一種類型，他形容不出她的眼睛好在那里，美在那里，只是他愛看。

　　費齊真想抓住她的手，握上一天，但是覺得太像電影、太像連續(xù)劇，太俗了，他恨那些編劇、導(dǎo)演先于他的真心而庸俗地表現(xiàn)了這樣的情節(jié)。他還想說“你真好看”，或者“你真美啊”，但這個情節(jié)、這個臺詞好像還是被電影表現(xiàn)過了，該死的電影！費齊看著她濕潤的眼睛，這種微微的濕潤像蘭花上凝了晨露，或者小荷上停了一只小蜻蜓。透過這眼睛他想這里面的世界一定是純潔的，美好的。但他馬上就懷疑這并不是他的生活，甚至他的故事如果突然間加入了這樣的情節(jié)，會讓人覺得有些做作，他知道自己的底細(xì)，所以懷疑她并不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費齊雖然最終沒有找到一種電影里沒有而且他又能使用的表達(dá)方式，但他喜歡這樣面對面地坐著，這樣仿佛琢磨夏日美麗的雪山，又品味春雨淋過樹葉的氣息一樣。可他怕小關(guān)會突然覺得沒意思而告辭走掉，他拼命地想各種可能的話題來打破看似尷尬無聊而實際上他非常喜歡的局面。

　　“建紅他們旅行回來了，我前天去看她，她還送我一些照片兒呢。”小關(guān)先他而找到了合適的話題。

　　費齊本是勞而不獲，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個話兒來。這會兒是不勞而獲，小關(guān)的任何話題都是好的，他很開心，接著她的話說：“我最后一次去是上星期六，建紅又去打麻將了，我和天蓬聊到十二點多。”

　　“你們聊的能和我說說嗎？”小關(guān)問過后好像馬上就有些后悔了，一笑，“對不起，我有點兒過分了，我有點兒太好奇了吧？”

　　“即問之，則安之�！辟M齊覺得和她說話真是自然不過，“剛剛好，我本來想接著說，正怕你會不會覺得我有些絮叨。不過說來話長，咱倆先去看看寶妹玩得怎么樣了，她要是已經(jīng)玩夠了，我就以后再和你說，要是她還沒玩夠，我再慢慢跟你說。”

　　“謝謝你還想著她，你喜歡她嗎？你坐著吧，我去看看她。”小關(guān)起身去看寶妹，費齊欣賞著她的背后的線條，她的長發(fā)、腰、臀和腿，他懷疑她的這些美麗對于自己是不是很奢侈，她有這么多的美麗，而自己有什么給她？費齊知道自己此時已經(jīng)有了攬她入懷的沖動。遠(yuǎn)遠(yuǎn)地見她召寶妹到她身邊，給她擦汗，捧著寶妹的小臉兒，又說了些什么，親了她的小臉。

　　費齊剛才還覺得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兒，這一刻他仿佛見到一個初為人母的媽媽，仿佛看到了她的未來，也看到了他自己未來的溫馨。當(dāng)她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費齊更相信寶妹是他的天使了。

　　“這小孩兒，玩了一身汗，就是沒有走的意思�！彼�坐下來，見桌上又多了三杯飲料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費齊怕她說什么就搶在她之前說：“我也當(dāng)過臨時保姆，小孩兒一玩起來能量大得驚人，把身邊的大人累得要死。咱們慢慢聊著，一會兒再給她送點兒喝的�！�

　　“你這人看起來粗枝大葉、有棱有角的，沒想到心倒是挺細(xì)�！�

　　費齊聽了全身舒服，和她在一起就全沒有大蔥沾蜂蜜的感覺，全沒有裝西服配懶漢鞋的意思，而是像剛出爐的面包抹了一層正好的花生醬，或是剛剛舒舒服服洗過熱水澡然后穿上純棉的白襯衣時的感覺。費齊望著她的臉不知道下面的話怎么開頭。他相信自己此刻的智商大概已經(jīng)很低了。不過他心里卻在盤算，并且打定了主義：就是她了。

