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月一日
第二天,費齊把寫好的請柬打成兩捆,打車給天蓬送去,天蓬不在,他把請柬托付給工頭收好就走了。晚上天蓬來電話直說好,說建紅和他父母也都說好。
費齊聽了挺高興,沒想到天蓬得寸進尺,非讓他再寫個條幅或者中堂不可,四扇屏就更好了,這樣掛在客廳或者書房一定不錯。
費齊氣樂了:“你有沒有完?”
“一時半會兒完不了。”
“不行,我那字上不了墻。”
“從前你就說不行,我看行。你看滿街上那些大官的字,我看哪個也不如你寫的,他們都敢,你有啥不敢的。”
“你不懂,肉食者鄙,我那字要是也掛在你家墻上,也就沒臉去你家了。”
“你就是放不開,你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頭,我說行就行,抓緊吶。”
“就是行,也來不及了。”
“有什么來不及的,兩下子不就寫出來了?”
“你不懂,裝裱怎么也得十來天,不趕趟了。”
“沒事,也不為了婚禮,我平時也是需要裝門面的。”
“你那房間我看過了,幾乎都是歐式的裝修,掛個條幅、中堂不倫不類。”
“沒事兒,現在有幾個懂得倫、類的,你臨的那個《蘭亭序》就挺好,你再給我臨一個,要不你干脆就把你墻上的那幅裱了送給我吧,還省得做舊了。然后再給我寫個中堂。寫啥你琢磨吧。”
“你都快成胡子了,怎么看什么搶什么呀?我覺得你還是掛幾幅油畫或者照片比較諧調。”
“我也想過,不過,油畫還真不太好掏弄,齊齊哈爾連個像樣的畫廊都沒有,我也沒有畫油畫的朋友。得了,就你了,諧不諧調就是這個了。”
這下費齊可難為了費齊,寫什么,用什么樣的字表現什么的內容都成問題。這么些年只是臨摹,從來也沒搞過創作。好在天蓬也不要求時間,費齊也就一邊練字,一邊琢磨給他寫些什么。
這以后費齊又去了天蓬的新家兩趟,每次去,新房的裝修都有新的進展,只是天蓬都不在,兩次都是去更換建材了。
一次聽工頭兒講新娘子不喜歡瓷磚上的暗花和地板的紋理,另一次說是去換馬桶了,說是新娘子覺得原來那個馬桶和廁所里別的東西風格不太協調。
費齊想一邊心疼天蓬,一邊想龔建紅的審美已經精微如斯,怕是只有天蓬這樣的人物才能養得起。看著他們日漸有形的工程,費齊感嘆:原來天蓬元帥愛情的陵寢是如此的奢華。
聞著刨花和膠水的味道,聽著射釘槍砰砰的聲音,費齊仿佛也能感受到一種新生活的甜蜜,這種甜蜜使他不禁有些心急起來。這種急有些癢,也有些煩。這些年他也參加過很多次婚禮,甚至很多同齡人都有了孩子,可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急的感覺,今天這種感覺一來,他也覺得很是奇怪。
看著天蓬的新房,費齊難免羨慕,他強迫自己想點兒別的,想點兒這其中他并不羨慕的東西,在這想與不想之間,他變成了那只葡萄藤下的狐貍。
他發現自己已經會六般變化了:變熊貓、變兔子、變毛蟲、變驢子、變狐貍,另外還有狼。只是他的修為很淺,還不能變化自如,他每一次由人形變化去都很容易,但是每一次再想變化成原形都很難,而且,好像很容易被看出原形。
這變化本身大多有痛苦,但有時變化得自然,痛苦很小。最痛苦、尷尬的是被人當場看穿了原形:瞧,那只廢物的熊貓,那頭傻驢子,那條吃不到樹葉的毛蟲,那只心理變態的狐貍,還有那匹孤芳自賞的狼,那不都是費齊嗎?
