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忌妒霉素
費齊一直尋求的醫治自卑的特效藥——忌妒霉素有一天也終于來了。
六月的一個晚上,費齊回家時已經快九點了,天蓬已經在他的房間里等候多時了,正在用他的電腦打游戲,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這家伙一見他進屋就報怨道:“你跟我說實話,你早出晚歸的,老板到底給你多少錢?”
費齊把手里的包扔在床上,笑了笑,埋怨他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女人的年齡和男人的工資是一個紳士不應該問的。”
天蓬不高興了:“操!我從來也不是什么紳士,而且我的那點兒錢,灰的白的不都告訴過你嗎?你太不夠意思了!”
費齊想也是,天蓬從來沒把自己當作紀檢和審計部門的工作人員,也就如實說了。
天蓬不平衡了:“操!比我工資多五倍,怪不得你這么玩命呢!”
費齊相信他的下半身最近一定是沒少發生關系,使用率一定非常高,以至于強烈地反映到口頭語上了。不過聽了他這話心中還是很舒坦,但嘴上卻不這么認為,笑了笑安慰他說:“你又不指工資那點兒錢過日子,你那點兒工資連買煙和打車都不夠,你掙的錢什么色的沒有?加在一起不知道比我多幾倍,你跟我比什么!”
天蓬聽了雖然平衡了不少,但還是爭辯道:“說是這么說,我掙的那錢容易嗎?偷偷摸摸的,除了你,我敢說嗎?再說,那點兒錢也不全是我的呀,錢不是我一個人掙的,我不得拿出來大家分分嗎?最后真正歸我的,我能消費的還沒你多呢。”
費齊在這話里雖然聽出了一絲忌妒,感到了一絲快意,但也能聽出天蓬并沒有完全喪失他的優勢,畢竟在絕對總量上自己沒法和他比。費齊想了想,心中還是不平,接著天蓬話說:“但是,你在分的過程中交了一大幫朋友,織了一大張網,我怎么和你比。”
“你不懂,這也只是個吃飯的家什和方式,不是消費品。”
“是嗎,我沒有開塞鉆就喝不了紅酒,沒有刀叉就吃不了牛排,沒有汽車就不能兜風。”
“你沒有飛機也就不能摔死,算了,不說這些了,”天蓬想了會兒卻又說:“說回來,你掙的也是知識錢,辛苦錢,大頭兒還是讓老板掙了,看來,這是個好行當,要不我投資,你經營,咱倆開個電腦學校得了,掙錢你拿大頭兒。”
費齊沒想到天蓬如此大方,也沒考慮他為什么這么大方,雖然覺得這是件好事,但他一直打心眼里看不慣天蓬的掙錢方式,甚至覺得他的這種掙錢方式拐彎抹角地也造就了自己今天的境遇,當然不愿意跟天蓬摻和在一起,只是說:“以后再說吧。”
“我看你好像不感興趣,這個東西要干就得早干,你就說行不行吧。”
費齊讓他追問,不好意思回絕,只能說:“我也是剛接觸這一行,這一行里面的學問不小,你容我再考察、熟悉一段時間,再者說,就這么幾天我就另起爐灶也太不仗義了。”
天蓬聽了更高興了,一拍桌子:“就沖你這句話我非投資你這里不可,你研究研究吧,別拖時間太長了,機會不等人!”
