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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過大年


  小年的前一天,費齊走到鐵鋒區(qū)一家名叫永華的電腦學(xué)校門口,看到一份招聘老師的紅紙廣告,字寫得很是難看,但他覺得比看過的任何標(biāo)語和對聯(lián)都有價值。他覺得當(dāng)老師比當(dāng)搬運工或者保險業(yè)務(wù)員更適合自己,而且自己也在電腦學(xué)校呆過,略微知道一點兒其中的奧秘,而且這個活兒好像正是一個書生的本職。

  費齊連吸了好幾口氣,想了好幾種開場白,把立著的衣領(lǐng)放下來才走進去。

  永華電腦學(xué)校的辦公室不大,沒有什么裝修,一桌一椅一沙發(fā)。校長姓劉,四十三四歲的樣子,略微有一些發(fā)福,見費齊來應(yīng)聘就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費齊雙手握著水杯,有點像捧著電熱寶。劉校長坐下來后說他們正好缺一個講97的老師,原來的老師舉家去南方了,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代課。

  費齊聽說是講97就更有信心了,劉校長問了費齊幾個97使用的問題,剛好費齊都會,費齊的口才和儀表校長也很是滿意,最后說:“OK,一天兩節(jié)課,一節(jié)課二十塊錢,過完年你等我電話。”

  費齊挺高興,給校長留了電話。劉校長從抽屜中找了一張名片遞給費齊。費齊雙手接過來,看那名片印制得并不精美,倒更像一個簡裝的濃縮招生簡章,劉校長原來叫劉宏。

  費齊一邊把名片裝進上衣口袋一邊笑著說:“原來校長和漢靈帝同名。”

  一聽這話劉校長先是驚訝和欽佩費齊的學(xué)問,然后就解釋說其實給他起名的父親壓根兒就不知道有什么漢靈帝。劉校長好像已經(jīng)提前到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最后感慨到:“慚愧得很吶,同名同姓而命運不同,看來命運另有其主宰啊!我從前也想改名來著,不過改名也挺麻煩,而且周圍知道我和漢靈帝同名的你是第一個,所以改不改都一樣。我說,你怎么能記住漢靈帝的名字?”

  費齊樂了:“因為漢靈帝有一個創(chuàng)舉,就是讓后宮佳麗都穿開襠褲,圖個方便,所以我記住了發(fā)明人的名字。”

  “是嗎?”劉校長不但佩服費齊的博學(xué),當(dāng)然也驚異于他的同名前輩的艷福,“這個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標(biāo)價賣官,三國演義有他一份兒功勞。”

  費齊怕說多了傷了他的自尊,也怕說多了他會過份羨慕靈帝的娛樂活動,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問:“咱們學(xué)校用的是什么教材?”

  校長說:“也沒有什么教材,你只要一個月下來,保證學(xué)生都會用97就行。對了,你有空熟悉一下2000,微軟一升級,咱們就麻煩。”

  費齊聽到偽漢靈帝說“咱們”,心里很是舒服、受用,自從下崗他頭一回有了歸屬感,自信地說:“沒毛病,我現(xiàn)在用的版本正是2000。”

  費齊自從有了電腦,不論是什么程序,他總是喜歡用最新的版本,除非硬件不允許,沒想到今天竟然有了意外的收獲。

  “我說,我有點兒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沒有工作呢?”

  費齊樂了,只好長話短說道:“慚愧得很,我也不太明白,樹梢工程中我被定義為樹梢,被剪了下來。樹梢工程您知道怎么回事兒吧?”

  劉校長罵道:“知道,樹梢是樹的生長點,是最有活力的部分,他媽的什么狗屁工程!你看馬路邊的榆樹墻,那不就是典型的樹梢工程嗎?一排排的,腰那么高,除了好看有什么用?”

  費齊說:“也不能這么說,剪枝后果樹才能掛果,果實才能又大又甜。”

  老劉說:“是這個理兒,但剪枝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我下鄉(xiāng)那陣子,有一次給果樹剪枝,一幫知青也不請農(nóng)技師,我們一幫小青年一下午就把個果園剪得第二年絕了產(chǎn),疼得老農(nóng)直罵我們祖宗。罵完祖宗又怪偉大領(lǐng)袖□□怎么把一幫敗家子送到農(nóng)村來了。”

  費齊樂了。老劉見了更來勁了:“你別樂,你們那個□□單位我看離破產(chǎn)也不遠了!”