大圣的變化原本是為了迷惑對手、克制敵人、方便行動,費齊的變化則像是被人施了法術、咒語,著了法器,能否變回原形全憑造化。
費齊特意為十月一號的課做了教案,好讓劉宏給他帶一天的課。九月三十號,上過晚課,天正下著小雨,回不了家的學生圍著費齊問了一些問題,一直到八點半了,雨還是沒有一點兒要停的意思。
聽說結婚時的小雨預示著新娘子未來的眼淚,費齊倒是不信,只是怕這小雨淋皺了自己的西裝。他擺脫了學生,也沒回家,出門打車直接到了天蓬的新家。
新房的防盜門上帖著一個大大的金色喜字兒,沒關。屋子里有的是人,費齊找了一圈也不見天蓬。有人說他去火車站接客人了。費齊就挨個房間參觀:房間地上都鋪上了家俱和電器的包裝紙殼,橫豎再用膠帶粘著,整個新房像一個糊著面膜的貴婦人,模樣怪怪的,只知其愛美而不見其美。
大方廳已經成了賭場:三桌麻將,一桌“三打一”,將近四十多米的空間顯得擠擠巴巴的。每個人的手邊都放著一沓子錢,見費齊來看也不避諱。
費齊走到酒柜邊的一桌旁,看了一會兒,見一個人稱“王哥”胖子的才點了一炮兒就掏了一百多塊,心想自己兜里的錢頂多也就只夠玩一個小時的,吐了口氣上別的房間參觀。
天蓬的新書房也能有四十平米,地上沒鋪紙殼,所以沒有人,費齊脫了鞋進去,開了燈,腳踩在巴西黃梨的地板上,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生出一條光燦燦的尾巴來了。
這間書房是由從前相臨的兩個房間從中間打通一個月亮門形成的,外間在書柜的包圍之中,對放了兩個真皮單人沙發和玻璃方茶幾,一個巨大的水晶煙缸一塵不染地擺在茶幾上面。里間除書柜之外放一只真皮的長沙發,可坐可臥。天蓬曾告訴他,如果未來發生冷戰,這就是他的避彈室。費齊數了數,好象又添了四個書架,所以書擺在上面并不很滿,有些地方用一些小擺件填充。費齊見其中一個書柜里面裝的都刑偵、偵探、破案、探案、懸疑、謀殺、推理的小說,只有最底下一層擺著一些藥物、藥理、方劑、本草一類的書。
在書架的空隙,墻上掛著兩幅天蓬的黑白明星照,A4紙大小,一橫一縱,實木的畫框粗壯華美,想必是婚紗照的贈品。一幅是天蓬穿著隨便的襯衣,左手掐著只煙正在伏案著述,黑色的背景顯得他有些神秘和高尚。另一幅是他穿著西裝,并未打領帶,倚著書架做查閱狀,那神情不可言說。
費齊想這恐怕是天蓬最為得意的境界吧,而且這兩幅照片也足以證明了這書房是他的私人領地了。
厚重垂地的絲絨窗簾把小區里單薄的造園藝術和明亮花梢的燈光完全擋在外面,整個書房寧靜清雅。
書房里間班臺和班臺上的電腦并沒有更新,電腦旁邊放了一個建紅的小相架。上邊的建紅很是年輕、美麗、單純,連費齊都覺得可愛,大概是她十六七歲時照的吧,全不是現在的一臉少婦狀、領導樣。費齊想天蓬放這樣的一幅照片大概就像孔子著《春秋》一樣有深意吧。
房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關了門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費齊好是羨慕,在這樣的書房里仿佛泡在飄著花瓣的浴缸里。他走到新書架前,一本本地審閱。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天蓬回來了,外面雖然下著雨,他卻灰頭土臉的,一點兒也不像個新郎倌兒的樣,倒像是焦書記下鄉剛回來,“我舅舅從上海來了,我剛安頓好就過這邊來了,外面人說來了個大鼻子的帥小伙,我一聽就知道是你,我還知道你肯定是在這兒。”
“我的鼻子真的那么大么?”