費齊不想跟他談錢和做生意的事,就給他換了茶,自己也沏了一杯,問他最近又寫什么了。
天蓬這才拿出他的新作來,原來是個短篇小說《愛情履歷》,半個小時費齊就看完了,基本上是他戀愛經歷的小說式表達。
天蓬見他看完了就問:“提提意見,這是我第一次寫小說,連我都覺得不成熟,但我挺喜歡。”
費齊打心眼兒里想讓天蓬做一個干干凈凈的作家,不想傷了他的創作欲望,斟酌了半天說:“文筆不錯,相當有味道,只是故事有些直白,過分依賴于生活,沒有高于生活,我覺得離你太近,也許是這些事你都告訴過我的原因吧,也許別人看了不會有我這樣的想法。我覺得你再提煉一下,也許會更好。比方說,主人公與韓好的關系和他與蘭兒的關系很相似,要么刪,要么改,總之得為主題服務,你可能是記錄的成份太多了。不過,總體看,比你以往的作品更成熟了。”
“你說得對,我一開始是當作回憶錄寫的,后來一點一點的改成了這個樣子,有你這個評價我就有信心了。”
“短篇要寫得曲折,長篇要寫得緊湊才好。”
“好,有道理,過些日子我給你看個好的。”
這一晚,天蓬是帶著滿意走的,費齊睡得很好。
電腦學校里中午不回家的老師只有費齊,別的老師要么家很近,要么中午必須回去給孩子做飯。老劉每天中午都在學校旁邊的飯店要上兩個菜,倆人也不喝酒,權當工作餐。費齊月末開工資時要交伙食費,老劉說什么也不要,說:“我沒把你當外人,自從你一來,我的生意就紅火了,我把你當作我的福星了。”
這話說得費齊心里熱乎乎的,真的就要“士為知已者死”了,更把天蓬勸他另起爐灶的事丟在腦后了。
七月初的一天,不知為什么學校的這一片兒都了停電,也許是一次事故,也許是觀鶴節前的大檢修。
沒了電,電腦學校像倒閉了似的,信息時代的物質文明消失得只剩下了黑洞洞的顯示器。人們擁有的無所事事和輕松悠閑比這個時代以前所擁有的更加夸張和實惠。費齊覺得身后仿佛沒有了鞭子,仿佛享受了免費而帶薪的渡假,原來事故和檢修是這么可愛。
學生和幾個老師都被老劉放走了,只有費齊沒事可做,呆著沒走。兩個人在教室里找了個稍微亮堂的地方下了兩盤棋,第一盤是個細棋,老劉贏了兩個子,第二盤費齊接受了教訓,跟他對殺,費齊對老劉的一條大龍毫不手軟,老劉走錯了兩招,大龍犧牲,兩人復了盤,老劉最后一邊收棋子一邊說:“你看,都兩點了,我說的嘛,原來是餓了,腦袋不好使了,走,出去吃點去,我請客。”
“我今天一點起來看球,看完三點半了,早上起來晚了,只喝了半碗漿子就來了。”
“哈哈,什么也別說了,還是我老了,還是你年輕啊。”
外面的空氣熱哄哄的,熱風中勾兌著汽油味和柏油味,人走在街上就像喝了工業酒精兌出來的散白酒一樣。街上只有汽車發出的各種噪音,往日招攬顧客的高音喇叭再也唱不出反反復復的愛情,除了這一點,外面看不出一點兒停電的樣兒。
周圍的大小飯店都因停電而停水停了業,大熱的天兒,一些酒店的服務員都在店門口臺階上閑坐著,他倆也不愿意再在街上找飯店了。最后老劉說:“走,到我家去,我領你認認門兒,咱們在家里喝,不怕多,喝多了就睡我那兒。”
倆個人騎了車去他家,老劉的車子比費齊的還破,幾乎可以不用鎖了。他家住在運建園,十來分鐘就到了,在樓下熟食店老劉買了些五香豬蹄、醬雞胗、哈紅腸和水煮花生米,兩個人又到超市拎了十多瓶啤酒。雖然停了電,冰柜里的啤酒還是涼的,老劉也不聽費齊的勸,又買了些牛板筋和皮蛋,他想了想又買了瓶富裕老窖。
出了超市,老劉說今天要一醉方休,費齊看著這些能吃能喝的道具,知道他此言不虛,有些害怕。
運建園還沒有建完,小區內的路還沒修全,建筑垃圾到處都是,但老劉家周圍的幾棟樓卻是嶄新的,樣子也很好看,基本上擺脫了鴿子樓的風格,樓下的花壇已經種了花草。老劉的三室一廳在四樓,是去年年初才買的,這是他停薪留職的第一大驕傲,一百多米的房子全下來再加裝修花了他將近二十萬。
老劉一邊開門一邊解氣地說;“我們局長的房子也沒有這么大,想起來也算出了口氣。我的下一步目標是買一輛好車,最好是寶馬,我這臺破車早就該扔了,他媽的,開著車到我們局長的辦公室坐一坐,好好羞一羞那個老王八。”
孫行者的筋斗云唐三奘從來都沒羨慕過,但今天的“唐僧”卻一定會眼饞他的“寶馬”,費齊才知道原來高消費竟然還是文明和法制社會的一種中復仇、解氣的手段。他估計老劉的學校雖然紅火,但要賺到寶馬怕唐僧要退休了。
“寶馬怎么也得五六十萬,你得攢幾年?”
