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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兩個夢


  下崗后,費齊睡懶覺的幸福與早起的痛苦一起消失了。

  新的習慣馬上填補了消失的幸福與痛苦,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在街上逛,一直逛到他父母吃過早飯出了門才回家,吃過早飯,睡上一會兒,吃過午飯,下午再出去走。

  這種怪癖保護了他在父母面前的尊嚴,他不愿意讓父母看見自己呆在家里無所事事的樣子。另外他也想看看是否有什么掙錢的路子,也看看有什么地方、什么單位需要人。

  元旦的早上天還沒亮,費齊就醒了,沒有一點兒困意,昨天王府的酒喝得他現在還有些頭疼,身體酸脹,躺在床上仿佛蹲在籠子里。他穿衣起床,最后在外面又穿了件羽絨服,把帽子的帶子勒得緊緊的,像一只企鵝,輕輕地出了門。

  其實,即使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也和從前沒有任何不同,這一天對人們給予它的期盼和禮遇冷漠已極,它還像上個一千年的任何一天的態度一樣。

  外面的空氣非常冷,大街上只有幾個老人小心地踏著厚厚的雪在路燈下慢慢地走,吱嘎、吱嘎的雪聲單調得讓人心煩。年青一些鍛煉的人很少,費齊只走了一會兒就改為在街上慢慢地跑,太冷了。

  上個千年的街燈一直亮到這個千年,照著街邊門市五顏六色的門臉兒。大街的兩側有發廊有理發店,有食雜店有便民超市,有各種飯店、飯莊、飯館和酒店,有浴室還有洗浴中心,還有網吧、練歌房、服裝店、香吧佬熟食、冷飲廳,間或還有減肥中心、美容院還有臺球廳,就是沒有他能干的行當。

  他從南馬路轉到聯營商店,又向北穿到二馬路,家具、不銹鋼、燈具和鐵藝都不是他的本行。轉了一大圈,等他回到家時已經是九點多了,老爸、老媽已經到五金店去打點了,廚房的飯桌上沒鋪桌布,但上面有他的早飯。

  費齊還真有些餓了,桌上的菜大概是父母昨天“千禧晚餐”吃剩的,他熱了熱,都打掃光了,打開水龍頭,準備刷碗,卻沒水,這倒正合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間,床上的被子已經被老媽疊過了,窗簾也拉開了。他坐在沙發里,腿有些酸脹。

  也許是起得太早了,吃過飯就有了困意。他感覺自己像一臺二手電腦,能寫能算,就是一下子不值錢了。相反,工作對于他倒是一下子身價百倍,仿佛昨天還只是一只青蛙,今天卻變成了王子,住在戒備森嚴的城堡里。

  石英鐘的擺晃來晃去。陽光漸漸地照到腳前。

  可能是在泰國的一個海灘上,費齊躺在舒適的陽椅上,像躺在他的沙發里一樣舒服。太陽黑子戴著墨鏡背著手在身后守著,他身上穿著一件文化衫,胸前寫著“今天工作努力”,背后寫著“明天工作奴隸”。海浪的聲音和氣息輕輕地撫慰著他,海水的氣味很好聞,有點兒自來水的味道。陽光好像也懼怕他的財力,不敢暴曬他,只輕輕地曬到他的腳。

  他和天蓬元帥合開的廣告公司靠著蔣夫人白白的波相大賺了一筆又一筆,天蓬花了幾十萬已經調到省局工作,有了他的照應,以后的買賣更好做了,說好夫人在家守著,他來度假。

  費齊好像已經拜見過了佛祖、品嘗過了海鮮、欣賞過了人妖就來到海邊。他喜歡這里,這里沒人知道他干過什么,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錢。

  他學了乖,接受了師傅和天蓬的勸告,他咬著牙應酬,看見什么樣的人就說什么樣的話,有時見到爺爺時就裝孫子,有時偶爾見到賤種他就不卑不亢,否則賤種反而會看不起他。酒桌上他努力地學會察顏觀色、笑臉始終,他覺得在酒席上,自己有時像東方朔那樣詼諧,有時像李白那樣大碗喝酒、大口念詩,有時像公安局的電腦一樣什么人都認識,有時又像黑社會老大,什么事他都能擺平,他誰也不怕,公安局長就對他說過:我是人民公仆,但我更是你的哥們兒。

  單獨拜訪部門主管時,他學會了看準機會遞過一個紙包,然后再補上一句恰到好處的話,即能使領導安心笑納,自己又好下臺階,這一點是他這些年生意場上的制勝法寶,機會不準,就像蚊子在不當的時候叮人。話說得不到位,就像給女孩子送了鉆戒卻沒說“我愛你”一樣。

  費齊放下手中的果汁,伸手抓起一把暖暖的細細的白沙,沙子順滑地從手中漏下,這時手機響了,太陽黑子捧過手機,是王科長要找他打麻將,他說正在泰國曬太陽才把日期拖了幾天。費齊覺得推托這種應酬比和小文說“到此為止”還難。趙行長喜歡釣魚,他得陪,于經理最愿意打保齡球,他得輸得真實。馬總喝酒必須色、啤、白一起來,他真有點受不了,喝過酒還得去唱卡拉OK泡澡按摩,只是今天泡澡的水有些涼,腳趾幾乎要抽筋,馬總剛想大罵,小姐的肚兜下露出雪白的乳根,刺激得人血脈賁張、勃動欲射、鼻血不止,小姐忙脫了肚兜給他們擦鼻血,肚兜很薄,不吸水,他的鼻血流得更厲害了。

