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十二章 多邊外交
費齊晚上的網(wǎng)絡(luò)課是打車去的,他睡過了頭,連晚飯也沒吃,他沒有食欲。在出租車里他還在回憶他的夢,真好,不過是不是有些膽小?是不是有些無賴?親她的感覺可真好。
他雖然感激劉麗的天使使命,但一到了學校心里還是有些酸。他恨自己的小心眼,既然表面上已經(jīng)裝得很紳士了,為什么心里總還是反酸,他有些理解那些從高位上到點兒退下來的、一刀切下來的、或者是被排擠下來的頭頭腦腦為什么死得那么快了。
第一節(jié)下了課老劉來找他,遞了煙后對他說:“劉麗的課我聽了一會兒,我覺得還可以,只是下面的學生不太認可,大概是聽你的課聽慣了,聽你的課有趣,她的課知識點倒是能講明白,只是聽著困,下周我看還是你上吧,我讓她講點兒別的。”
“那可不行,我剛剛約了朋友要去看她父親。”
費齊是有話說話,說好了的,下周六去她家看她父親,這個借口堂而皇之,這是多么來之不易的一個借口,這可不是一個月七、八百塊錢能買得到的。他現(xiàn)在頭等在意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工作而是終身大事,這已經(jīng)是他一切生活的重心、基本點、重中之重了。費齊不知道這時候讓他舍了生命他會不會同意,但舍棄工作這等小事他是不心疼的。他想起了年前,大冬天里滿大街找工作時的感覺,那種失落心態(tài),那種無能的自責,那種無依無靠的心情、境界,當時刻骨銘心的感覺這時竟然全都無足輕重了。
他現(xiàn)在找的是和工作一樣重要的另一種東西,一種同樣能使他擺脫失落、無能、無依無靠的情感。
劉宏大概以為他在拿把兒,在挾機報復,馬上賠笑道:“那么你就先去赴約,我先給你代兩堂課,你也別太難為哥哥。”
“那就謝謝了,我真的不是難為你,我以后再跟你解釋吧,這個約會對我真的很重要。”費齊心軟、面子矮,而且他原本也沒打算得罪老劉或者沖冠一怒跳槽而去,口中大呼:爺去也!
費齊當然知道自己不是這種性情中人。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完全符合晚婚的年紀了。這一點他的父母比他清楚,至少在表面上要比他還急,因為這一星期他家的“外事活動”特別頻繁,就像中美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以后滿世界都和中國建交一樣。
星期三他母親的老同事關(guān)阿姨帶著女兒來家里做客,費齊對這種來訪的真實目的當然心知肚明,他知道她們絕非不速之客,他當然也知道如果自己還是十五、六歲,哪怕是二十一、二歲,即使她們娘倆兒再閑著沒事、再是路過也不會到他家里來。
奇怪的是,他心里雖然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東寧,雖然在夢里都親她了,但不知道是出于禮貌還是出于好奇抑或出于保險起見,他還是出去寒暄了一會兒,當他確定那姑娘遠不如關(guān)東寧時就借口有事出了門兒。
這算不算“貨”比三家?算不算卑鄙?是不是玷污了愛情?如果關(guān)阿姨的女兒和關(guān)東寧一樣好看或者是各有千秋,如果關(guān)阿姨女兒的談吐再文雅一點,是不是他就要腳踩兩只船?最后像電影里一樣她倆碰在一起,然后,局面不可收拾?如果關(guān)阿姨的女兒就是錢芳,是不是星期六干脆就不去拜訪什么關(guān)叔叔了?
費齊反省自己,他一開始有些看不起自己,過了一會兒是非常看不起自己,他下決心不再占這樣的小便宜了。
他長大以后應(yīng)該說是反對從一而終的,是反對貞操觀和貞潔意識的,但為什么此刻卻總是想用貞潔的尺子來丈量自己的感情?難道貞潔的確有一種天生的美麗?這到底是一種美麗還是一種魔障,費齊分不清,到底是一種先天的固執(zhí)還是后天的頑疾,他還是分不清。
晚上回來后,老娘尾隨著進了他的房間:“怎么樣,你關(guān)阿姨的姑娘怎么樣?”