“唉,只是個目標,志當存高遠嘛,到時候十來萬頂多十七八萬弄一輛先開著。你忘了,我還有個兒子呢,養個寶貝兒子可比養臺寶馬費呢。”
費齊說:“我也琢磨著什么時候能高消費一把。看來,先富裕起來比富裕本身還要有價值,還要提神、打氣。”
“是這么個理兒,我就是一直也咽不下這口氣。這口氣比什么思想政治工作都好使。”
“你說的那個日本棋桌呢?拿出來看看。”
“對了,來,在這兒呢,”老劉領費齊進了里屋,“怎么樣,吃過飯咱倆再下兩盤,你收官的功夫不行,不然的話我基本上贏不了你。”
費齊摸著老劉的日本棋桌,恨恨道:“你說就這么個玩意兒咱們怎么就設計不出來?”
“還不是窮嘛,你看咱們一些古畫上的棋桌也是很漂亮的,不像現在的,大家都用一塊膠合板兒,上面刷上黃油,再畫上三十八道杠九個點兒。”
費齊樂了:“你說這還是好的,更多不是一張蘭色的塑料布上面印著三十八道杠九個點?”
老劉不服氣:“你沒經歷過,我們下鄉的時候,撲克都沒有,我們硬是自己畫的。你想想那個境界。”
“這個我信。”
“你再說吸煙,你看魯迅用雕花煙斗吸煙那個神韻,次一等,在一個大書房里,打開一盒哈瓦那雪茄,那叫一個文化。我們那時候一開會,大隊部里男的女的全是□□頭,那味兒那霧就別提了。我們最窮的時候還用干巴的向日葵葉子卷煙抽呢。”
“哈,不愧大家都喜歡向日葵,原來葉子還能當煙草呢。”費齊還真長學問。
“走,咱倆到廚房吃去,”老劉扳著費齊的肩膀出里屋,“國家一窮,文化就墮落,這只是表面上的。文化革命是一方面,依我看,只一個窮就足以革了文化的命。□□實際上是窮瘋了,以為文化變了,就可以富強了。”
“是,文化這東西最是嫌貧愛富的。”
“再窮幾年,大家都成了文盲,自然是文化革命了。日本有什么文化,不過是富裕罷了,反過來圍棋文化還得靠日本傳播。”
老劉的房子雖大,但裝修并不豪華,費齊認為正是這不太講究的裝修露了他剛發小財的尾巴。老劉當然也知道自己的弱點,就跟費齊解釋說:“我沒打算把錢都花在裝修上,一是覺得這樣就可以了,二是還要攢錢買車呢,另外今明兩年還得買一批電腦。到時候咱倆得跑一趟哈爾濱。”
房間里的家具除了廚柜和大床是全新的,其它還是他沒舍得扔的老東西,只有他老娘房間里的一只黑乎乎的雕花大衣柜,費齊覺得還值得羨慕。
劉宏的老娘正在睡午覺,聽了兩個人的聲音起來看。劉大娘是個胖老太太,有七十多歲,腿腳還挺利索,頭發也不白,人非常隨和健談,說話帶有山東口音。老人告訴費齊她的心臟不太好,血壓也太高,一天到頭總得吃藥,費了很多錢,現在的藥太貴了。費齊也的確在她房里聞到很多藥味。
老太太已經吃過午飯,但還是幫他們拿了碗筷,用盤子把各種切好的熟食盛了,老劉和費齊都讓她再吃點兒,老太太就坐在兒子旁邊,費齊見老劉給老太太也拿了杯子,就起了啤酒給老人倒上。
老人家忙用手護著杯子:“給我就倒小半杯就行了,我平時只喝一點兒藥酒,要不腿疼。行了,孩子,喝多了不好受。”
老太太只吃了一些水煮花生米和兩瓣皮蛋,一邊陪著他們吃,一邊嘮家常。大概平時家里總是沒有人,今天可算有了說話的人,老人興致極高,問費齊:“有沒有對象呢?”
