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面向社會
當不了科學家和文豪的費齊也當不了總工,從此,他老老實實地當老師了。
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
費齊總能想起這幅對聯,心中不時用以安慰自己,就像糖尿病人離不開胰島素一樣。
他給大哥費名回了電話,說已在齊齊哈爾找到了工作。費齊說:“也好,雖然沒有在南方掙得多,畢竟不用奔波,畢竟可以膝前盡孝。”
從此,費齊每天晚上有兩節課,星期六、星期日上午兩節、下午兩節、晚上兩節課,一點兒也沒感覺累,工資也比從前高了很多,但他心中總是不踏實,一種莫名其妙的不踏實,就像海船上呆久了,上了岸覺得腳底軟一樣。
他很是奇怪,從前上班好像很有奔頭,有很多眼紅的職位擺在那里,寫了那么多思想匯報黨還沒入呢,中午還能吆三喝四地打一個小時的撲克,斗氣爭勝,也算是一天里的一點兒盼頭,但自己卻下了崗;現在收入是比從前高了,永華眼前又沒有倒閉的征兆,但心中卻總是沒底。他擔心有一天永華黃了怎么辦,或者有一天電腦完全人性化了,簡單到像使用遙控器看電視一樣,到那時沒有人學電腦又該怎么辦。
大概關鍵是他雖然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但是并沒有發財,并沒有需要一生從事的真正的事業,也就更談不上事業有成了。電腦學校里沒有總工,也不會產生總工,看來他當總工的可能性也沒有了,這輩子也不太可能主持設計什么好機器了。現在的這個工作雖然清閑,但不夠體面,這份兒收入雖然不錯,但不足以彌補他被人叉下崗丟掉的面子。
人難免有時會忌妒別人,恨自己無錢無福無祿無壽,而這些偏偏別人都有。當自己擁有這些時又開始害怕遭人忌妒,怕自己因忌妒而遭人無端非議陷害。但是,忌妒有時又像一種最真誠的喝彩被人渴望著,混身無一處可資別人忌妒的人,就像沒有一點兒回頭率的姑娘一樣心氣兒不順。些微的紅眼兒對治愈內心的自卑極有功效,不痛不癢的忌妒大補受傷的自信和自尊。
費齊不愿意自己有這種古怪的心理,但卻無法否認這古怪的東西已經附上了體。就象有些人渴望得一點兒小病,吐半口血的境界一樣,費齊也渴望著有朝一日自己也遭受一點不痛不癢的忌妒。
半個多月下來,費齊的課就講熟了,也不用備什么課了,還沒有哪個調皮搗蛋的學生能挑了他的場子,他的心里也漸漸有了底。
在私立學校講課用不著正兒八經地寫教案,更不用參加政治學習寫什么學習心得,也沒有被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后的窩囊、憋氣和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一切形而上的東西都沒人要,只追求形而下的一種東西——學費。
下崗前,費齊單位每個月都有兩次政治學習,每個季度還得檢查學習筆記。因為李春林極力要發展他入黨,他怕給師傅留下不識抬舉的印象,所以寫了入黨申請,開始積極向黨靠攏。寫完了申請就得定期寫思想匯報,每個月沒有兩、三千字是說不過去的。三、四年下來洋洋一、二十萬字練得費齊官話、套話、鬼話、假話都會了。這些東西如果留下來,絕對不能變成兵馬俑,不腐爛已是萬幸,充其量也只是亂葬坑里的層層白骨。
費齊不知道這個形式是有意、無意造成的,還是真的有誰或者組織真的需要這種能力而刻意地進行訓練。不管怎么說,下了崗,他覺得在這方面倒真是塞翁失馬。
這些日子他和劉校長也已經混得很熟。
老劉為人很是開朗、仗義。告訴費齊說他原來是什么委員會的電腦大拿,單位的電腦硬件、軟件不論什么出了毛病都得他修理,只能他修。打字機卡紙得他親手拽出來,大括號找不著也得他躬親,但就是一直得不到重用。費齊想,一個從打字機里拽紙的和找大括號的能得到什么重用?