“我跟你說,你的男人味道全在這個鼻子上了,你不知道嗎?”
“哈哈,我的鼻子。”費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對他的這個有男人味道的鼻子大為不滿,心中一時間充滿了帝王對功高蓋主的大臣的感覺。
兩人坐在沙發里,費齊為了不再去想他的鼻子就說:“書房布置得不錯,照片拍得尤其不錯,有泰戈爾或者魯迅的味道。”
“我也挺滿意,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天蓬掏出煙給兩人都點了,心有余悸地接著說:“你不知道,為了這兩張照片那攝影師折騰我多長時間。哪天我把他介紹給你,我有心得,保你也能拍兩張好照片,看著就像錢學森或者愛因斯坦。”
費齊樂了,脫口而出:“我可沒那么自戀。”
“你是說我自戀嗎?我可不覺得,有了這兩張照片我自信多了。”
費齊也覺得語失,在這種大喜的日子里不應該說這種激烈的話,哪怕再有理也有些不妥,就改口說:“你說得也有道理。據我所知,釋迦牟尼在印度本土原本是很瘦弱的樣子,我想就像圣雄甘地的樣子吧,到了中國就變成很胖大的樣子了。這一變,讓信徒們自信了不少。”
“正是,看來咱們古人就已經懂得包裝了。”天蓬也樂了,“不過,一說古人我倒想起來了,我那條幅你給我寫了嗎?”
“又來了,我正練著呢,等你旅行結婚回來就差不多了。”
“唉,這就對了。”
“最近沒寫什么嗎?”費齊是沖著這個環境問的。
“寫什么呀!就剩□□驗生活了!”
費齊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你怎么買了這么多偵探小說呀,這種小說幾乎都是暢銷書,但好像沒有偉大的文學作品哪,寫暢銷書好像不是你的追求哇。”
“看著玩唄,的確很刺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推薦兩本你看看,這種小說里也有永恒的人性,要不怎么這么引人入勝呢。要不是和諾貝爾的理想沖突,這里面的小說家一定會有獲獎的了。看這種東西也挺練腦子,有機會我一定要寫一部高明的謀殺推理小說,只要我不說,沒有人能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費齊樂了,有些懷疑他的智商,不過,乘著房間里沒有別人,費齊給天蓬隨了二千塊禮金。
以他倆的關系隨五百塊在齊齊哈爾就算不錯的交情了,但費齊的父母在他臨出門時又給他加了一千五百元,費震蘇跟他是這么說的:“咱家的五金店要不是天蓬元帥罩著也不會有今天,你就多拿點兒吧,不會吃虧的。”
天蓬直跟費齊推搡,有點兒像太極推手了:“咱倆的關系還用來這個嗎?俗了。”
費齊說:“這點兒錢兒我知道你也看不上眼兒,多了我也沒有,你也別讓我下不來臺。”
天蓬只好收了,像劉備從劉璋手里接了西川,然后問:“別的屋你都看了嗎?我領你走走。”
他倆來到主臥室,這一間地上也沒有鋪紙殼,二十多米,一張大床垂著白色的紗幔,隱隱能看到里面高檔的布藝,床對面是一臺索尼的大背投,梳妝臺和四門大衣柜是意大利風格的,淡粉色的墻上是新人各種恩愛狀的婚紗照。
費齊指著索尼背投笑著揭天蓬的短說:“又是日本鬼子的東西!你那‘三不政策’呢?”
“我的政策是一貫不變的,不過,這可不是我買的,是建紅家的陪嫁。”天蓬像漢奸在黨和人民面前一樣做最后的辯解。
“你們倆除了外交政策以外倒真是門當戶對啊!”費齊接著涮他。
“你看建紅是不是挺上鏡?婚紗照花了我八千多塊呢。”天蓬大概是有意打費齊的岔,大概他也不滿意自己在對日問題上的妥協。
“嗯,婚紗照上的建紅能打120分。”打岔這種技巧費齊在和父母說話時常用,當然知道天蓬的用意,也就不再刺激他。費齊心想八千多塊能買一臺品牌電腦了,電腦和婚紗照在淘汰速度和品味上倒是有一些共同點。
“那你給男主角打多少分?”他們相處這些年,這個問題天蓬還是頭一次問。
“看在照片上你的長相,我給80分,要是看在這八千塊錢的份兒上,我也能給你120分。”
天蓬哈哈大笑。兩人走出臥室前費齊又看了一眼天蓬的婚床,手一指開玩笑地說:“具體地說,這就是你愛情的棺槨吧?”