費齊心情也很好,告訴她:“處了一個,黃了,追了一個,人家沒同意。”
老人雖然不知道小文和錢芳什么樣,但還是瞞怨:“現在的小姑娘太漂,沒眼光,沒福分,肯定是挑花了眼,不著急。”
費齊也不糾正,也不在意。
老人接著安慰他說:“不著急,這么帥的小伙子,人還白凈,文質彬彬的,好姑娘有的是,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費齊不置可否。老劉勸他喝酒。冰鎮的啤酒已經不涼了,好象有些上頭。
老人又問費齊:“多大了,有二十五了吧?”
費齊笑了,告訴她:“馬上就二十七了,屬牛的。”
老人這回可著急了:“屬牛的,可不二十七了嗎,那可得抓緊吶,你就是不急,父母也會急的。”
費齊笑了:“他們還行,孫子孫女都有了,我看還不是那么急。”
“不對,孩子大了沒結婚當爹媽的總是著急的,父母身體還好吧?退休了吧?”
“身體都挺好的,都退休了。在家還干點兒小買賣,一天事兒挺多。”
“有點兒營生好,待著容易生出病來。有病看不起啊,現在的藥太貴了。大宏呀,光是這半年我吃藥是不是得三四千?”
“得,咱們還吃得起。你別老想這個。”
“能不想嗎,掙點兒錢容易嗎?人一老就拖累人吶,這一家就他一個張羅,不容易。”
費齊忙說:“您養兒子不就是養老的嗎?這不叫拖累,您這是享福。”
“說得好,來,喝酒。”老劉聽費齊這句話挺高興。
老太太還不等費齊問她,就開始給客人講她的家史,一邊的老劉雖然聽過多遍,但知道他老娘不容易,見費齊也不煩,也就不打斷,讓她說個夠。他在一旁喝酒,不時地也讓一讓費齊。
劉大娘說她是六七歲時爹娘帶著闖關東來黑龍江的,她娘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她是老疙瘩,是她們家唯一的閨女,也是爹媽一直想生的寶貝疙瘩,爹娘喜歡、捧著,八個哥哥個個護著。
六、七十年前的故事費齊還真是很少聽到口頭講的了,他上一輩兒的四個老人去世都早,費齊早已經想不起來他們都對自己講過什么。自己只知道些堯舜禹湯,文治武功和割地賠款,仿佛一個老人只記得些從前的事,對眼前身邊的事反倒丟三落四了。
祖先和長輩在他們只剩下零星的記憶時才顯得令人向往和敬重,而不像還在世的父母一樣總是碟碟不休,活像一臺監視器。費齊也很難想象兄妹九個的大家庭了,想老劉的姥爺、姥姥真是執著,如此看來,老劉這個人也真是世上該有。
他想起《格塞爾傳奇》中卓羅說過的話:漢人若不種莊稼,喜鵲怎會驚飛?喜鵲若不驚飛,青牛怎會驚跑?青牛若不驚跑,桑隆老漢怎會摔下來?費齊笑了,笑七十多年前那老兩口若不是執著地非要生個閨女小九兒,他今天怎么會有工作,怎么會在這里喝酒?
“俺爹娘能干,腦瓜兒好使,加上我們家兄弟多,也沒分家,我們家沒有多少年就成了巴彥縣的大戶,等我快出閣時,我們家又有地,又有買賣,土改前,我爹把家產分給了八個哥哥,就這樣也被劃成了大地主。”
費齊覺得他大概要聽到一部口頭版的《白鹿原》了,興致很高,老劉在一旁見了雖然也很高興,只是一想到這故事要再聽一遍也挺上火。可是費齊沒有這個福氣,對門兒的老太太找劉大娘去樓下亭子里打牌,劉宏馬上順水推舟讓老娘去打牌,還主動給老太太準備了些零錢。
老太太雖然很想把故事講完,但樓下的老大媽見了零錢強把劉大娘拉走了。只剩下了老劉和費齊了,不知不覺,他倆已經喝了四瓶啤酒了。
“挺有意思,聽老人講故事比看歷史書都有趣,可惜沒聽全。”
老劉笑了笑,不以為然:“下次你來,我娘肯定還會給你講,你多來兩次,保你也就煩了。”
費齊覺得那樣也不錯,下次再來老劉家,聽大娘接著講她的故事,生活就更像是一段評書連播了,挺有意思,既然有煩的可能,也就沒求老劉代講。
老劉喝了口酒說:“我娘這輩子也挺不容易,等她嫁人時,只剩下大地主的出身和被專政的地位了,日子過得已經和貧下中農一樣了。她老是給我們講她們家有錢有地時候的故事,這也是個情結吧。”
“可以理解,你不也總愿意講下鄉時候的事兒嗎?我就沒有什么好講的。”