老娘的聲音里有一些試探還有一些討好,像漢奸給鬼子送來花姑娘時的樣子。費齊正煩著自己,正在后悔一不小心弄臟了剛剛啟封的愛情,聽老娘這么問,沒好氣兒地回到:“我的事兒,以后少摻和!”
說過以后又覺得口氣有點兒太重了,就又沖著老太太很無奈地又加了半句:“求您了,行不行?”
“我記得你關(guān)姨的姑娘小時候長得挺好看的,你不也見過嗎?”
“我那時就看她好看你能干嗎?”
“那倒是,”老太太樂了,“怎么現(xiàn)在一臉疙瘩了,我也沒太看上眼兒,你自己也得上點兒心,別老讓媽操心。”
也許是費齊的后半句話給了張桂蘭面子,所以她的話也不像以往那么噎人,也許是老太太見費齊表了態(tài),就馬上說了上面的這句話以表示自己的審美也沒有什么毛病,和兒子也差不太多,還有資格為日后的“引見”工作繼續(xù)出力。
這就叫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問題出在哪里他想不通。他覺得皇上和太監(jiān)看似親近,其實是沒法溝通的,他們的生理構(gòu)造不一樣;他和父母之間是有代溝的,他們的心理構(gòu)造是不一樣的。他的失落、無能和他無依無靠的感覺怎么和父母說,怎么能說。他覺得有些話跟誰都能說,就是不能跟父母說。
老爸、老媽大概是想了卻最后一樁心愿,大概是想早早兒地和最后一個孫子或?qū)O女見面兒。老人們倒是不吝把他們的想法跟子女說出來,但費齊卻不愿意說,怕什么?怕他們不以為是?怕他們看不慣?怕他們嫌他太浪漫?怕他們說一代不如一代?
他們考慮的也許只是一個兒媳婦,還有接下來自然而然的產(chǎn)物,人生也許的確如此。但費齊現(xiàn)在考慮的是愛情,是默契,是美貌,也許還有三圍?這些是否是今后平淡生活的光彩或者滋味?這些她好像都有。
星期五晚課后沒有學生提問,教室里很冷,費齊樂不得早些回家,可是一進家門,見到門口多出兩雙女鞋來,其中一雙高跟兒鞋,錚亮新潮,且尖且長,費齊知道相親的又來了。他想躲出去,但他開門的聲音屋里人早就聽到了,他老爸走了出來,又使眼色又是架著把他引見給屋里的客人。
這回是二樓的李嬸領(lǐng)來一個姑娘,說是她們廠工會的女工委員,不過費齊覺得倒是更像是她們廠長的女秘書,費齊馬上就感到了自己的寒酸、土氣。像自己的這副樣子,“女秘書”見了肯定會說領(lǐng)導不在!果然,沒過兩分鐘,“女秘書”就提醒李嬸說天黑了,得早點兒回去。
費齊馬上惡作劇地說:“是,是,這兩天社會治安也是不太好,聽說總有一些截道的。”
李嬸根本沒有出聽來,還在順水推舟呢:“對,對,小齊你送送她,要送到家啊。”
“不用了,我打車就行了,我家的小區(qū)有保安。”女秘書大概是怕弄巧成拙,忙著堵漏說。
女秘書話里的意思費齊都理解,他真想說:我家的樓道里有燈,樓下就有出租車!但是,就是這么隱晦的話他也沒能說出口,他恨自己腦子中的禮貌,人家女秘書能說出口的我怎么就說不出,他想起一個文化名人曾說過的人生痛快境界: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信夫,斯言吶。
費齊剛送到四樓半,女秘書就已經(jīng)又想出了一個讓他止步的借口:“你不用送了,我的圍巾忘在李姨家了。”
“那李嬸我就不下去了,您有空常來!”費齊說完就上了樓,他好像聽到他的熱心鄰居在背后數(shù)落他道“這孩子!你倒多送送啊。”,她后面又說了什么,她們之間又說了什么他也能猜個大概,但不管怎樣,今天這件事比起星期三的會面效率和人品都要高得多,費齊很滿意。
對于女秘書張桂蘭最終是這樣定性的:“這丫頭咱家養(yǎng)不起!”