  “我倒是希望您說得對,不過那么大個企業(yè)破產(chǎn)也不容易。”

  “破產(chǎn)是不容易,但職工開不出支來卻容易,反正廠子也不是自己的,誰的也不是,出來也好。我就覺得給自己干事兒有勁兒,你到我這兒來,只要干得好,我不整那些沒用的。”

  費齊沒問他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沒用的,算了算道:“您這歲數(shù)下過鄉(xiāng)?”

  “你別老您您的,我聽不慣。我今年都四十八了,屬龍的。你說我能不能趕上。”

  “不像啊。”

  “我這人沒正經(jīng),平時愛鬧,顯得年輕,以后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費齊挺喜歡這個出言粗俗的校長,覺得這個同名漢靈帝更像從前他家后院的一個車?yán)习鍍海f話不累。

  年前的幾天,費齊天天到新華書店的電腦部,只要是關(guān)于書就翻,唯恐到時候被哪個學(xué)生問倒在講臺上。失節(jié)事小,飯碗事大。

  新華書店這兩年雖然也敞架售書,雖然“收款處”也早改做了“收銀臺”,但店員大嫂還是有點兒前計劃經(jīng)濟國營職工的做派,后兩天明顯認(rèn)清了費齊的真面目,時不時地陰陽怪氣地坐在他身后嘮叨:“不買的,看看得了啊,這兒不是圖書館啊。”

  中國人過節(jié)的習(xí)俗這些年改變了很多,有淡化的,有簡化的,有西化的,也有融化了的,但過年回家團圓的習(xí)俗卻絲毫未變,就像大馬哈魚回游一樣有規(guī)律,一樣不可改變,一樣不可理喻。

  中國人平時只有當(dāng)氣候發(fā)生了應(yīng)該發(fā)生的變化時才能勉強想起陰歷的節(jié)氣,雖然這節(jié)氣往往像諸葛亮的錦囊妙計一樣靈驗,但要是讓人想起古人的好處來卻越來越難了。雖然這樣,每到一年的最后幾天和頭幾天人們卻大都使用陰歷,這個時候,陽歷才像下了課的洋教練一樣被人忘記。

  費齊陰歷二十九下午去火車站接二哥一家。

  二哥費利大費齊三歲,屬狗,高高瘦瘦的,長得很帥,高中畢業(yè)后花錢當(dāng)了個汽車兵,退伍以后就到齊齊哈爾建華機械廠當(dāng)保干。二嫂是建華廠大集體的工人,是個典型的大美人兒,比費齊還小兩歲。兩口子女貌郎也貌,天生的一對繡花枕頭,放在一張床上正合天意。

  三年前這兩口子都下了崗,本來單過的一家在費齊家泡了半年多,后來跑到大慶和朋友一起開了家汽車修理廠。

  費利一家雖近在大慶,但不常回家,兒子費權(quán)今年才四歲。兩年前二嫂本想讓婆婆過去幫著照看費權(quán),可張桂蘭一到大慶就水土不服,嫌大慶那里的水不好喝,呆了幾天就跑了回來,弄得二嫂老大的不高興,不得不把這苦差事交給了娘家媽。于是,和費家的一切來往從簡,仿佛炸了大使館以后美國大片一概不放一樣。只有過年才不得不來齊齊哈爾一趟,走走形式,初二就回娘家住,一住住到初八回大慶。為這費利沒少受夾板氣,不過,兩年多下來,形成了慣例也就無所謂了,費齊相信這次二哥能夠二十九就回來一定沒少費心思。

  侄兒費權(quán)一點也沒有遺傳父母的基因,既不好看,個頭也沒有同齡的孩子高,活像一輛漫畫版的甲殼蟲汽車,屬牛的,叫二哥、二嫂慣得非常倔,費齊覺得更像是屬驢的。

  小驢子的名字還是老叔費齊給起的,費齊為侄兒取名也挺自豪。這小家伙出生時是個超級嬰兒,重達九斤五兩,所以孩子的爺爺想給孫子取名費九五,張桂蘭不知九五有多重,抬扛說那還不如叫費利四十五呢,翻了半天字典要取名為費天昊。

  費齊笑他們想復(fù)辟帝制。想到大哥的姑娘叫費嬴,覺得始皇帝以集權(quán)著稱,那么費嬴的弟弟叫費權(quán)就很正常了。再者利生權(quán),而權(quán)又反養(yǎng)利,費利的兒子叫費權(quán)合情合理,而且和九五之尊也暗合。