在他那個單位,入黨、提干、評定職稱、評比先進仿佛戰備時期的物資供應,以致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入黨的不提干,提干的不入黨。這四項好事只能當單項選擇題做,想多選是不可能的。老劉白白的業務一流,入了黨,別的什么也沒得著。老劉說:“我原本以為入了黨就會黃金萬兩,就會官運亨通,哪想到毛兒都沒有,對于我只有久經考驗和奮斗終生。我也是人吶,真有人相信我申請書、思想匯報上寫的那一套。”
費齊笑了,說:“你只看到大牌名星風光無限,根本不是知道群眾演員有多苦累。”
老劉說:“你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沒有天分,沒有導演器重的群眾演員。”
老劉還告訴他,前些年在單位時,像他這個年紀也該是個科長了。從前他倒不怎么在乎是不是科長,可一到了這個年齡,就急得慌,他越來越覺得人一過了三十歲就不能再當工人或者科員了。就是這樣,逢年過節還得照例到領導家去送些東西,總覺得這樣即使不提干,領導的臉色也好看些。到了九三年,有政策可以下海,他就狠狠心,停薪留職。他本以為為了打字機里卡的紙,為了找不著的大括號領導怎么也得反省一下,調整一個用人的方式,沒想到領導竟然幫他假戲唱成了真戲。從單位出來后他干了一年拼縫兒,夸夸其談,吃吃喝喝,廣交朋友。但是,沒賣出去一噸鋼、一袋化肥,也沒收上來一車大豆和馬玲薯。
第二年他認定拼縫是不行了就去干傳銷,老劉說傳銷是先坑朋友后坑自己,花了幾千塊錢當了下限卻發展不出下限來,所以沒一個月就不干了,他怕拼縫交的朋友讓傳銷都給絕了。他也沒去南方,他不愿意離開老婆、孩子,他怕人生地不熟,他怕老母親在他不在的時候出點兒啥事。
他覺得這些借口應該足夠了,一直撐到了九六年才開始辦學。他上電大時學的就是計算機,所以辦電腦學校也不算外行。
老劉的夫人是齊齊哈爾醫學院的副教授,費齊曾見過一次,比老劉蒼老許多,已經過了有人給她打分的年齡。老劉說她是典型的女強人,這兩年一直忙著出書,對電腦學校的事不聞不問。劉夫人吃住都在富拉爾基,已經形成了兩口子兩地分居的現實。兒子劉一超在哈工大讀大二,三天兩頭來電話要錢,已經初具公子哥兒的風范。兒子的學業加上夫人要出書立說是老劉掙錢的最大動力。
老劉說原本以為他停薪留職以后,單位的業務會一塌糊涂,這樣至少也能顯出他老劉的作用來,就像沒了孫悟空唐僧立馬就要玩兒完一樣。但那畢竟是神話,只是施耐庵對崇拜孫行者的讀者的安慰,也是故事情節迭蕩起伏的需要。而事實是這樣的:他們單位領導和上面關系搞得好,年底評比照樣在系統內拿第一,剩下的那些豬八戒沒了他這個孫悟空活得更滋潤。老劉說現在就只能多掙些錢,有朝一日在那些寒酸的唐僧、豬八戒那里挽回點兒面子了。
這一點倒是說到了費齊的痛處。
費齊從前還真沒看得起《西游記》,覺得它與紅樓、三國不是一個重量級,它能當選四大名著就像他費齊下崗一樣不應該,今天聽了老劉的話,想一個單位真的只有唐僧師徒這四種人,很難再抽象出第五種人了,至于白龍馬只是電腦、打印機和紅旗轎車的抽象而已。取經隊伍的壯大過程和中關村里大學生創業時的招兵買馬何其相似。費齊越想這種相似之處就越多,施耐庵這種偉大的抽象能力終于讓費齊佩服得五體投地,仿佛無神論者真的見到了半空中現身的觀世音菩薩。