費齊頭一回和母親達成了共識,他想起了□□總理政府工作報告中的名言——來之不易啊。從母親的話中他也聽出來,雖然男女平等,但女人還是要男人養(yǎng)的。不管怎樣,他又知道了有一種女人是他不喜歡的,別說百年好合,就是在一個客廳中坐三分鐘都受不了,仿佛廚房中聞到了多余的煤氣味或者鞋里踩進了玻璃碴子。
錢芳回信了!
送走了女秘書,費齊打開,上面提示他有三封未讀信件,接收郵件的進度條像是一只正在抽取藍色興奮劑的針管,費齊的心跳得不行,前兩封一看就是廣告,第三封的主題上寫著“費齊你好,我是錢芳”,費齊點了支煙,打開郵件:
費齊:
接到你的信,我的心才放下,因為對于你,我一直有一種愧疚之心。
我感覺到你要走背運,現(xiàn)在看來只是下崗,而且看樣子你過得還可以,我終于可以坦然了。
那天以后就再也沒見到你,我以為你生了我的氣,我以為我傷了你的心,一直過意不去。現(xiàn)在終于好了。
去年十一月份我就不去電腦學校了,十二月初我到北京惡補了兩個月英語,后來拿到護照我就離開齊齊哈爾了。我現(xiàn)在在家拿大的多倫多讀書,綠卡馬上就要辦下來了。
我也是無意中用了這個信箱,才發(fā)現(xiàn)了你的信,這一切是誰在安排嗎?
我出國前找過你,但最終沒法聯(lián)系。多虧了網(wǎng)絡(luò),不然這輩子怕都不會有音訊了。
我男朋友全家先于我來多倫多半個月急急忙忙地去了澳大利亞,而且已經(jīng)在那里定居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也沒有有關(guān)系的必要了。
唉!如果你沒有去培訓那兩上月,我們倆的人生大概都要重寫。我那時候真是很傻。也許那樣,我不會來美麗的多倫多,也許那樣,我也不會有今天的如此孤獨、寂漠,如果真是那樣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過些年,也許就是今年,我父母也會來家拿大定居,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回到地球的那一邊,再回到齊齊哈爾,再見到你。
與你的聯(lián)系,讓我好愉快。但愿我們能夠保持聯(lián)系,你的為人和幽默、風趣讓我總是忘不了。
人的錯棋往往都是自以為是的一個妙著,也有時是一時聽信了觀棋者的主意,個別時候怕還是鬼使神差。
錢芳
看過了信,費齊并沒有吐血,心情大概就像寶玉娶了寶姐姐的樣子。
那些日子,他得到了唯一的培訓機會,風光無限。有了那個機會,他原以為不會下崗,他甚至以為可以避開錢芳的目光。在他逃的時候,錢芳正在找他。機關(guān)算盡也抵不過命運的安排。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費齊胸悶、氣短,不一會兒就抽了半盒煙。
九點多,張桂蘭臨睡前進他的房間給他鋪被,還以為著火了呢。不管老媽怎么嘮叨,費齊也沒吱聲。
不管多么的于事無補,他也得給錢芳回一封信,這回錢芳真的像月亮里的嫦娥了,遠遠的在那里,仿佛能看見,但絕對不能相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義山怎能如此暗合我心吶!