  費利夫婦雖然學(xué)歷低,學(xué)識淺薄,但“權(quán)”和“利”為他們所欲也,這些話不但聽得懂,而且聽得進去,很順當(dāng)?shù)鼐陀昧诉@個名字。

  其實費齊倒是挺佩服父親為他們哥仨起的名字,比起同時代的人名,他們?nèi)齻的名字到現(xiàn)在也沒有過時,也沒有被時事政治油炸過、□□過的痕跡。

  他曾問過父親當(dāng)時給兒子起名字的思路,老頭兒倒是很老實,說是他的姓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在名字上“投降革命”,不能叫費□□,也不能叫費紅衛(wèi),更不能叫費向東。不過當(dāng)時要是知道自己命里會有三個兒子,那一定要叫費厄、費波、費來,合起來是費厄波來,更有水平。

  費齊這才知道自己原來也可以叫費來。再后來他有空時想到他父親當(dāng)時的思路還是有點兒窄,本來也可以時髦地稱他們?nèi)齻為費封、費資、費修,也是很革命的。如果如此,他今天就是費修。

  費齊抱著甲殼蟲大侄兒坐在出租車的前面,費權(quán)還沒上幼兒園,成天在汽車修配廠耳濡目染,小嘴兒特別的甜,一路上一邊老叔、老叔地叫著,一邊給他老叔講過往汽車的牌子,是哪國造的,多少錢,是手動檔還是自動檔,甚至多大的排氣量,搞得出租車司機也很是驚訝,恨不得有子如此。

  大哥費名一家是陰歷三十兒的上午才從西安回來的。

  費名比費齊大了七歲,屬馬,也是大高個,已經(jīng)有點兒小肚子,已經(jīng)是西安交大的教授,年輕有為。大嫂是個中學(xué)英語老師,典型的老師長相老師風(fēng)度,費齊不大滿意,心底里稍替大哥不平。

  這兩口子理論上應(yīng)該有的是時間,只是一個忙著將科學(xué)技術(shù)轉(zhuǎn)化成生產(chǎn)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轉(zhuǎn)化成人民幣,一個忙著將語言轉(zhuǎn)化成學(xué)費,偷偷地給學(xué)生補課掙錢。所以,到了一年的最后一息才回齊齊哈爾來過年。

  侄女費嬴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屬猴的,長得像一根漂亮的豆芽,見了老叔費齊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拉著媽媽的手叫了一聲老叔,費齊摸了摸侄女粉紅的小臉兒,就搶過了大哥手里的大包去打車。

  老大一家一進門,費齊家正式過年。

  費震蘇早已經(jīng)買好了兩大方便袋兒的煙花爆竹,老頭兒還給費齊研好了一硯濃墨,只等他寫春聯(lián)了。

  費齊對印刷的對聯(lián)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厭惡已極,對聯(lián)內(nèi)容的現(xiàn)代化和印刷的機械化將這一文明糟踏得像一個□□,但每家門口還都要貼上一幅。

  雖然是這么說,但要在亂轟轟的三十兒馬上提筆寫一個好的、雅的也不大可能,他只好從書架上找了本《歷代楹聯(lián)大全》,選了半天,最后還是胡諏了一幅:

  “爆竹聲麻將聲聲聲悅耳,千禧年金龍年年年順心。”橫批是“餃子好了”。

  寫字時,費齊又想起了寫瘦金書的錢芳,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寫春聯(lián)。他剛一放下筆,兩個小孩兒就沖了上來,費嬴要畫墨荷,費權(quán)卻非要畫一支大烏龜不可。

  大哥費名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一旁,費齊見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大哥見笑了。”

  老大忙說:“原創(chuàng)的總比盜版的強,你的字又有了些長進,有些味道了。”

  費齊更不好意思了,只能說:“你看,我這個其實也涉嫌盜版。”

  費教授接著說:“入耳的聲音變了,關(guān)心的事也沒了,你的心氣兒不順吶。”

  費齊笑了,說:“還是大哥有學(xué)問,有眼力。”

  教授說:“只是橫批太過搞笑,還是換一個吧。”