不過,聽了老劉的故事,費齊也看到了施耐庵的不足之處,比方《三打白骨精》那段《西游記》完全可以改成這樣:孫悟空被唐僧趕回花果山后,白骨精輕松地捉了剩下的三個,正要烹食,觀音菩薩早就算出他們有難,親自出馬來救。仁慈的菩薩當然不會像孫悟空那樣一棍子打死白骨精,而是送給白骨精一個第二代緊箍咒,很是好看,讓她頂孫猴子的缺。這樣,四個男人的班子變成了三男一女的完美組合。從此以后,豬八戒在偷偷摸摸中也就不再張羅散伙了,白骨精的智慧和武功也絕對勝任一切艱難險阻。齊天大圣在花果山上郁郁寡歡,但始終沒人來請,眼巴巴看著那四個人在各路佛祖、神仙的保佑下經歷了一些佛為的艱辛,修成正果,而他一輩子戴著緊箍咒,以教授花果山的小猴子拳腳為樂。
大圣的命大概應該是這樣的,好像這樣更具美感。
費齊雖然沒能從別人的忌妒中重獲自信和自尊,但在傳道、授業、解惑的過程中同樣慢慢地得到了這些。
別人的雙修日是他最忙的時候,別人都上班的五天里,他白天什么事也沒有。他買了幾本網絡構架、管理和維護的書打發時光,心里總覺得還應該找個第二職業干干,現在這點兒錢兒只能證明他已經再就業,還不夠打麻將、不夠買可樂、不夠打車的。
三八那天,一大早劉宏給他打電話,讓費齊到學校幫他修理修理趴窩的電腦。
永華雖然租了一層樓,但只用了兩個大教室和一個辦公室,大概一共能有六、七十臺電腦,從586到奔三都有,操作系統從ws3.1再到2000,但大部分是兩年前的貨,不是今天內存壞就是明天硬盤壞,一直搞得劉宏很鬧心,也搞得費齊沒法統計學校里到底有多少臺電腦。
費齊曾經咨詢過一個搞統計的朋友,那位專家兼業內人士說,擁有量的統計沒有多復雜,七八百元的彩電和七八萬的等離子都算是彩色電視機,三四千元的二手微面和原裝進口的奔馳600都算汽車。費齊佩服統計部門把復雜的事情弄得如此簡單,實在是高明,不但因此統計出了電腦的數量,同時也覺得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
每年一到三八節這一天齊齊哈爾肯定刮大風,今年也不例外。費齊沒穿大衣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他的山地車已經七成新了,撅著屁股騎在上面也不那么難受了,只是騎得稍微快一點兒時鏈盒里就會發出單調的聲音。
春節過去剛一個月,沿街店鋪門口的對聯已經沒有幾幅了,如果不是費齊曾經認真地看過,他會以為人們從來沒有貼過這種東西。行道樹下的積雪融化得崢嶸嶙峋,自行車道上的冰雪白天化晚上凍,要么如鏡,要么如搓板,讓人想到冰川地貌的成因。
費齊騎車花了二十多分鐘才到學校。他接過老劉遞過來的濕手巾擦過臉,戴上眼鏡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趴窩電腦,突然來了靈感,就對老劉說:“我看這些電腦也不用修了,這可是一筆資源哪。”
老劉聽得一團霧水:“什么意思?”