“那是因為你的生活還沒有那么大的反差,等有一天你飛黃騰達了或者窮困潦倒了,你從前的事就值得一提了。你看我老娘是回憶富日子,好時光,我是回憶窮日子,荒唐歲月。”
“其實是一樣的,只有這種對比才是回憶的動力。”費齊想自己的回憶實在可憐,除了學校生活怕只有時常想想錢芳,他接著回應老劉的話,“回憶的都是最深刻的記憶,不論窮富的,也不論荒唐還是理智。”
“也許吧。我媽和我爹是讀國高時的同學,我想大概是同病相憐吧,后來,倆人一起來了齊齊哈爾。我娘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了兩個,我是老大。”
“我說剛才大娘管你叫大宏呢。”
“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我爸死得早,不到四十就沒了,我也只記得他照片上的樣子了。”
老劉喝了口酒,卻不想講了,費齊也不好問。
“掙錢歸掙錢,一天跟頭驢似的,早上七點鐘出去,晚上九、十點鐘回來,要不是今天停電,還真卸不了這個套!”老驢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灑在米黃色的襯衫上,他也不在意,只擦了擦嘴,接著舒心地吃著熟食,“一天什么都得考慮,迎來送往,房水電費,消防安全,落了一樣也不行。上班時雖然掙得少,有時還勾心斗角,但是那份兒滋潤也是不錯的,一天沒啥事,喝點茶,看看報,聊聊天,中午打打撲克、下下棋,養老院一樣的日子。”
費齊也有同感,他才干了四個多月就已經能理解他了,齊天大圣會七十二變所以才瀟灑有膽量,他們這樣的俗人只會一變,就是變拉磨的驢子。
“窮則生變,變拉磨的驢子!”費齊于是玩笑道,“來,干一杯!”
“好,平時咱哥倆在一起吃飯也沒有個酒,真是憋死我了,今天咱們哥倆兒喝個痛快的。”老劉好像還保留了一點兒山東人的基因。
雖然啤酒熱乎乎的,但這次真是喝得挺痛快,前前后后共喝了三個多小時,老劉后來嫌啤酒不過癮,又開了那瓶富裕老窖自斟自酌,而且還淺吟低酌,費齊也被他感染,不知不覺自己就喝了六瓶明月島,輕松地打破了他大學畢業時四瓶啤酒的歷史記錄。
來之前,老劉就說喝完了酒要用他的日本棋桌和云子下一盤有品味的圍棋,但費齊聽過酒后吟詩的、酒后寫字的、酒后駕車的,沒聽說過有酒后下棋的。當時并沒有反駁他,果然,酒喝到這種程度棋到底是沒有下上。
費齊把已經吐過一回的老劉費力地扶上床,把他掉在馬桶里的眼鏡撈了出來沖干凈,自己也覺得一陣陣地惡心。老劉仰面躺在床上,像一個費齊的“齊”字,還在籌劃呢:“明后年我一定要買輛好車,買一輛進口的,要有天窗的,等開了車,我就不這么喝了。”
“好,明年等我的車子碎了,我就買輛大摩托,要八個缸兒的。”費齊的豪氣也和酒氣一樣沖。
酒喝到這個份兒上,兩頭拉磨的驢子才現了原形,變回了人。
已經來電了,劉大娘也回來了,老人一邊數落兒子,一邊收拾桌子燒水,還用涼水洗了兩只濕手巾,給他倆一人一只。費齊坐在沙發里,覺得對不起大娘,就要告辭,老太說什么也不讓他走,水開了又給他沏了一杯茶,喝了一杯熱茶,費齊覺得清醒了不少。
老人說:“大宏一見酒就沒命,以后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管著點兒他。”
費齊馬上答應。他非常想聽大娘講她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怎么說好,只好問:“您老打麻將打多大的?”
“嗨,就打一毛的,這不,三門的老張輸沒了不給就回來了。”
費齊樂了,發現了話題:“從前您打麻將嗎?”
“不玩,哪有工夫呀,偽滿那時候玩過牌九,也不正經玩。就這兩年,大宏老要我出去玩。這孩子,一天忙得要死,媳婦一個月也不著家,快五十的人了,他一天也就守著我,家也不像個家樣。”
費齊對劉宏的家事不感興趣,就轉而問:“大娘,日本鬼子在的時候你們家是怎么過的?”