  費齊從侄兒手里拿過筆,那筆畫過烏龜以后已經(jīng)像發(fā)廊里剛出來的新人類了,他在硯上蕩了好半天,那筆才又變得溫淑,回頭對大哥說:“是呀,我估計老爸、老媽也不會喜歡,過往的鄰居也會覺得別扭,就寫歲歲平安吧。”

  教授說:“我看行,平凡是真,平安是福嘛。走吧,貼上去吧。”

  費名一邊往對聯(lián)背面抹膠水一邊說:“夏天時我在碑林給你買了幾紙?zhí)票耐仄粫銇砜纯词遣皇菨M意。”

  費齊雖然沒有大哥的學(xué)術(shù)成就,但在情趣上哥倆比較相投。老二費利從小任性淘氣,不愛學(xué)習(xí)愛打架,以致胸中墨水兒不多,但并不妨礙他們哥仨之間的兄弟之情。費利很是義氣,知道弟弟下崗的滋味,偷偷地給了費齊五百塊錢,讓他打麻將用。

  過年了,七天假。

  穿新衣,有錢花。

  除了睡覺四件事:

  包餃子,

  放鞭炮,

  打麻將,

  看電視。

  費齊摸著侄子的大腦袋直夸他的兒歌好聽,這四件事中包餃子是費齊最不愿意做的了,他上午接站的時候,張桂蘭和二兒媳婦就已經(jīng)在家忙開了,等費齊和費名一家三口回到家時,婆媳二人已經(jīng)拌好了一盆三鮮餡,一盆豬肉芹菜餡和一盆韭菜雞蛋餡。家里的男人們看了一眼就都表示了抗議,仿佛是讓他們一天之內(nèi)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似的,但當(dāng)女主人和妯娌倆坐在面板前一喊,男人們也就只好放下手里的香煙茶水乖乖的都出來幫忙。

  這種大概有千年歷史的食品無情地占用了現(xiàn)代中國人過年的時間和精力。費名教授首先就這種味美而吉祥的食品發(fā)表聲明:“咱們先說好了,今年面和餡實行總量管制,最后不管是面剩還是餡剩,絕對不許再和面、再拌餡兒了。”

  全家人一聽都笑得前仰后合,因為去年三十兒晚上包餃子一開始餡兒剩了就和面,結(jié)果面剩了又去拌餡兒,后來餡兒又剩了還得和面,等到餡兒和面終于基本匹配,除夕的餃子也從下午三點一直包到了夜里十一點多了。

  兩個小孩子聽了大人的笑聲也都湊過來搗亂。

  有了費教授這個政策底限,大家仿佛看到了盡頭,有了奔頭。一家人圍著面板包餃子倒也的確是團圓、喜慶、有年味,手上忙著也不耽誤聊天。

  教授費名的課題組陽歷去年承攬了一個好項目,預(yù)計今年八月就能見效益,兩口子準(zhǔn)備到那時買一輛上海大眾的桑塔那2000,明年過年就可以開著自家車回來。聽了這消息最高興的是費權(quán),小車迷馬上就和大爺親近了不少。

  車行老板費利這一年生意很好,雖然還沒發(fā)到能買車的地步,但費利卻實實在在地已經(jīng)買了輛大排量的雅馬哈摩托,老板娘也買了夢想已久的貂皮大衣,并打算明年找個空兒一家子去大哥那兒旅游。聽了這消息最高興的還是甲殼蟲費權(quán),小家伙馬上就又和姐姐拉近乎,剛才畫荷與畫烏龜?shù)拿芤幌伦踊饬恕?br />
  費震蘇和張桂蘭這一年很是一般,本來不多的退休金像被股評家一致看好的股票,不漲反降,二人感嘆“降時容易漲時難”。五金小店兒生意更是一般,一條街上又開了兩家五金店,收入沒少全托了天蓬元帥的福。

  熊貓費齊把別人介紹的對象談黃了,自己看上的姑娘變成了“好朋友”;毛蟲費齊從樹梢兒上掉下來,沒有樹葉吃了,正在樹和樹之間慢慢地爬。

  但他沒這么說,畢竟兩個嫂子在場,而且還有孩子,就算是只對著剩下的那幾個直系親屬他也不能這么說,只能說自己等而下之:談了個對象黃了,工作也沒有了,剛剛找了個工作也是明年的了。

  他沒說和錢芳的事,因為太形而上學(xué),這種事他只能一帶而過。

  侄兒費權(quán)最有同情心:“老叔你來我家修車吧,我教你,可掙錢拉!”