費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遞了支石林煙給劉宏:“這些破爛兒都可以成為教學資源,就是教具。你看,咱們學校現在只開了五筆字型打字、辦公軟件、平面繪圖,現在有了這些壞電腦,不正是現成的教具嗎?咱們再開一個電腦硬件班或者電腦維修班不是水到渠成嗎?再者,你也知道最近網絡很熱,不如咱們學校再開個網絡培訓班,既增加收入又可以利用一下空閑的教室,至于老師嘛,我就可以勝任。”
劉宏一聽馬上和費齊熱烈握手:“這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我早有這個想法,就是一直沒敢下這個決心,我去做廣告招生,你先好好備備課,順便去買幾本教材,學校報銷。等招了生,扣了成本,學費咱哥倆對半劈。”
費齊可沒指望和他對半劈什么,只是聽老劉說起做廣告,他忽然想起了“鶴城名記”——晚報的唐云東來,就和劉宏說起這層關系。
老劉聽了更是高興,說:“唐云東這個人我聽說過,也看過他的文章,筆桿子挺硬,沒想到是你的同學。咱們學校雖然巷子不深,但酒也不是很香,我早就想給咱們學校搞點兒報道什么的,只是一直沒有接洽的人。這么的,你晚上約他,咱們先喝頓酒然后再辦事,實在不行交個朋友也是好的。”
費齊在學校呆了一天,和劉宏校長策劃招生廣告應該如何寫,傳單應該如何設計版面,另外開新班還有很多事要做。晚上回家找到了年前天蓬元帥擺千禧宴時搞的那個通訊錄,給唐云東打了電話。
這家伙八小時之外比八小時之內還忙,像他這種人把自己的時間忙活沒了,腰包和肚子也就都滿了。大記者推算了半天,過了315,只有下周四中午有空。
周四的中午,劉宏在三江野生魚村安排了一桌。唐云東自己開著晚報的采訪車珊珊來遲。下了車,名記一邊和費齊、劉宏握手一邊解釋:“一個同事搭便車接孩子回家,來晚了,不好意思。”
唐云東的長相有些像費利,個頭像費齊,他的舉止、做派、氣質和天蓬元帥相近,只是唐云東的文人氣是工作所致,仿佛工人手上的老繭,長得慢脫得也慢。而天蓬元帥的文人氣是風花雪月的道具,仿佛貴婦脖子上的狐貍披肩,隨穿隨脫。
費齊給劉宏做了介紹,見大記者也知道漢靈帝的名號,老劉贊到:“不愧是大記者,有功底,漢靈帝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漢靈帝要是出了名,我反到沒有了自主品牌了。”
大家哈哈一笑,唐云東接茬道:“說到自主品牌,我倒是有一個歇后語。”
“說來聽聽。”老劉馬上說。
唐云東先道了得罪,然后說:“撅著屁股畫商標——自主品牌”。
大家又大笑了一回,互相謙讓、推搡著進了二樓包房。
開車赴宴一可以彰顯尊榮,二可以成為酒桌上不喝酒最順理成章的理由。這可難為了劉宏,他沒考慮到這個細節,他對大記者實言以告到:“我本來是打算讓你站著進來,躺著回去的。”
名記馬上解釋:“劉校長盛情我領了,費齊的朋友,我本不應該裝假,只是下午還有一個先進人物的采訪得開車去依安。”
“我聽費齊說過你有量,咱倆三個喝一瓶應該沒問題。”
“不行,不行,這個采訪非常重要,也非常緊,要是出了婁子主編還不扒了我的皮。”
“那就改啤酒,不會耽誤事的,小姐,先一人兩瓶青島啤酒。”
“不行,就一瓶吧。既然交了朋友,不在這一頓。”
“不行,兩瓶,好事成雙,一定得兩瓶。”
劉宏也真行,不愧是干過拼縫和傳銷,一直到結賬也沒說一個字的關于做廣告或寫報道的事。老劉和唐云東都很健談,席間只是海闊天空地談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小道消息、□□和野史是佐酒最佳的人文小菜。另外,劉宏還真的看過幾篇唐云東的文章,一篇篇地點評出來,拍得大記者極為舒服,費齊懷疑他來之前是不是背了課。
費齊在一旁坐陪,說話不多。他覺得一邊品菜,一邊聽老劉兜圈子倒是挺有趣。唐云東這種場合也很是老道,有啥談啥,也不切入正題,陪老劉兜圈子。他很講原則,酒喝了兩瓶就再也不喝了。
吃過飯,老劉要去洗澡、唱歌,唐云東說改日吧,今天必須得去依安。老劉也就沒再強求。送唐云東上車時,老劉還往名記的車里扔了一條玉溪,說讓他路上抽,名記也沒拒絕。
過了兩天,唐云東沒有消息,老劉什么也沒說。白白讓他花了六七百塊費齊有些不好意思。又過了兩天,唐云東從依安回來給費齊打了電話,問那天一起喝酒的那個劉校長和費齊到底是什么關系,有什么要求。