“哎呀,我最恨日本鬼子了,不把中國人當人,端個大蓋兒槍,誰家房子高站誰家房上,嚇死人了。”
“那日本投降以后怎么樣了?”
“別提了,那些日本人可慘了,那些日本女人叫那些窮得娶不上媳婦的就搶家去了,日本當官兒的就更慘了。”
費齊想那些滿腦子大東亞共榮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把到手的滿洲、臺灣、朝鮮都丟了一定萬念俱灰,整個日本恐怕經歷了一場超級單相思,美國人給他一個大嘴巴說:癩□□想吃天鵝肉!中國人說:咱們做好個好朋友吧。
從老劉家出來,一見風他就知道喝得太多了,剛走了兩步就倒了一多半在剛剛砌好的花壇里了,花壇里的花已經被下午的太陽曬得沒精打采。太陽雖然已經落了,但氣溫一點兒也沒降,一陣陣的熱風吹得他覺得腳軟得厲害,頭還有些疼。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山地車,一時覺得混身沒有一處好受,一時又好像非常的舒服輕松,好像是落腳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絕對沒有一個熟人的地方,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羞恥心、恐懼感、上進心大概還有愛情此刻都出了殼,一身輕飄飄的。他仿佛到了一個理想的都市,這里的人多得使每個人都非常渺小,不被人注意,哪怕他多么有錢有勢、多么美麗帥氣、多么怪異另類也是司空見慣。這個都市看上去很冷漠,看上去又很火熱,這里的人心都在錢眼兒里,吃的是快餐,玩的是蹦極,沒有人對你的過去和你的背景表示在意,也沒有對你的痛苦和快樂說三道四。
費齊覺得他現在正好就生活這種理想中,他往前走了兩步,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態一定像那個“齊”字被寫得歪歪扭扭的,就像大師返樸歸真時寫的那種,此刻,身體里那另一半難受的感覺也消失迨盡了。
天上一架架的飛機不時的飛過,巨大的噪音和著熱浪讓人心煩。他還有思維,他這時才知道原來他的體重并不是地球對他的骨、肉、血的吸引力,純純是那些剛剛被酒精洗掉的東西給了他重量和負擔。
他晃晃當當,推了車卻上不去,他只想早點兒到家,出了小區,勉強打了車,司機幫著把那輛已經六成新的山地車夾在后備箱時,他又嘲馬路牙子吐上了兩口。
“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米蘭昆德拉的這句名言費齊無法考證是否真是這樣,相信也沒人能夠考證這里面真的有因果,但套用這句話的格式,改之為“人們一忙碌,時間就變快”確是真真切切的。
他無法比較思考和忙碌的優劣、高下和貴賤,但時間絕對比上帝更真實、更讓人畏懼。這個世上,就剩下時間這一個不馴順而且固執的存在了。孔子當年手指一江逝水說:逝者如斯!那是因為他老人家沒見過大壩和水庫,更沒見過一年半載的斷流。如果見了這些,費齊相信他會轉而指著天邊的流云,依然說:逝者如斯!
費齊覺得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無所事事時一個人枯坐在沙發里呆想:“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還有什么用?”