天蓬也想起了他的愛情論斷,很高興費齊還記得:“沒錯的,我們兩口子的愛情以后就長眠在這里,在這四條腿的墳墓,地球上最溫柔的平面上。”說完摟著費齊的肩一起走出了臥室。
穿過客廳時,天蓬特意把費齊介紹給了正在打牌的賓客:“女士們,先生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費齊同志就是我明天的伴郎。”
費齊連忙和忙著的人們握了手,對點炮者表示了同情,對和牌者表示了祝賀,每個牌桌后面站了一會兒就和天蓬一起走進了廚房,沒想到這里還有六個人正在打“娘娘”。
廚房很大,六個人圍著桌子一點兒也不顯小,裝修采用的是韓國的整體廚房,野游那天回來天蓬就跟費齊說過,當時費齊還真不知道整體廚房是個什么樣子。
天蓬給費齊引見過那六個人后,對他說:“考慮到這兒以后就是我的主要工作場所,所以設計時就多費了些苦心,投入也比別處大了些。你看看,鍋碗瓢盆勺,油鹽醬醋茶,樣樣不少。”
費齊見廚臺上放著一大杯和三個小盅,大杯子里面裝滿了黑乎乎的液體,旁邊還放著醬油、醋、芥末油、辣椒油和一瓶富裕老窖。問天蓬:“這是干什么?”
單大姐剛好當了皇上沒事說:“看著沒有,這里面就是這些勾兌出來的。我們的規則是哪一伙輸了,哪一伙的三個人就得承包一杯,我們管這叫‘四喜老窯’。”
“這要是有一盤兒餃子還能好消化些。”費齊頭一回見到這種陣式,覺得好玩就想在一邊看他們將如何下咽。天蓬上去聞了聞那杯四喜老窯,又往里加了些芥末油,惹得其中的一個大姐姐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天蓬拉了費齊趕快跑掉了。“看著沒有,”出了廚房,天蓬一邊揉屁股一邊對費齊說:“這里才是我的工作間,書房只是我的休息間。”
“可是,畢竟你有兩個自己的空間,好像尊夫人還沒有一個她自己的空間呢。”
“這不能怪我,她要是喜歡下廚,喜歡看書,廚房和書房歸她也行。”
“韓國男人是不下廚房的,中國男人買了韓國男人制造的整體廚房卻要下廚做飯,是不是有點兒滑稽?”費齊感嘆道。
“中國是封建制度的集大成國,卻對封建文化的革除最為徹底,所謂物極必反吧,所以,我有緣淪落廚房。不過,你別以為我有多虧,解放女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委以重任,并不是愛護和體貼,其實是更高層次的剝削。那么,我今天淪落廚房你就應該理解為一種福氣了。”天蓬為自己占領廚房找到了理論根據,覺得說過這些已經足以挽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了。
費齊聽了他這套理論覺得有些煩,最近他有些覺得和天蓬說話有些累,這家伙說什么都上綱上線,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達這種厭煩,只好說:“我也是隨便說說,你搞得這么復雜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唄,能力所至,興趣所至,干什么都不是苦事,社會分工為什么非得以性別為根據?這不也是一刀切嗎?”