費齊不知道在酒桌上他為什么不問,想了想才告訴他說:“我們倆是本雇傭關系,處得久了產生了一些朋友關系,但從根本上說,我給他創造剩余價值,他給我開工資。他是皮,我是毛,幫他就是幫我。找你還能有什么要求,他就是想擴大點兒知名度。”
“哈哈,你們這可是新型的勞資關系啊!值得探究一下”唐云東的職業病犯了,后來又問了一下永華的地址也就沒再問什么。
唐云東黑大新聞系畢業,科班出身又閱稿無數,寫完什么東西從來也不找像費齊這樣的讀者提意見,費齊和他的交流也很有限,只是互相都還念著高中時總在一起踢球,在哈市上大學時經常在一起上小酒館喝酒才有一些來往,但言不及義,喝酒侃大山而已。天蓬元帥雖然和唐云東也常有來往,但從不找他看新作,一是覺得他有些傲,二是認定他是羅馬文人,他的文章是騾馬一般被人驅策之后寫出來的,只配登在晚報上,全不像他的東西是“不待揚鞭自奮蹄”的老牛寫出來的,是死后流傳后世的。
名記還真是很講職業道德,像一個在道兒上混的。第二天晚上,唐大記者就開著那輛采訪車來到了永華,費齊中間下課時照例到校長室吸煙,正碰到他在給劉宏策劃出名、上座兒的法門呢。
費齊在這種場合遇見唐云東仿佛自己矮了一截似的,硬著頭皮過去寒暄了一會兒,一起吸了支煙,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直到覺得已經向他們證明了自己沒有自卑心理就又接著上第二節課去了。上完課,名記還沒走,老劉也不讓費齊走,他們三個坐著采訪車去王子涮羊肉。
雖然過了飯口,王子的人還是很多。這一回沒用老劉多費口舌,先要了瓶白酒,老劉和記者分了,費齊只喝啤酒。席間只有費齊還吃了些羊肉,王子的羊肉肉薄如紙,不膩不膻,他覺得不錯,老劉和名記只涮了些野菜、蘑菇、苕粉。一瓶白酒喝完又每人要了三瓶青啤,老劉這回才花了二百多點兒,看看時間不到十點,意猶未盡,就去練歌。
在路上,老劉說:“我下鄉喂豬時就把嗓子練出來了,今天讓你們聽聽。”
名記贊道:“那才是正宗的練歌,有味兒。”
“村里的小芳都喜歡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就扎根農村了。”
費齊說:“我沒喂過豬也沒趕過羊,實在是唱不好,真是不想去。”
老劉不高興了:“不許掃興,唱不好更要練。我喂豬都干了,叫你練歌還想逃?”
名記一邊開車一邊開導他:“就是個樂呵,你踩過貓尾巴沒有?”
“就算踩過吧。”
剩下的兩個人齊聲說:“那你一定行!”
費齊也就沒了話。到了練歌廳,老劉說先拋磚引玉,等他拿起麥克風唱了支《打虎上山》果然聲音高亢嘹亮,下一個《南泥灣》也唱出了高分。
名記的嗓音嘶啞,對《路旁的野花不要采》的演繹得別具風格,他唱的《國際歌》和《團結就是力量》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也挺好聽。
這期間老劉在歌本兒上翻到了《大圣之歌》,接了名記的麥克風用他吆豬的嗓子唱了起來:
猴哥,猴哥,
你真了不得,
五行大山,
壓不住你,
蹦出個孫行者。
老劉唱完了,情緒極佳,上竄下跳,快五十歲的人活脫一個孫猴子,放下麥克風伙同唐云東非讓費齊也唱一個,名記見費齊一時也找不到拿手的歌就上去又唱了首《霸王別姬》。
費齊最不愿意來這種地方,但每每趕鴨子上架不得不來,最主要是他的自然條件太差,臉皮兒還薄,不喝兩瓶、三瓶絕不敢唱。今天雖然三瓶青島啤酒已經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無奈平時積累太少,翻了好半天歌本兒,最后只有齊秦的《狼》還能唱,酒力使然,他也不再覺得幼稚,只覺得好: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凄厲的北風吹過
漫漫的黃沙掠過
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
報以兩聲長嘯
不為別的
只為了傳說中
美麗的草原
他真的唱起歌來,當然比鴨子強得多,更像是一只狼,唱到最高音,他感覺真的是一匹狼了。