他發(fā)郵件時,怎么也想不到這種結(jié)果,如果錢芳在她的郵件中也像那些跟他聊天的人一樣只是問問他的好,問問齊齊哈爾冷不冷,多好。
費齊把她的信又看了幾遍,她把加拿大打成了“家拿大”了,她怎么會有這樣的筆誤?大概她用的是拼音輸入法。什么叫自尋煩惱,費齊覺得自己像正在哭墳的祝英臺。
錢芳:
能與你有這么一段經(jīng)歷,能見到你的這封信,我真的享受到了最完美的愛情了。這段經(jīng)歷所缺乏的只是小說家和說唱藝人的演繹了。
我說她完美,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現(xiàn)實,到現(xiàn)在竟變成了在水一方,變成了天方夜譚,變成了拍案驚奇。
不知道你信還是不信,我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我所經(jīng)歷的愛情。
你我現(xiàn)在純是網(wǎng)絡(luò)里的真實人物,有別于那些有妮稱無真名實姓的虛擬聊友,更有別于耳鬢廝摩的戀人。我們的關(guān)系怕只存在于網(wǎng)絡(luò)中,存在于回憶中,無可奈何的兩人生活在地球的兩邊,像兩只蝴蝶飛在一個莫名的空間,只有蝴蝶知道他們是誰,沒有別人知道蝴蝶是誰。
在網(wǎng)絡(luò)中我們把話說得從來沒有的清楚。網(wǎng)戀的人們往往見光死,而你我怕是到死也不能相見。
我是元旦給你發(fā)的郵件,二號上午碰到了一個極為投緣的姑娘,其實我們?nèi)齻月前早就認識了,定了六號也就是明天我要去她家。沒想到五號收到你的回信。是有誰在安排嗎?
請原諒我把這些告訴你。也請你原諒我以后還會愛你,我沒有理由不這么做。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么好。
我相信,我以后也許會把咱們倆個的愛情告訴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相信我們的經(jīng)歷,會不會原諒我的經(jīng)歷。
費齊
十二點多時費齊把這封信發(fā)了出去,這段時間他都在干什么,他想不起來了,進度條的深藍色,像最無奈的心電圖一樣,直直的。
給錢芳的郵件傳送完他就睡了,他巴望著睡著以后可以什么也不想,或者可以夢見她,哪怕是一睡不醒也可以。可他又想著寧寧,他若真的一睡不醒,寧寧會不會想他,會不會想那個不知錯在哪里的家伙?
他好像看到寧寧正在來他家的路上,而他此時正游蕩在空中不知去哪里,好像正撲煽著翅膀,好像就是一只蝴蝶。他想喊她,但他已不能人語,她對空中的蝴蝶也很喜歡,但只跟著蝴蝶跑了兩三步就又往他家走,他馬上就要看到她見不到他的痛苦了,他馬上就要看到她就要想到那只蝴蝶正是她要找的費齊了。
他醒的時候才六點多一點兒。他受不了現(xiàn)實就去睡覺做夢,夢的美麗也不能持久,在他連夢也受不了的時候,他就驚醒了。在一睡一醒之間他得到了喘息,在這喘息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并不忠貞。
他感覺自己仿佛是個叛徒,在錢芳和關(guān)東寧的注視下,他覺得無地自容,他知道這種情景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那么自己是不是自責過重了?他分不清是道德將多余的愛情藏了起來,還是多余的愛情將道德變成了一種法外的酷刑。
錢芳對他已經(jīng)成了世俗的、現(xiàn)實的不可能,但她在他的心中卻和關(guān)東寧沒什么兩樣,也許正是她的那種不可能反倒使錢芳甚至比關(guān)東寧更美麗,更無瑕,更神圣。
起來后,他照鏡子發(fā)現(xiàn)腦后有一綹頭發(fā)獨樹一幟,安扶了半天也不能服帖,只好燒水洗頭。洗過頭發(fā)現(xiàn)襯衣上有幾個小牙膏點兒,換了襯衣,又發(fā)現(xiàn)褲角打了卷兒,于是脫了外褲找熨斗,動手熨燙。