  費齊喜歡地抹了費權(quán)一臉兒白面。

  三好學(xué)生費嬴在大家的鼓勵下免強說她今年的學(xué)習(xí)不算太好,期末考試沒有進前十名,送去參展的水墨畫也沒有獲獎。

  小費權(quán)大說自己過得最最不好、非常不好:漢堡包沒吃夠,山地車也沒給買。

  費齊覺得自己雖然比不上兩個哥哥,但與父母和兩個孩子比還不算太差。

  七個大人忙了整整四個小時,才把三盆餡包光,剩下一大塊面,費家一把手張桂蘭說:“餡兒剩有錢花,面剩有衣穿,這塊面留著初七搟面條!”然后領(lǐng)著兩個媳婦忙著收拾面案,進廚房準(zhǔn)備年夜飯。費震蘇與三個兒子又去客廳吸煙喝茶,老頭約摸廚房里年夜宴準(zhǔn)備得差不多時,就起身領(lǐng)著兒孫們?nèi)シ疟夼冢@一刻費齊想爸爸一定很幸福。也許他此刻忙得并沒有想這些,那可是有點浪費情節(jié)。

  整個一天,這個城市就斷斷續(xù)續(xù)、時遠時近地響著鞭炮聲,這種古老的驅(qū)鬼的噪音逐漸地把過年的氣氛提了起來,整個城市像一鍋小火慢燉著的鮑魚。

  費齊家住在六樓,大家都懶得穿衣下樓去放鞭炮,就在涼臺敲掉了窗上的結(jié)冰,開了窗,支了一根兒桿子掛上了一千響。六平方米大的地方擠了大小六個人,剛要點火,已經(jīng)把兩個孩子嚇得沒了影。大人們一邊嘲笑孩子們的退化,一邊朝花夕拾,叮叮咣咣地放了起來。

  火藥的香味彌漫了小小的陽臺,大人們意猶未盡,餃子已經(jīng)出了鍋,端上了桌,那兩個被嚇跑的退化了的小孩兒奉了奶奶、媽媽們的圣旨來喊涼臺里玩得正在興頭上的四個大男人吃餃子。

  屋里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餃子就酒,越吃越有”,中國的吉利話仿佛一合了轍、壓上了韻就變成了真理和事實,同樣的意思如果說成“吃餃子的時候喝點兒酒是非常吉利的”,那可就沒有了可信度,也就再也不會流傳了。從來也沒有人考證這種韻文的真實性和靈驗的程度,但是大家都信,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個“有”有的都是好東西,有的財、是運、是福、是祿、是壽,是喜,而不是有氣、有仇、有病、有災(zāi)、有難、有債務(wù)。

  平時的圓桌上又加了一個更大的桌面兒,桌子上這時并沒有餃子,餃子只是除夕餐桌上的共和之君,這時包括雞魚肘子在內(nèi)的十多個炒菜和涼盤把一個大桌子擺得滿滿的,費教授把從西安帶來的西鳳酒打開,一家九口共同享用這頓一年中最重要的年夜飯。雖說是年夜飯,可是吃完才五點多,碗筷酒瓶子剛一撿下桌,大桌面兒就被取下,鋪上了深綠色的氈布,老二費利接著就把光潤可人的麻將就倒在了桌子上,麻將大戰(zhàn)正式開始。

  一家四個男人先坐在了麻將桌邊,發(fā)放著撲克作為代幣的籌碼并且規(guī)定著籌碼的幣值和現(xiàn)金結(jié)算的辦法。廚房里刷碗的三個女人急得直抗議,老二媳婦甚至已經(jīng)提出了改革方案:“從明天開始,贏錢的刷碗!”

  這個方案大家都能接受,轟然同意。

  “手臭的下來!”