說完了費齊自己也后悔,他說的這一套也不像日常用語。天蓬剛要接著說,馮立和唐云東一起來了,馮、唐二人一醫一文,德、財相若,志趣相投,一直很是要好,來往不斷。
費齊越來越覺得這兩位加上天蓬和他不是一個階級的人物,雖然鐵飯碗在傳媒上是砸碎了,但他們三個端著的飯碗不但是鐵的,而且分明還都鍍了金,他們的職業色澤金黃,外酥里嫩,肥而不膩,體面而且有前途,他們的交際廣泛而且規格不低,他們對齊齊哈爾的飯店、洗浴中心和練歌廣場了如指掌。自己就算再多掙一倍的錢和他們也不是一個階級的。
他也知道階級不是錢的問題,大概是一種立場、一種態度、一種生存方式的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相信大概就是因為這個道的不同,造成了他們階級的不同。
馮立一進來就對天蓬拱手解釋道:“有個手術,脫不開身,望乞恕罪!”
唐云東右手拿著一個黑色的三角架,脖子上掛著一個專業的照相機,鏡頭的長度似乎證明了他對攝影技術的把握和理解。而這種被證明了的把握和理解又反證了他的品味和層次。名記接著馮立的話對天蓬說:“你看,我吃飯的家什都帶來了,明天的拍照工作我都包了,包你留下美好的回憶。”
馮立酸溜溜地挖苦道:“可惜我的手術刀就不能像他的照像機一樣到處拎著,一邊給人留下美好的回憶,一邊冒充攝影家。”
天蓬說:“到處拎手術刀的是惡魔杰克!一邊給人留下恐怖的記憶,一邊冒充道德家。”
名記聽天蓬為他說了公道話也就沒跟馮立計較,把三角架靠在墻邊,謄出右手從西服兜里掏出個紅包,雙手遞給天蓬道:“小小賀禮,不要推辭。”
馮立從西服兜里掏出的是一個醫院的專用信封,學著名記的口吻說:“小小賀禮,不要白不要。”
天蓬一邊表示感謝,一邊收了,問道:“你倆今晚沒事吧?是打麻將還是打撲克?”
“既然來了,就沒想走,手早就癢癢了,還有麻將嗎?”馮立和天蓬也不外,一邊說一邊四處看。
“走,費齊,咱倆到樓上去借,你們倆先找地方坐著。小馬,倒茶。”天蓬吩咐過保姆就拉著費齊出門上樓。
“能借著嗎?”
“你信不信?借麻將準比借菜刀要容易。”
樓上的鄰居大哥聽說天蓬要借麻將,二話沒說,連桌帶凳一起借給了天蓬,天蓬則邀請鄰居明天來參加婚禮,喝喜酒。費齊在一旁直羨慕他們的鄰里關系。
出了門,天蓬給費齊解釋:“剛搬進來時,誰家我也不認識,我這一裝修,丁丁當當的,樓上樓下也就都認識了。誰家的門呀、燈的哪兒壞了,我就叫工人都順便給修了,這個門洞里我的名聲遠比物業公司和居委會要好得多,現在樓上樓下啥說的都沒有。”
“我就是沒有你這種‘萬能膠’的本事。”費齊這回倒是真心地贊賞,他隱隱地發覺自己骨子里缺了這種“膠”質很多事都辦得不順暢。這種膠質在階級的形成過程中是不是也成為了一種催化劑,費齊說不好,“哪天居委會發現你這種才能就會讓你當樓長,專門負責收衛生費、治安費、擁軍擁屬錢,還有抗洪救災的絲袋子,舊衣服呢。”
“那我可不干,這得罪人的事兒我可不干。”
這張桌子就只能擺到了書房,天蓬家的小保姆趕緊找布把桌、凳的腳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
這個保姆不是他父母家的那個,十五六歲的樣子,紅彤彤的臉,長相絕對不在天蓬的研究范圍之內,據說是天蓬一個同姓的親戚,口音雖然和天蓬不大一樣,但看來挺有點兒主人翁的責任感。
天蓬到客廳又叫了個閑人進來,給費齊他們三個介紹到:“這位是我們局稽查科的關科長,你們四個打吧,我得招呼客人,明天的戲由我領銜主演,后半夜我還得睡一會兒。”
費齊扭頭試探著問天蓬:“是關東吧。”
關科長聽了很是驚訝,忙過來握手:“你怎么知道?”