這一切躲不過老太太的眼睛,張桂蘭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反常,而且及時地通報給了老伴,費齊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行動受到了不尋常的關(guān)注,仿佛我核潛艇的調(diào)動立即引起了美國軍方的濃厚興趣,并及時通報了海峽的那一邊一樣。
費齊是又可氣,又好笑,但又毫無辦法。父母對他的約束,有那么一點兒像美英給薩達姆設(shè)立的禁飛區(qū),費齊人老實,本份,總是“隨心所欲不逾矩”,如此看來,孔子晚年看似已臻化境,到達自由王國的樣子,實則欲望極小,離規(guī)矩甚遠,自然和費齊一樣的不逾矩了。雖然禁飛區(qū)對他形同虛設(shè),但他知道他的“禁飛區(qū)”是存在的,這種禁飛區(qū)在心理上也正是代溝的一大根源。父母對他的經(jīng)濟控制好像石油換食品,美英要保證伊拉克的外匯收入要用于和平目的,父母則要保證費齊的收入用于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成家立業(yè)和傳宗接代費齊的興趣不大,所以,父親也就能夠容忍他追求一些愛情。
但薩達姆有薩達姆的自由,薩達姆有薩達姆的辦法,費齊也是這樣。他不喜歡暴君,可他卻同情薩達姆。薩達姆的偉大在于很多人都像他那樣活著,但只有他最有名。
錢芳的來信讓他今天的拜訪有些滑稽,他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懺悔。他相信自己是真心的喜歡關(guān)東寧,但錢芳在他的記憶中,或者說在他的心里卻抹不掉,不能覆蓋。
他不能失約,他沒有理由不去她那兒。畢竟關(guān)東寧是現(xiàn)實的,是他幸福的希望,但他覺得對不起關(guān)東寧,他的花瓶中還有一只過去的玫瑰,一支只有他能看見的玫瑰。他不知道這時再在這只花瓶中插上一支全新的蘭花是會更加美麗,還是注定要有一些別扭。
九點多時費齊來到她家樓下,在水果店里買了幾樣拿得出手的水果,還進食雜店給寶妹買了一方便袋的娃哈哈果奶和喜之郎果凍。
禮物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能直接地、融洽地證明和表達你的友善和誠意,費齊的關(guān)心甚至還有他的有求于人但不可言說的本質(zhì)也在這幾個方便袋里面了。
費齊相信關(guān)東寧的母親從他幾乎無緣無故的禮物中一定能推測出他的所求為何。他今天干干凈凈、板板整整的打扮和得體的禮物一下子就使他受到了女主人和寶妹的歡迎。關(guān)東寧就不必說了,笑著接過了他手里的禮品說:“我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呢,護士正在給我爸點滴呢。”
費齊擦眼鏡時,寶妹很乖地給他拿了拖鞋,她還沒有忘了請她吃麥當勞的費叔叔。
她家的房子是八十年代末蓋的那種格局不怎么令人滿意的樓房,兩室一廳大概能有六十多米的樣子,裝修是九十年代初期的風格,就是在當時也應(yīng)該是簡易的那種裝修,因為是二樓,方廳不是很明亮,但能看出地磚擦得很干凈,里屋的地板很是光亮,墻紙有些舊了,有些地方還翹了邊。
“爸,他就是費齊,聽說您病了,特意來看看您。”關(guān)東寧是這么向她父親介紹他的。
她父親躺在一張雙人床上,人長得很周正,比費齊的父親年輕很多。聽他女兒介紹完,顫顫地伸出沒有扎著針的左手,費齊趕快走過去雙手握了,問了好。
“唉,大大的不好,我這是第二次喝倒了,但愿我能治好,咱爺倆能喝上兩盅。”