  這個方案也能勉強通過。

  麻將這個大概只有幾百年歷史的東西隨著中國人的富裕,漸漸成了人們節(jié)假日的主打娛樂活動。它和包餃子不一樣,包餃子是苦中有樂,打麻將是樂中有苦。

  四個人玩的麻將主要講究從另外三方的失誤或者自己的運氣中贏錢,要是說有水平在里面的話,那就是玩者的水平越高失誤就會越少,運氣也就相對越多;它的支付規(guī)則是:當(dāng)純靠自己的運氣掙錢時,和牌的概率越小,掙錢就越是豐厚。中國人對概率和風(fēng)險早有認(rèn)識,可惜的是就像火藥被用作鞭炮,指南針用于測風(fēng)水一樣,這種概率論和風(fēng)險意識只變成了麻將的一種結(jié)算依據(jù)而不是風(fēng)險投資和風(fēng)險資本的運作。費齊把茶水重新沏了一壺,進屋時老大和老二正在比賽摸牌的水平。他笑自己想的這些如果也寫成一個《什么所見》,天蓬元帥就真的出頭無望了。

  費家自從三個兒子都有了收入以后,每年過年都要支上一桌麻將,讓幸運之神來一次國民收入的再分配,今年費齊哥仨還在包餃子時就準(zhǔn)備和老爸大戰(zhàn)一場了。每年兩個嫂子和老媽都在一旁觀戰(zhàn),伺機替補上場。只有費齊孤軍奮戰(zhàn),以至戰(zhàn)到后半夜經(jīng)常丟張兒也沒人提醒。但也有好處,就是從來沒人搶他的位子,沒有下崗的危協(xié)。

  今年費齊的手頭挺緊,除了二哥給的五百,上場前暗地里又向老爸借了二百,今天打心眼兒里想多贏點兒,補貼一下這個月的拮據(jù),可是偏偏不隨心愿,不一會兒就輸了一百多。

  麻將真是一個怪物,如果不和經(jīng)濟利益掛鉤它就變得毫無趣味,它天生就是一個老百姓認(rèn)可的國民收入再分配的工具,就像貨幣天生就是商品的等價物一樣;玩它即要有技巧,更要有運氣,麻壇高手運氣不好,也會像關(guān)云長走麥城一樣;麻將的門坎極低,會玩就可以贏錢,不像圍棋,規(guī)則簡單,但要玩成高手卻是極難。還有,麻將桌上無父子,這個東西能使剛剛在一個桌子上吃過團圓餃子的一家人的親情和裙帶關(guān)系完全消失。

  費齊好不容易早早上了聽,讓一旁的老媽幫著看牌,出去洗洗臉,換換運氣。回來時見另一個房間里費嬴正和弟弟過家家,費齊給兩個小孩每人一百元的壓歲錢。

  費嬴八歲了,仰著紅紅的小臉高高興興地說了聲:“謝謝老叔!”,拿著錢就去上繳她的老師媽媽了。

  費權(quán)才四歲,雖然早就會說謝謝,但卻不會上繳額外收入,接到費齊給的壓歲錢裝模作樣對著光看了看,活像一個袖珍守財奴的樣兒,沒想到接著就拿那張紅色的紙到一邊疊飛機去了,又是一副揮金如土的架勢。費齊想不出這壓歲錢到底是一種人情,還是一種單純圖個吉利的風(fēng)俗,他倒是更相信這會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早期教育。

  費齊挺喜歡這兩個孩子,但想起麻將桌上一家人看上家、截下家的,仿佛尼羅河上的一船人,而且就算一伙的那三個兩口子也往往因意見不一而互相抵毀,一家人圍著麻將桌打牌與圍著面板包餃子時不論心氣兒還是理智都全然不同。

  費震蘇老兩口兒出起牌來是一票否決制的,大概是因為歲數(shù)大了,過過苦日子,為“錢”謹(jǐn)慎的原因。而且,一票否決制的決策效率低下,所以出牌總是最慢的,經(jīng)常遭到費齊哥仨的強烈抗議。

  老大費名一家出牌是民主集中制的,也許和這兩口子的教養(yǎng)和職業(yè)有關(guān)吧,費名就算有主意也往往問一下妻子,所以這一伙的氣氛最好。但民主集中制不但效率不太高,而且效益也并不好,他們也同樣搞不清楚民主集中制到底誰負責(zé)。教授時常怪妻子沒有好主意,妻子又怪教授沒主見,沒魄力,個別時候還偷偷地搞□□。好在有一票否決制在那里比著倒還能夠忍受他們出牌的速度,關(guān)鍵是對父母說深說淺怎么都行,對遠道而來的教授一家總還得忍一忍。

  老二費利一家出牌則是君主□□式的,只是□□者一會兒是費利,一會兒是老二媳婦,政權(quán)的每一次更迭都伴之以挖苦和諷刺。但是,他們兩口子就像以色列,雖然不□□寧,但卻很富裕,這兩口子吵歸吵,卻贏了三家的錢,所以嘴上雖然激昂,心氣卻最平和。