“他的請柬是我寫的,我當時對你這個名字挺有印像,他的客人姓關的好像一共就有兩個。”
關科長一邊握手一邊夸費齊好記性,好毛筆字。
這個關東四十多歲,一臉肉,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費齊總覺得這張臉好像是忘了放醬油的扒豬臉兒。跟自己當初的想法相距太遠。關科長是個過來人,也許私下里已經反復過來好幾回了,□□地對天蓬說:“沒錯,明天你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我們就不用你陪了。”
費齊可不敢和他們三個打麻將,忙拉住天蓬:“天朋,我不玩,你再去找一個人來。”
天蓬也知道費齊兜里的底細,把他拉到臥室,從兜里掏出一打子錢,塞給費齊說:“你替我玩,輸贏算我的,這三個家伙都有錢,手不要軟。”
“不行,我一年也就玩一次,沒法跟他們打。”
“沒事,臭手抓好牌,你把心態放平,沒事,這點兒錢我還輸得起。”說完也不管費齊同不同意就把他又推回了書房。
關科長的臉上雖然忘了放醬油,但心眼兒挺好,安慰費齊說:“就是玩玩,救場如救火,放松一次不容易。”
費齊本不想救火,也沒覺得這是一種放松,還打算頑抗,馮立站起身來把費齊按在凳子上。馮立的塊頭能裝下費齊,費齊想反抗也不行了。天蓬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費齊身后,剛要吊莊就又來客人了,天蓬說了聲“你們先玩吧”就出去了。
費齊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生活在獅、虎、豹之間的長頸鹿,這三個家伙圍著他心中有多高興他也能猜個大概,這時他只恨自己脖子太長。
吊過莊,馮大夫、費齊、關胖子和唐大記者東、南、西、北地坐下了,馮立掏出一盒精裝的紅塔山象征性地讓了一圈,一邊碼牌一邊點了一支抽了,唐云東拿出一盒玉溪放在桌上并沒有點,表現出一種持久戰的味道,關科長掏了盒大紅鷹讓了一下他的下家。
長頸鹿忙裝作嗓子緊的樣子說:“等一會兒再來。”
俗話說:煙鋪路,酒搭橋。遞上一只煙在鋪了一條友誼之路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介紹了自己的經濟狀況。這種時候,男人兜里的煙就像軍人肩上的星星,像汽車的排氣量,更像名片上的長長的頭銜,費齊不好意思再掏出自己的軟石林了,幸好過了一會兒保姆送來了天蓬家的喜煙,他才抽了一支,心情放松了許多,一圈下來他已經給天蓬輸了四、五百塊了。
又過了一會兒,費齊叫保姆把窗戶打開一些,他又輸了二百多,雖然天蓬說輸贏算他的,但這個輸法費齊也受不了。
到十一點多時,天蓬才進來,見費齊已經輸了一千多了,忙張羅著重新吊莊。這回費齊坐在了北面,坐在馮立的下家,再打牌感覺舒服多了。天蓬坐在費齊旁邊,費齊抓牌,天蓬幫他打了一會兒,費齊見他的理念和出牌的方式和自己全不一樣,問了幾回,獲益匪淺,竟然連坐了三把莊。天蓬見費齊來了精神,而且給費齊的錢還夠輸的就去睡了。