費齊俯身離他很近,總算是聽清楚了,且而還聽出了一點兒習以為常,一點兒樂觀的幽默和一點兒東北式的好客。他馬上笑著說;“您要是攆我走您就直說,您要是端起酒杯來敬我,我就不能再來了。”
關(guān)叔叔樂了,旁邊的護士大嫂正在配藥,聽了他們的話接茬說:“要是再喝倒了,可就真的沒法治了。”
“您得聽大家的勸哪,身體可是自己的呀!”費齊覺得自己的勸告太蒼白了,真理說過多遍,雖然不能直接變成謬誤,但能直接變成耳旁風,耳旁風再變成什么,那就是聽者的造化了。
“聽勸,怎么不聽勸呢,我就是面子矮,酒桌上太聽勸了,才喝成這樣,不過才一斤半北大倉啊!”雖然他的話聽不大清楚,不過費齊還是聽出了他小河溝里翻船的話外音,甚至還有一點自豪感。
“爺爺,爺爺,要是再喝酒,就再也不和你玩了!”寶妹這時也噗騰一聲上了床,在席夢思的空處搖搖擺擺地找著平衡。
“大家還是讓他靜一靜,病人不能鬧,不能激動。”護士的話對病人當然有益,而且對費齊也很有益,他和關(guān)叔初次見面實在是沒什么好說的,費齊沒有半斤以上的酒量,當然對酒也就沒有半斤以上的好感和話題。
進了她的房間費齊才知道自己的房間是多么的臟、亂,他還是頭一回進這樣的房間。這里的氣息和小擺件說明這里是一個女孩兒的房間。費齊被讓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剛想去看看書柜里的書,小寶妹手里拿著瓶娃哈哈非坐在他懷里不可,她自己坐在窗對面的單人床上。床前有一個寫字桌,好像就是個學校的課桌上鋪上一塊桌布,上面放了幾本什么認證或者資格考試的書。
過了一會兒,小關(guān)的媽媽送來了水果和茶水,一邊勸他吃水果一邊很自然地問過費齊的基本情況——他的工作,他的父母,他的家住在哪里,哪兒畢業(yè)的,家里還有什么人。
關(guān)東寧笑著介紹并有些解嘲地說:“我媽是居委會主任,掙錢不多,管事兒不少,問話更多,你就理解她吧。”
費齊一笑,當然理解,也愿意理解。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媽,同樣都是嘮叨,同樣都是渴望了解他,但對于他來說,一個是陳水扁眼里的美國,一個是薩達姆眼里的美國。
聽了自己姑娘這么說,關(guān)東寧媽也有些不好意思,等聽費齊大體介紹過了,大概覺得該說的話也差不多了,就哄著寶妹一起出去了,只留下兩個人在她的房間里。
懷里沒有了寶妹費齊反倒覺得混身不自在,但她母親讓他兩個人單獨在屋里甚至還關(guān)上了門,說明她已經(jīng)認可了他們的關(guān)系。還有他爸爸還要和他喝兩盅,這是好事兒。
費齊記得在天蓬的婚禮上主持人當眾宣布馬天朋和龔建紅結(jié)為夫婦,并宣讀了結(jié)婚證書,那是多么正兒八經(jīng)、大張旗鼓的關(guān)系!而今天他和關(guān)東寧的關(guān)系則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關(guān)系,是一種兩個人誰也不曾承認也羞于承認又誰都認可的關(guān)系。
他覺得這是一種中國獨有的窗戶紙文化,窗戶紙不透明而又隱約可見的質(zhì)地,窗戶紙脆弱而又不捅不破的特性都是這一美麗文化或者說高妙的東方文化的魅力所在。更不同的是:即便是將來窗戶紙一旦被捅破了也是美的,至少是令人豁然的,甚至捅破之后還有一種神秘感在,全不像歐美的玻璃文明,先是一覽無余,最后是破鏡難圓。
她坐在那里給他削蘋果皮兒,費齊盯著她好看的手,雖然削得不是很熟練但卻很優(yōu)雅,很細心,很干凈,她把削斷的蘋果皮仔細地放在盤子里,她那么好看的手上沒有戴戒指。
她家的暖氣燒得很好,這時陽光也照進了房間,費齊直冒汗,解開上衣扣好多了。
“星期六、星期天的課老板又讓我上了。”為什么說這句話費齊也不清楚,但總算開口說話了。
她切了一角蘋果,抬起頭,遞給他:“好哇,是不是他侄女的課沒你講得好?”