  費齊覺得自己今年的運氣就像是恐怖份子,一會兒為莊家的開門負責(zé),一會兒為給對門點上一炮兒負責(zé),一會兒又讓下家吃到了絕張兒。等到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文藝晚會》又如期開始的時候,他兜里借來的二百多塊錢就已經(jīng)都自殺了,對于一塊錢的小麻將來說這已經(jīng)夠快、夠多的了。

  七個人中有晚會情結(jié)的老大、老媽和二嫂去看了電視,剩下四個人關(guān)起門來繼續(xù)戰(zhàn)斗。才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那些看晚會的就陸續(xù)都回到麻將桌上來,一邊了解戰(zhàn)況一邊抱怨今年的晚會節(jié)目太水。

  費齊一家從八四年開始三十兒晚上看《春節(jié)文藝晚會》,一看十余年,幾成習(xí)慣,雖然總是嚷嚷一年不如一年,可還是不能完全放棄。同時費齊也懷疑央視有讓這個一年一次的欄目變成百姓風(fēng)俗的野心。但習(xí)慣成為風(fēng)俗費齊覺得怎么也得讓老百姓考察個百十年,況且一個電視欄目成了風(fēng)俗還史無前例。從回來的這幾個人的表現(xiàn)看來,春晚要成為春節(jié)習(xí)俗之一還任重而道遠,它不像放鞭炮,這兩年各地政府相繼禁止,然而屢禁不止,于是不得不解禁,這就是習(xí)俗的力量,它能讓一種有百害的行為不能成為“非法”,反之,百姓不認(rèn)可的就算有人執(zhí)著地推行也是枉費心機。

  二哥給的五百元也抵擋不住三家的搜刮,費齊兜里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好不容易靠舉債才堅持到了十一點半,這時外面的爆竹聲已經(jīng)連成了一片,過年的氣氛幾近□□,張桂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切好了幾個涼盤,又煮好了一鍋餃子,麻將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窗外爆竹聲已經(jīng)亂成一片,近處的震耳欲聾,遠處的已經(jīng)分不出個來,窗簾被煙花映照得紅紅綠綠,已經(jīng)根本聽不到電視中兩位主持人和現(xiàn)場觀眾的倒記時聲了。費齊想,爆竹聲嚇跑了各路妖魔鬼怪的同時,不知是否也嚇走了保佑人們的神靈。

  費齊覺得過年時乞求萬事如意無論如何是不現(xiàn)實的,沒有什么比萬事如意更貪婪的愿望了,與它比起來,要座金山、銀山只能算是個小意思;也沒有什么比萬事如意更不切合實際的目標(biāo)了,與它比起來,世界大同簡直就是指日可待。所以他在龍年的電視鐘聲中默默地乞求,乞求新的一年中能有三件事辦得遂心如愿。

  等吃過年夜飯再回到牌桌的時候,一切全都變了,不到一個小時,費齊就不再欠債了,到天亮?xí)r已經(jīng)扭虧,等到了初一后半夜三點鐘結(jié)束時,費齊已經(jīng)贏了八、九百了。

  這一天多下來,麻將幾乎沒有中斷過,桌上只有費齊是連續(xù)戰(zhàn)斗,中間也沒睡覺,吃飯時就讓老媽替上一小會兒,要不是費利一家初二回娘家的話,費齊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

  這些年來,費齊從來也沒有贏過錢,他不知道這回贏錢是不是占了他龍年三愿望中的一個指標(biāo)。只是二嫂老大的不高興,埋怨費利手太臭。費利則埋怨媳婦打牌的理念不對頭,后來又抱怨當(dāng)初不該在興頭兒上時借費齊錢,把手氣都借走了。

  費齊在送他們一家時,在樓門口當(dāng)著他們的面兒撿了一個折得整整齊齊方紙塊兒,打開一看竟是兩張百元大票,二嫂看得傻了眼,認(rèn)定費齊是財神爺附體,也就不再埋怨老公了。

  費名一家呆到初五才回西安。費利一家雖然先走了,但人手還夠,麻將不散,牌桌上沒了這兩口子,清靜不少。接著四天費齊是天天洗碗,兩個哥哥的返程路費全由費齊包辦最后還剩了六百多塊。老大兩口子后悔沒有初二和費利一起走,結(jié)果又多花了六、七百塊雇費齊洗碗。