大圣和霸王在一旁端著飲料哈哈大笑,大概真的聽到踩到貓尾巴的聲音了。費齊充耳不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歡那樣的草原還是喜歡音律中莫名的孤獨感。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更喜歡這種無羞無臊、沒臉沒皮、無我無他的境界,這種境界是不是已經超越了美麗之上的孤獨感而另成為一種純粹的解藥,費齊已經說不清楚了。
十二點多唐云東才把費齊送到家,他腦子里全是那幾句歌詞,反反復復,竟至于厭煩。
四月中旬,有一天一大清早下了一場小雨,空氣中各種粉塵都和在雨水中均勻地涂在玻璃上,粘在光亮的汽車上,但空氣卻格外的好了。就是這天下午,永華電腦學校的先進事跡就見報了:
劉宏幾年前就敏銳地覺察到我們國家信息教育的缺失,毅然辭掉了機關安穩的工作,帶頭“吃螃蟹”,斥資購買了大量先進的電腦設備,教學硬件在我省西部地區屬于先進水平;劉宏在艱難的辦學過程中深知教育之本在于師資,于是,他廣招英才,聘請了多位IT精英任教,教學成績蜚然;劉宏辦學四年來,共育人三千,弟子遍布鶴城及周邊各縣;劉宏更注重教育的社會效益,他扶危濟困,幫助過多名貧困青年甚至兩名殘疾青年學成一技;劉宏樂于公益,九八年大洪水時個人一次捐款五千元;劉宏總是堅持信譽第一、利潤第二,學有不會,從不收費;劉宏急公好義,多次向縣區中、小學校捐贈電腦并資助失學兒童。
費齊一邊看著報紙,一邊跟老劉曾經給他講過的辦學經歷對比,雖然基本屬實,但又覺得好像哪里不對,至少自己不是IT精英,只是個下崗職工。這篇報道使用的手法有點兒像天蓬在千禧宴上介紹自己時使用的那種。
劉宏在旁笑呵呵地解釋:“不好意思,不要當真,不要當真,宣傳而已,謀生的手段而已。”
“挺全面,這家伙寫先進人物倒真是有一套。”
“我讓他寫得我都覺得自己高尚了,看來以后好事兒得適當干一點兒,省得到時候不好意思。”
費齊喜歡他的這種不好意思,正是這種不好意思使他原諒或者說體諒了老劉的謀生手段。
他也和天蓬有同感,唐云東的文章的確是騾馬文章,他更不喜歡唐云東文章里的氣味和能量,但他費齊卻玉成了唐云東的文章,給他提供了能量。
文章的屬名并不是唐云東。
唐云東為電腦學校拍了很多堂堂煌煌照片,很有專業水準。老劉把它們放大后掛在了校長室。有了這些照片,校長室顯得不那么空了,也專業了不少。過了兩天,不知他從哪里又弄了兩面錦旗,紅燦燦的也掛在墻上,一看就給人以信心和力量。
這期間老劉又苦口婆心地勸費齊給他寫一幅字,落款指定要屬上一位省里領導的名字。他說得也有道理:“不用害怕,這位領導愛題字誰都知道,但誰知道他都給誰題過?再說他和他身邊的人都高高在上,永遠都不會來咱們這里,但來這里的人卻大都知道這位領導。”
費齊問他:“你怎么知道我能寫字?我怎么看你有點兒不像你了呢?”
老劉說:“是唐大記者推薦的你,這也是他的主意,他說凡是來報名的都得進校長室,看了領導題字就會條件反射地覺得咱們有實力。這小子的確是高人,我沒白交這個朋友。他說你字寫得好,連王羲之都摹得了,何況是他!至于我像不像我,像誰不像誰都無所謂,我不是孫大圣嘛,我是會變化的。”
為了這個任務,費齊滿大街轉了一圈,在幾處認真揣摹了這位領導的用筆風格和筆法,他想這也應該算是一種體驗生活吧。回到家里他只用了兩三天工夫就能亂真了。領導題詞旁邊的那方印費齊又花了很多工夫,先買了幾本印譜,然后費齊用了幾天的工夫,先是練習篆書,然后又用了兩整天刻了磨,磨了刻,當這方印也趨于逼真了,先寫了“永華電腦學校”六個大字準備給老劉做牌匾用,然后才一氣呵成寫了一式三幅:
面向社會,多多培養急需人才。
費齊看著濕乎乎、亮晶晶的字,自己都說不清怎么會想起這么一句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面向社會的急需人才了。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還有一些無奈。
第二天老劉關了門,把費齊的字擺在地上看了,連呼大妙,滿口稱贊費齊是個人才。馬上從中選了一幅讓費齊送去裝裱,另兩幅一點點地撕得粉碎。背后還反復叮囑費齊:“切記!切記!絕對機密!吾非行險,蓋因不得已而用之。”
費齊苦笑:“我已經上了你的船,就得幫你掏水。”
等費齊把替那位領導寫的字裱好了當當正正地掛在墻上時,老劉望著費齊說:“能聘到你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
費齊笑了,自嘲到:“物超所值?難道我是個東西嗎?”