　　“你們是不是在一起談女人了？是不是不便今天就說？”她很自信。

　　“你怎么知道？”費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他肚子里的蛔蟲成了精，笑靨如花，坐在他對面，所以他笑著默認(rèn)似地問她。

　　“因為建紅和我談了一個下午的男人！”

　　“她是不是說了不少男人的壞話？她是不是看透了男人？她說沒說她瞎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她很驚異，費齊因而知道他猜得差不多，甚至很準(zhǔn)。

　　“你看看，跟一個新娘子談?wù)撃腥�，那肯定一多半是在談�(wù)撔吕桑�正好這個新郎是我了解的。你說，伴娘和伴郎在背后點評新娘和新郎的生活是不是很少見？”費齊這回覺得這個情節(jié)電影里很少，但是，俗不俗他不知道。

　　“我差點兒快忘了，咱們倆還有過這樣的職位呢！”

　　“咱們的合影你看到了嗎？”

　　“哈，看到了，你我都很緊張。照得不是很好看，但能照出當(dāng)時的感覺來也算是好照片�！�

　　“嗯，你什么感覺？”

　　“不好說，說不好。你呢？”

　　“我嘛，感覺挺好，感覺太好了，沒有感覺了。象被人看穿了心事，像被人抓住了把柄，像被人將了一軍似的。”費齊認(rèn)真地體會了一下當(dāng)時的感覺，還真是難以言說。

　　“有意思�！�

　　“你呢？你要是不說，我那種感覺好像又來了。”

　　“應(yīng)該說你基本上說出了我的感覺，你的心思很細(xì)，是不是看過很多小說？”

　　“看到幾本兒，不是很多，大多是從那個新郎那里借的。看過小說會有什么不同嗎？”

　　“讀過小說的人對人的心理的把握會更細(xì)致，就像學(xué)過素描的人對人的肌肉、線條更敏感一樣�！�

　　“讀過小說的人大概也會編故事，會不會比常人更虛偽？”

　　“有這種可能性，可你不像�！�

　　“為什么？”

　　“我也讀過小說呀，我相信感覺。”

　　費齊隱隱約約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了愉快，抑或是幸福。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一廂情愿，只覺得混身發(fā)漲，直想吸煙，一種看書看到擊節(jié)處非常想吸一支煙的感覺。

　　“我可以吸煙嗎？”費齊問過了就后悔，后悔這么快就要把一個男人的壞毛病展示出來，可他這個時候就是想吸一支煙。他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太興奮了，還是想在她面前像一個男人的樣子優(yōu)雅地吸煙，是不是這時吸上一支煙要比拿著吸管吸可樂更像一個男人？

　　“當(dāng)然。”她把桌子中間的煙灰缸推到他跟前，“我已經(jīng)耽誤你吸一支煙了�！毙￡P(guān)抿了嘴笑了笑接著說，“我喜歡海明威吸煙的樣子，也喜歡□□吸煙的樣子，我不喜歡那種倚在門口抽煙的樣子，也不喜歡擠在小公共汽車?yán)锖椭�汽油味抽煙的樣子，最不喜歡、看不上的是一邊咳嗽一邊抽煙的樣子�！�

　　一邊聽她說，費齊一邊對號入座，發(fā)現(xiàn)沒有他的位置，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問，只能先把煙點著再說�？粗�費齊把煙點著，她接著說：“但是你別問我你是哪一種。”

　　費齊能說什么，在這樣的女孩面前！費齊樂了，看著她。

　　見費齊看著自己，吸了兩口煙還不說話，關(guān)東寧問：“在想什么？”

　　她沒說“你在想什么”，而是說“在想什么”，費齊覺得他和她突然那么近，她那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感動、好興奮、好開心。但他說出的話卻莫名其妙：“男人抽煙、喝酒、襪子臭；沾花惹草耍大錢，也不能怪龔建紅說男人的壞話�！�

　　費齊分不清他是自我袒露還是自責(zé)，或者是用這種方式來顯示自己深刻？還是心花怒放后的大毒草？費齊覺得自己這么說有些近似于賈寶玉女兒純凈的學(xué)說，更像現(xiàn)在某些領(lǐng)導(dǎo)在講話時常說的“我們黨內(nèi)是有些人貪污、腐化變了質(zhì)，以權(quán)謀私忘了本，不怪人民群眾有意見�！狈路鹫f話時把自己摘了出去，但他今天這樣暴露自己的同類，在這樣的蛔蟲女孩面前怕并不能摘掉自己的丑陋，甚至自己還當(dāng)著她的面兒正在吸煙呢！他只能接著說：“龔建紅說她瞎了眼，說明她要么曾經(jīng)覺得天蓬不會有這些毛病，要么就是她認(rèn)為天蓬就算有這些毛病也能在她的幫扶下、感化下有所改變，但是在蜜月里，她就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你認(rèn)識到你的錯了嗎？”她笑著問，問過以后笑得更厲害了。

　　在這樣的女孩面前，費齊還能說什么。

　　中午了，麥當(dāng)勞的人快擠滿了，鬧轟轟的，寶妹也得回家睡午覺了，費齊抱著寶妹把她倆送到家門口，他親了一下寶妹嫩嫩的小臉兒，把她交到關(guān)東寧的懷里。小關(guān)讓他等她一會，她馬上就下來，兩人一起去收房租。

　　不一會小關(guān)下來，兩人去她哥家，她哥家是東亞大學(xué)前面的一棟老樓，在外面看很是破舊，兩人上了三樓，卻沒有人，小關(guān)只好留了個紙條說房子不租了，明天來收鑰匙。費齊又把她送回家，說下周六一定要來看看她爸爸。小關(guān)很高興。

　　他回了家，和老爸、老媽解釋了早回來的原因，老媽馬上就算出了他的經(jīng)濟(jì)損失：“唉呀！那一個月得少掙將近八百多塊錢啊�！�

　　“你怎么不說一個月多出八個星期天呢，孩子今年多累呀！”費震蘇要是不幫老伴一把，她可能一天也鉆不出這個錢眼兒。

　　費震蘇說完老伴，過了會對費齊說：“說是這么說，但你也得考慮考慮退路，老板其實也有他的考慮，你的課兼得這么多，他肯定也考慮到了，萬一你有什么事或者撂挑子，他怎么辦�！�

　　費齊進(jìn)屋點了支煙，坐在沙發(fā)里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考慮和天蓬合伙辦學(xué)校的事，可是，一吸上煙他又想起了她，想起她往他面前推煙灰缸的樣子。

　　他找出從天蓬那里拿回的像片，一張一張看了又看，跟從前的感覺全不一樣，因為有了新故事，上面的人好像也豐滿了不少，甚至是變化了不少。

　　屋子里雖然給了暖氣，但抽條了很多，有些冷。齊齊哈爾十月十五號就開始供氣兒了，但這熱乎氣到了用戶家里仿佛像黨中央的政策最終到了農(nóng)民的田埂上一樣。他上了床，拉了被子蓋在身上，又想起了她扶著紙杯的手，想起了她的馬尾辮，想起了她身上的香味，想起了她的那句話：“你認(rèn)識到你的錯了嗎？”

　　我錯了嗎？我錯在哪里？我為什么立場站在了女人那邊，我是不是不打自招？

　　“你們是不是在一起談女人了？是不是不便今天就說？”

　　費齊想起了她的這句話，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們的談話可以以后告訴她？以后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想以后再見面？

　　“你認(rèn)識到你的錯了嗎？”

　　費齊就這么問自己，反反復(fù)復(fù)，他親了寶妹的小臉兒，小臉兒上全上奶味兒，她也不躲，她也不笑，她的眼里好像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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