他走了那三家都挺高興,馬上運氣都好了不少。費齊打麻將雖然不花自己的錢,但心里也不舒服,心想那些國企的老總把企業搞黃了,雖然不掏自己的腰包,大概也不會很舒服吧。麻將可以不打,但企業不能不開,企業倒閉也不完全是經濟利益掛鉤的事吧。腦子一走神就給正在坐莊的馮大夫點了個大卡,名記翻了翻后面的牌,見自己馬上就要摟寶兒,更是再次嚴厲地批評了費齊,馮大夫不以為然,為大家回顧了他這把的牌形和思路,認為是費齊救了大家。名記還是心氣兒不順,反反復復地洗牌。關胖子不參與他們的是非,心態平和地洗著牌,他贏得最多,心情正好。
費齊上了趟衛生間,這里沒有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壁磚潔白、細膩,如美人的臉,抽水馬桶溫潤可人,如君子的佩玉。
費齊洗了把臉,在鏡子里看見長頸鹿的臉色不太好,偷偷地數了數剩下的錢,還有一千三百多塊,知道天蓬給了自己大概有三千。
已經一點半了,滿屋子的人個個精神抖擻,只是一個個放低了音量,新房中充滿了一種怪異的氣氛,像戰斗前正在有條不紊地發放槍支,還好像一群人在林子中圍捕一只什么動物。
回到書房,那三個人早已經替他碼好了牌,正在吃保姆送來的點心。費齊喝了口茶,放在嘴里一塊點心,打算豁出去了,輸光了一定用自己錢給天蓬補上。沒想心順牌也順,四圈下來,竟然贏了一百多。這回輪到關科長要吊莊了,費齊還是坐在北面不動,胖老關改變了策略,把把跑一百,但都是有去無回。過了三圈又要求吊莊,但怎么吊也是沒用,到天亮時,費齊贏了八百,馮大夫贏了三千多,名記也贏了五百多,卻自稱一晚上白玩了。別看胖老關打牌時吊莊不斷,很是叫真兒,真到散了局,拍拍屁股,不以為然。
天蓬也被人叫醒了,拉了費齊開車去做頭發。
費齊在車里向天蓬報了賬,把錢如數交回,天蓬也不點,抽了八張塞進費齊的西服口袋里,又交給費齊一個皮包,對他說:“一會兒你就跟在我身邊,什么也不用干,隨禮的錢你給我收著,我給你個小本兒,你幫我記好就是大功一件。”
費齊想把那八百塊兒還給天蓬,但知道他肯定是不會要,琢磨著過后買八百塊錢的書送給他也就算了。
兩個人砸開發廊的門,原來是天蓬早已和老板約好的,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做完頭發。倆從回家后天蓬換上了新郎裝,帶上新郎的標簽,雖然眼睛有一點兒紅,但也精神煥發,比總書記還精神,活像一只未斬的大龍蝦,生猛威風。
在理發店費齊也把頭發梳理了,吹了吹,定了定型。這時夾著那個皮包,站在天蓬身邊,紅色的標簽胸口飄揚,雖然地位顯耀,但他總覺得有點狐假虎威的樣子或者為虎作倀的味道。
大家都在一個中年人的張羅下行動,天蓬叫他二叔,大家也就都這么叫。二叔跑前跑后的,什么規矩都明白,大家都聽他的。六點多時,二叔領著大家簇擁著天蓬下樓準備去接新娘子。
十一是這樣的七天:你可以出門旅游,順便去□□看看升國旗;你可以在家里睡上幾天懶覺并看上幾天的電視;你可以在家看著孩子做作業,再做幾頓好吃的。你也可以結婚辦喜事借以延長你不太長的婚假。這七天不像春節,沒有任何陳規陋習影響你對時間的支配,你大可不必去想和這七天有關的五十多年前死去的幾千萬人。
十一的早晨有些冷,昨天的小雨下到后半夜就停了,天蓬為此相信他的婚姻一定能夠美滿、幸福,就像人人都相信“瑞雪兆豐年”一樣。
早已有人在樓口支起了兩桿紅旗,從天蓬家的五樓樓梯窗口順下兩掛十響一媽雷子的鞭炮。幾個天蓬的親友正拎著大方便袋往迎親的汽車里扔煙。汽車的后視鏡上掛著紅色的氣球,氣球在涼嗖嗖的晨風中快速地晃著,讓人有些緊張。