“講得不是非常好而已。”
“你不用替她說好話,你的意思就是你的課非常好了?”寧寧并不給他留情面。
“我相信他是沒找到更好的,”費齊吃了口蘋果,狠了狠心,平生第一次厚著臉皮接著說:“我倒是更愿意星期天到你家來吃蘋果。”
他的這句話弄得十多平米的房間里半天沒有人說話。這回她把切好的蘋果核也小心翼翼地挖去了,這才使她有事兒可做并不尷尬。費齊很慘,手里的蘋果吃完了,又不好意思伸手向她再要,無事可做,只剩后悔。不過他慶幸這句話說完了,沒有彈出任何錯誤提示的對話框,但好像有點兒死機的樣子,沒辦法只能站起來看她書柜里的書。
“我能看看嗎?”他問這句話先是沒話找話,其次他認為一個人的藏書近乎隱私,幾乎相當于履歷表甚至可以和思想?yún)R報媲美,從她的書柜中他能看出很多東西。
“當然,給你吃蘋果吧。”蘋果核已經(jīng)挖得干干凈凈了。他接過蘋果,沒說謝謝,只是瞅著她笑了笑,她也笑了,只說:“吃吧。”
書柜是松木的,沒有門兒的那種,做工很粗糙,本色的漆大概只刷了一遍,應(yīng)該叫書架才對。她的書在量上不到天蓬的十分之一,跟費齊的倒是差不多,只是費齊更多的是專業(yè)書,再就是工具書,干巴巴的一柜子,毫無生機,與其說是書柜不如說更像是個廚房的碗柜,里面全是他吃飯的家什。文史方面的書多是借天蓬的來看,他幾乎不買。關(guān)東寧書柜里有兩排是些雜書,大約是哲學、歷史和法學,再就是小說散文,其余大多都是詩集,比起費齊的書柜更像是只裝著五彩小鳥的鳥籠。
她的小說幾乎在天蓬那里都有,費齊要么看過,要么翻過,要么知道一些。天蓬不太喜歡詩歌,詩只是他藏書的一部分,除了《全唐詩》和《全宋詞》就只有一套《古今情詩大全》了,大概是他的戀愛及作案工具,所以費齊看過的詩集也少,她這里倒是古今中外品種齊全,從屈原到李杜白,從徐志摩到舒婷北島汪國真,從沙士比亞到普希金泰戈爾聶魯達。
“你的當事人肯定都是詩人,要不怎么買這么多詩集呢?”費齊跟她開玩笑說。
“你要是我的反方律師,倒是真的好對付了。”
“我會好對付?”
“你的腦筋太簡單。”
“頭一回聽說,有創(chuàng)見。”
“詩人從來不喜歡麻煩法官,要么像海子那么臥軌,戈麥那樣投水,顧城懸樹,蝌蚪割脈,要么干脆像□□一樣造反。好一點的如聞一多、徐志摩、駱一禾一樣。”
費齊聽她這一串人名,只認得幾個大大有名的,猜想那幾個不認識的一定也是不錯的詩人,只是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瞎問,只是沒想到這個小丫頭是這方面的專家,自己沒有提前備課。有些窘,只好問:“你的書柜里為什么沒有很多法律書呢?”
“都在單位呢,家里放不下了,再說家里也用不著。等以后有條件了一定弄一屋子書,我就睡在那里,隨手就能夠到想看的,看完了一扔也不嫌亂。”
費齊樂了,自己正有這樣的理想,但他只是說:“閑拋閑擲皆文章。你喜歡詩是什么理由呢?”