  費齊送走了大哥一家,從火車站一個人走著回來。

  他每一次從火車站回家都感覺心情特別的好,如果是從外地回來,有一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感覺,如果是送站回來,更是“客走主人安”式的放松。

  過年這幾天,對于中國人來說,不論是體力、精力還是腸胃都是一場破壞性的試驗,比起大馬哈魚玩命的回游一點兒也不遜色。

  費齊挺過來了。

  初五是幾號、星期幾費齊全不知道,中華文明在過年的這幾天又復(fù)活了。氣溫也因為過了春節(jié)而回升了很多,風(fēng)雖然很大但已經(jīng)沒有了刺骨的感覺。

  馬路上行人不多,地上隨處都是鞭炮煙花的紙屑和紙筒,作為垃圾而能讓人喜悅的恐怕只有鞭炮的紙屑了。零星地還能聽到幾個爆竹聲,仿佛大戰(zhàn)過后零星的冷槍,這冷槍讓人感覺到馬上就要回復(fù)到生活的常態(tài)中去了。

  店鋪開張的不多,每一家店鋪門上都無例外地貼著雷同的辭舊迎新、招財進寶類的春聯(lián),比起普通住戶房門上的對聯(lián)個頭更大更氣派,口氣也大得驚人。在一個小飯店門口費齊見貼著:“五湖魚蝦源源進,四海財源滾滾來”,費齊樂他根本也不考慮道路狀況能不能保證五湖的魚蝦運到后還能否新鮮,更不考慮匯兌能力能不能保證他的貨款及時的交割。仿佛從前的“大干快上,力爭上游”一樣的信心十足,更像“超英趕美”一樣豪情萬丈。從前,那些不能大干、不能快上的干部群眾再不貼上幾條標(biāo)語口號實在沒法應(yīng)對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檢查;現(xiàn)在,那些不能多掙點兒錢,眼下還沒能發(fā)大財?shù)脑俨蛔约嘿N上幾句吉利話簡直就活該天誅地滅。人們吹牛、浮夸、迷信、冒進的心理找個地方就冒出頭來,擋也擋不住。

  過年這幾天,打完牌就吃飯,吃完飯再打牌,睡覺時間被壓縮得像小學(xué)生的課余時間,更像國有企業(yè)的利潤。出門就打車,躺下就睡著,醒來再打牌,生活是如此的單純、富足、快樂、刺激。直到此刻,費齊才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才又想起來自己還是個無業(yè)的單身漢,生活又變得復(fù)雜、拮據(jù)、失意、困倦,沒有激情,也沒有興致,仿佛冬眠的蟲子搞錯了時令,提前復(fù)蘇了。

  費齊路過還關(guān)著門的永華電腦學(xué)校時,遠遠看見門口掛了兩個紅燈,門上的春聯(lián)上下聯(lián)都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招財進寶”的橫批了。想到自己再過兩天就要當(dāng)老師了,費齊心里癢癢的。

  初六、初七費齊在家先把被擠占、挪用的睡眠都找了回來,之后就是做了好幾個版本的教案,反復(fù)考慮了課堂上學(xué)員大概能提出的問題,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可是就是等不來永華劉校長的電話。

  人才市場還沒有開門營業(yè),天蓬一家去大馬旅游還沒回來。費名一回到西安就來電話報了平安,另外告訴三弟可以去上海一家機床廠,有一個朋友那里當(dāng)主管。費齊挺高興,告訴大哥過幾天給他消息。放了電話,想起大哥帶回的拓片,一邊臨摹一邊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走出齊齊哈爾。

  他每天都去看看電腦學(xué)校,離老遠看學(xué)校已經(jīng)開學(xué)了,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接到電話。他不好意思進去問,不愿讓劉校長看出他很著急的樣子,怕叫老板抓住他的弱點。

  過了正月十五,費齊再也顧不得什么弱點,直接走進了劉校長的辦公室。

  老劉一見到他,高興得不得了:“你可來了,這個年過得我,喝完酒打麻將,打完麻將又喝酒,把你的電話號碼給弄丟了!真是對不起。”

  還沒等費齊說“沒關(guān)系”,老劉就給自己開脫了:“不過,老天也算公平,我為你代了好幾天的課,也累得夠嗆。”

  費齊樂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即他就后悔,這么一塊破石頭自己為什么舉了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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