其實,當一個人腦子里面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屁股是坐在自家的沙發里還是坐在江邊冰涼的臺階上都對問題的答案不起作用,就算喝上一瓶XO,再把頭埋在小姐的雙乳間也無濟于事。
這兩個問題想必是自殺者的必答題,想必它的一種答案定是叫開地獄之門的咒語。但等到費齊覺得生活有意義了,對社會也有點兒用時,反到沒有時間想這些問題了,這個問題已經變得沒有意義、沒有什么用了。
他的那輛山地車說不清是那天到家時忘了鎖,還是根本就沒從出租車上抬下來。他問過看車棚的大媽,大媽當然不承認他存過車子,總之是丟了。
費齊這輛山地車丟了以后,他本打算買輛摩托,像二哥那樣,只是他不想買日本造的。他課間沒事兒時去摩托車商店轉了好些回,也基本上定下買什么樣兒的了,但他老媽說什么也不同意,理由一是媳婦還沒娶呢,不能亂花錢,二是喝了點兒酒連自行車都丟了,要是騎上摩托,還不把自己也丟了?太危險。你二哥騎個破摩托我就成天惦心著,他就是不在我身邊,我管不著,你還想買摩托,不行。
費震蘇在一旁聽了什么也不說。
費齊知道老爸如果同意他買摩托一定會說:“你管這些干什么,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唄,也老大不小了,你就瞎操心。”可是這一回他什么也不說,這種看似中立實則偏袒老媽的態度實在可氣。他一氣之下連自行車也不買了,要么走著,要么打車。只是走著雖然有安步當車的傳統美感,但一天下來得多支出兩堂課時間,尤其是晚上下了課就七點了,走到家快八點了,老媽領著老爸默默地等他吃晚飯,費齊用這種辦法抗議,老頭老太太就這么等他,同樣也是一種抗議。
其實只有刮大風下大雨時費齊才打車,打車老太太也認為是亂花錢,但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阻止他。后來,漸漸地對他的零花錢控制得更嚴了。費齊則想方設法瞞報自己的收入,一個月自己留下五六百塊錢,有了錢他覺得心里踏實多了,只是平時這些錢放在那里是個問題,總是擔心有一天叫老媽發現了,收繳了去。
在老劉還在為他的好車攢最后一筆錢時,也就是在費齊依舊徒步進行著摩托化抗議時,天蓬元帥已經開上了自己的車。
七月中旬,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天蓬來學校找費齊,他拉了費齊出門看。費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了門,見停著一輛本田大吉普,車子擦得倍兒亮,天蓬打開車門讓費齊進去,車里香味十足,他把車門兒關得砰砰響,看他那架勢像又“搞定”了幾個似的。
費齊看了以后知道這車類似于他的新文章,他開車來是需要他給予評價的,或者說如果自己表現出了羨慕和驚嘆,最好還有那么一點點嫉妒,那么這輛車就不只是一個交通工具了。可他偏偏表現不出這些,又不想讓他太過失望,于是猜道:“上個月你到我家時沒有提到過這輛車,看來不像是買的。”
“接著說。”
“看你這么高興的樣子,不像是別人的。看這牌照,也不像是公家的。看你大張旗鼓的樣子,也不像是偷的,看里程表又不是新的,什么來路?”
天蓬笑了:“哈哈,分析得不錯,這車純是個喜兒,是抵債來的!”
費齊也樂了:“喜兒,好,明天你弄二尺紅繩系在后視鏡上吧,多有個性。”
“一定,比掛個什么人的相片兒不是好多了。你猜猜我這個喜兒是誰給我搶回來的?”
這回費齊開始仔細分析黃世仁的表情了,心里直犯疑:“誰是穆仁智呢?”
黃世仁見他猜得認真,很是高興,并不告訴他迷底,卻非要拉費齊出去兜風,說要拉著他去臥牛吐吃羊排、喝羊湯,要不就吃柳蒿芽燉鯰魚,稷子米飯鯽瓜子湯。他那兒有一些朋友,早就張羅要安排他了,咱們一上路打個電話那邊就準備,等咱們一到就開吃。
費齊現在根本沒有時間,每天六堂課下來,學生有的是問題,因為沒有固定教材,學生的問題也就不固定,一天下來少說也得工作十來個小時,真的越來越像一頭蒙了眼睛的驢子了,就算火眼金睛也未必能看出費齊的本來面目了。
“我說你啥時候能有空?咱倆出去玩玩。釣魚怎么樣,帶上鍋,咱們來個煮豆燃豆萁,江水燉江魚。”
“這個我感興趣,我竄竄課吧,等有了空我提前給你打電話。”
“下周和大下周都不行,我得幫朋友去接新娘。”
“這回抽煙吃糖不用花錢了吧?”
“你怎么不說我沒了自由呢?”天蓬沒法,最后只好自己去。費齊下了車,剛關上門,天蓬就搖開了窗:“我說,那事兒你想得怎么樣了?”
“什么事?”費齊樂了。
“咱倆聯合辦學的事兒唄。”
“再說吧,開車小心點兒,別喝酒。”
“沒事兒的,我喝點兒酒開車更穩,我說你當回事好不好?”天蓬搖上了窗,倒了半天,才從費齊眼睛里消失。
費齊站在那里笑了,這車畢竟不是喜兒,雖然手生,但還能駕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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