天蓬手里現在持著一大束鄭玉彬為他特制的鮮花,在紅玫瑰的映襯下,他紅光滿面,他那雙眼睛這樣就顯得不是那么紅了。
鄭玉彬是否免費給天蓬的情人送了花費齊不得而知,但今天所有的婚禮用花可都是鄭老板免費贊助的。鄭玉彬一大早就帶著店里的服務員把天蓬迎新的頭車用鮮花打扮起來。房間里也放了幾瓶插花。新房也大致拾了一下,不再像一個賭場了。
天蓬家的親戚不多,費齊都認識,今天前后張羅的都是一些費齊不認識的人,天蓬什么也不管。今天,他只是個符號和木偶,他不是出納,也不是會計,他是個財神。一大幫人圍著他,費齊弄不清到底是為了這幫人才舉行婚禮,還是這幫人幫著新郎娶媳婦。
喬三來了,連他一共十個人,一水兒地開著大摩托,天蓬見喬三要給他的婚車開道臉上更加紅光四射。
戀愛和交往就像嗤嗤燃燒的□□,幸運地一直燃燒到了今天,到這一天,也終于燃到了盡頭,婚禮就在這一刻轟的炸響,一種新鮮的禁果從此變成了蜜餞,變成了家常便飯。兩個獨立的自由合成了一種新的貞操,責任和義務開始重新灌裝,童話和神話都在這一天終結。
到了預定的時間,二叔示意新郎該出發了,天蓬拉著費齊鉆進了那輛花枝招展的加長白色卡迪拉克。坐在車里也能感覺到前面十輛排成楔形的摩托車發動時發出的巨大轟鳴聲,天蓬對司機一擺手,迎親的車隊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新娘子的娘家就住在街對面的永青小區,但車隊出了青云小區就開始慢慢地兜圈子,風光和面子把南轅北轍變成了可能,排場和形式把兩點間直線最短的定律忘了個干干凈凈。
韓國人曾經慷慨地說過:統一不是經濟行為,所以我們不考慮成本。費齊覺得某種意義上說婚姻也是一種統一,當然不計成本也就好理解了。
迎親車隊遵循著嚴格的等級制度,費齊也沒見有人安排,但車隊卻按品牌價值、售價和新舊程度降冪排列,卡迪拉克后面跟著奔馳、寶馬、蓮花,本田、豐田和馬自達夾在當間,仿佛密蘇里號上簽字的日本人一樣沒了精神頭兒,桑塔那2000和捷達王只能灰溜溜地跟在百米以后,唐云東的采訪車若隱若現地在最后面打狼,對這個車隊貢獻了五六米的長度。天蓬的那輛大吉普高開著后蓋,走在最前面負責全程錄像。
昨天臨出門前,張桂蘭叫小兒子留心學著點兒,此刻的伴郎透過后窗看著長長的迎親車隊,就像看到了劉備伐吳的連營一般,覺得學習天蓬元帥的娶親經驗就像從前他們廠學習海爾的管理經驗一樣難。
費齊和天蓬面對面坐著,伴郎見他神情有些呆滯,就問他:“什么感覺?”
新郎聽了這話把花放在一邊,掏出煙來,兩個人點了,看著莫明其妙的煙霧天蓬說:“我的病癥就是沒有感覺,你的病癥就是總想尋找感覺。”
伴郎并不滿意這個診斷,說不清是抬杠還是游戲地說:“不對,你不是沒有感覺,你是幸福抑制后感覺缺失。我也不是尋找感覺,我是孤獨后的并發無聊。”
新郎不以為然,吐了口煙說:“我不是幸福,只是興奮,我沒感覺到幸福,只感到了煩躁;我沒感覺到真誠,只感到了虛偽。你也不是什么孤獨,你只是不被關注,甚至只是渺小。孤獨好,孤獨是真誠的,孤獨是純潔的,孤獨是堅強的。”
伴郎聽了這話覺得挺痛快,這才有了感覺,他變成了導演,給新郎說戲:“你的情緒不對,你必須感覺幸福,別的感覺對你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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