老劉當然知道東西這個詞不論是還是不是都不能用在人身上,但還是玩笑地說:“我錯了,你和我一樣都不是東西!”
費齊早已和他不外了,早已經反省過自己了,接他的話說:“我本善良,我本是個好東西,全因為你,變得不是個東西了!”
老劉說:“彼此,彼此,心鄉往之,然不能至,不得以而為之。”
費齊想這個劉校長小年那天滿口粗話,隨著照片、錦旗和領導題詞相繼掛在墻上竟變得滿嘴文言了,這大概就是文化的易俗功能使然吧。
這時候校長室的氣派和費齊小年應聘的那天截然不同,連他都感覺學校好像正規了不少,單是那后臺和靠山就讓人覺得神圣不可侵犯。
這期間,劉宏狠了狠心,不但做了戶外的廣告,又在日報、晚報、廣播電視報和廣播電臺上大做廣告,配合上那篇先進事跡的報道,收效超乎想象。電腦硬件班和網絡培訓班各招了足足兩個班的學生,初級班的學生也裝得滿滿的,樂得劉宏合不攏嘴,仿佛靈帝后宮的開襠褲。他見生源不愁,和費齊商量購置了臺二手服務器和一些外圍的網絡設備,申請了寬帶接入,學校的電腦插上網卡大都能上網聊天、打游戲了,學生們課后積極參加網絡“實習”,樂不思歸,學校又多了一道財源。老劉在畢業生中招了個女孩子收銀,招了個男孩子做網管,輕松地解決了兩個社會青年的就業問題,他的先進事跡更豐滿了。
從前那兩個空閑的教室這回也裝滿了學生,老劉又聘了個IT精英專教五筆字型打字和操作系統的使用。他又找了些路子,為幾個用得著的委、辦、局半費舉辦名為《現代信息技術在政府辦公中的應用》的培訓,為他今后的先進事跡又加上了重重的一筆。
費齊對他半費的策略不以為然,提醒他:“半費培訓,咱先不說賠不賠,單是占用課堂就已經賠了。”
老劉笑了:“兄弟,這你就不懂了,這其中的奧妙你還得學著點兒。”
費齊搖頭。見費齊不懂,老劉來了興致:“你想呀,有幾個上著班還能有空來培訓的,都有家有業的,所以,就是半費咱們也是賺的。不信你看著,有些人也就來幾天,有些人壓根兒就不會來。這種培訓都是公費的,明白了嗎?而且我還答應他們隨時來隨時學,金卡服務。單位電腦壞了我還答應□□。”
“這你就不知道了,”費齊找到了他的漏洞,“機關單位可不同于小青年和普通用戶,用的都是品牌機,都是有售后服務的,用不著你。”
“說是這么說,售后能堅持幾年?另外,我這么說也只是要一個形象,建立一個關系,以后再去搞培訓就好說話兒了。”
費齊心想這個家伙可真是個商人,他一定能發財,看老劉瞅著自己就說:“姜還是老的辣。”
老劉當然愛聽:“對了,你就跟哥哥學吧。”
從此,費齊的課也由一天兩節增加到一天六節,仗著年輕,加上老劉在原定的工資上又加了薪,一個月四千多塊錢比起寫完思想匯報還得抄筆記時掙的六、七百塊錢是強得太多了,所以并不覺得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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