“一開始沒有理由,大概是因為詩簡單、單純、美麗吧,詩的節(jié)奏最快,比雜文散文還直截了當,詩有歷史有活力,有意境也不乏深度。新詩像圍著篝火的舞蹈,自然痛快放縱,律詩像高臺跳水,完成幾個約定的高難的動作,最后一個完美的水花。心情極好或者很糟的時候看詩最適宜。”
她的理由、她的比喻好像給她又戴上了只鉆石胸墜,顯得更加美麗甚至富有了。
“那么小說就只能心平氣和地讀,甚至有些時候更考驗讀者的意志、耐心和品味,更像是一桌沒完沒了的宴席或者更像是一次婚禮或者葬禮了。”
聽費齊這么說,她笑了,又遞給他一塊兒蘋果:“給你吃蘋果一點兒也不白瞎。”
“我這也是受你的啟發(fā),白吃的。”費齊看她笑得好看并相信她一定自己寫過詩就逗她說,“看來我要來吃蘋果還真得背背課,《關(guān)東寧詩選》在哪兒呢?”
“我這兒只有蘋果。沒有你要的東西。”
費齊說:“我相信看小說的人多,寫小說的人少,但看詩的人和寫詩的人就差不多一樣多了,當然,發(fā)不發(fā)表另算。”
“有道理。”
“那么,”費齊見她似乎承認了她是寫詩的,就再問,“什么時候出版?”
“等等吧。”
他倆都樂了。
“你看咱倆說的像不像接頭的暗號?”
費齊又吃到了一瓣蘋果。他拿了本普希金的詩翻了翻,又拿泰戈爾的看了看,沒看出好來,就問她:“為什么外國詩人的名氣那么大,而讀起來卻索然無味?”
她只想了一小會兒:“詩歌有語言的界限,這就是詩的悲劇,普希金的詩有很多人譯過,一人一個樣,俄語我一點兒也不懂,但李白的詩譯成現(xiàn)代漢語還不如張打油的詩,可想而知譯成英語、西班牙語會是什么樣。普希金的詩我相信在它還是俄語的時候沒有人能加一個字或減一個字,但譯成漢語誰都可以加字、減字、換字,你用這個詞他用那個字,這就是你讀起來沒有味兒的原因。”
費齊想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或佩服、佩服的話,但那太像單田芳的評書連播,太像街頭武夫見面的客套話,但不說這個說些什么一時還想不出。
“想什么呢?”見他不說話,她問。
費齊最愿意聽的就是她問他的這句“想什么呢?”
“我剛才想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或者抱一抱拳說兄弟佩服、佩服。但太像單田芳的評書,或者,街頭藝人互不服氣的客套話。其實,聽了你的話,我很吃驚。”
“你是不是吃驚繡花枕頭里面還藏著一冊善本書?”
費齊只見過繡花枕頭,當真沒見過自稱為繡花枕頭的姑娘,他真的要把她當成肚子里的蛔蟲了。
“豈止,善本書里還夾著一紙米芾的真跡呢!”費齊說得像是古董愛好者撿了個大漏兒。
“我拍你,你拍我,馬蓮開花二百五!”她是這么總結(jié)的,頑皮、俏皮、機靈。
“你可真可愛。”
費齊這一回并沒有為說這句話下什么決心,也沒有來得及厚下臉皮,這句話絕對是脫口而出。說過后,費齊覺得這句臺詞有點兒不對,不符合他一貫的性格特征,但是話已出口,生活永遠是現(xiàn)場直播,他只能看著她,等待著冷場、噓聲和倒彩,他不能控制事態(tài)發(fā)展。他又想起當時錢芳也曾用這句話說自己,當時錢芳也是這樣看自己嗎?她聽了這話很坦然,只是嘴唇微微蹙著,歪著頭看著他。
“有妻若此,夫復何求?”費齊如是想。
這回她沒有問他“想什么呢?”如果問了,費齊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他齊當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膽子,有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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