  “先生,潮水漲了!”一個漂亮的泰國小姐走來提醒費齊,原來潮水已經到了費齊的腳踝了。

  費齊趕忙站起身來,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自來水來了,冰涼的自來水已經溢了滿地,地板革沒在水里,他腳上的棉拖鞋都濕漉漉的了。

  費齊沒有工夫玩味剛才的黃粱美夢,站起來趟著水忙去關水龍頭,鼻血卻滴在手上、滴在水里,于是又手忙腳亂地擦鼻血,用衛生紙球堵好,他想起了那個不吸水的薄肚兜和那下面的雪白。但他得趕快打掃滿地的水,掃完水,又刷碗。他整整忙了大半個小時,可算能坐下歇一會了。

  他想起剛才夢中的奮斗史、發家史,好像也不是很難為,在心中狠狠地咬牙,想從今開始洗心革面,像夢中一樣奮斗,卻又下不了決心,也無從下手,仿佛自殺者下的最后的決心那么難,仿佛此念一動,便下了地獄一般。

  上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到費齊的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泰國海灘上的陽光一般明媚。

  費震蘇見兒子突然沒了工作也發愁,但他更怕兒子著急,一開始就要他去五金店幫他,費齊沒去,他知道那兒有母親幫忙就已經足夠了,根本不需要再添人手了,他知道父親只是在安慰他罷了。

  費齊也想過到南方去,這些年南方對于東北人仿佛當年美國的西部一樣,到處是機遇和黃金。但父親說:“再有幾天兒就快過年了,你現在去了,就算找到了工作,馬上又得回來過年,真想出去,等過了年再說吧。在家歇上兩個月,家里也沒缺了這兩個月的錢。”

  費震蘇這么說是他知道費齊不是在家“啃老”的主兒。其實,費震蘇也沒真想讓兒子去南方掏金,只是欲擒故縱罷了。他當然知道現在的工作難找,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退而結網也不如去市場買魚又快又方便。他和老伴兒商量過,打算花錢給兒子找一個機關事業單位的工作,但苦于只聽說過這種事,卻不知道具體如何操作,自己的錢也不是風刮來的,送錢也得知道是個什么行情。錢送給誰,送多少,這里的學問要多大有多大。這事可真怪,買魚不成,還得退而結網,結網不成還得臨淵羨魚。唉,實在不行還是讓小齊去南方吧,有錢去南方,把錢花在路費上總比偷偷摸摸花出去連個收據都沒有要放心。三個孩子中雖然這孩子最聰明、最要強,但學傻了,不會社會的運作,沒有勢力眼,太清高,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回來,畢業的時候就應該讓他去南方闖。但沒個孩子在身邊,心里總是空空的。老大是回不來了,不能在身邊,他們一家要是在身邊倒是不錯。老二人家兩口子心野,不愿意在父母身邊。唉,看看再說吧,老二兩口子不也下崗了嗎,逼一段時間不也找到活兒干了嗎?實在不行,就讓他去南方吧,他要是混好了,我們兩個賣了房子也去。

  費齊也剖析過自己,他發現自己也沒想真的去南方,否則當初畢業又何必回齊齊哈爾呢,他覺得自己的骨子里也真的沒那么多的掏金意識,在這一點上,他一點兒也不像他的兩個哥哥。古人人說:予人以魚,不如予人以漁。但費齊覺得予什么也不如予人以欲魚,而自己正是缺乏這種吃魚的欲望。

  張桂蘭可是從來沒有表示過讓老兒子去南方的意思,除了瞞怨兒子不該和小文在這個節股眼兒分手以外她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在心中只怪這個死小子,竟跟我作對,我嫌那丫頭文憑低,他非要處,我好吃好喝讓他們談吧,他又和她黃了,黃了就黃了,再過幾個月也行啊。黃了還不跟我說,好像我該他似的。老頭子要花錢給他找工作,那得多少啊,買了工作還哪有結婚的錢吶?但要是沒工作,誰會嫁給這個死小子呀!這個犢子,從前多聽話一個小孩子,上了高中以后尤其是上了大學,脾氣越來越沖,總是看不上我。這回不跟我頂嘴了吧。

  費齊聽了母親的瞞怨,真的沒有還嘴。不是理屈,而是沒有底氣。

  從前上班時,他每天早晨七點起來都覺得特別困,總想多睡一會兒,下了崗,他的生物鐘全都變了,每天早早的就醒了。

  他一邊在大街小巷轉悠,一邊像一個收古董的小販尋找著他中意的就業機會,他笑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分子”了。他一邊在不太熱鬧的街市上走,一邊幻想能夠一下子回到十年或二十年前,從頭再活一遍,再活一遍沒有什么責任的童年。

  白天費齊在外面走了一天,又累又困,回到家草草吃過飯,一個人坐在沙發里發呆、出神。最近,他的煙癮大了很多,只是從抽龍泉改為抽大慶了。越是無事可做,越是犯困,越是這樣想,時間過得就越是慢。張桂蘭雖然心里也很煩,但兒子最近明顯話少了,也不頂嘴,也不挑食,電視也不愿意看,當然也就不跟她搶頻道。

  費齊當然不愿意看電視,電視里那么低的失業率他心煩,他想罵娘。看電視里那么多下崗再就業的、那么多再就業的明星他忌妒。

  憑良心,不能說沒有就業機會,很多網吧都貼著招網管和收銀的廣告,但費齊既然回絕了喬三,也就不能再去別處應聘,否則就有點兒不夠朋友了。幾乎每家飯店都在招年輕、貌好、高個的女服務員,像他這樣的當個門僮都嫌個頭太矮。保險業務員他干不來,他不是死磨硬泡的主兒,更受不了目標顧客的白眼兒。扛水泥上樓他也干不了,他是個純書生。搓澡的活聽說掙錢不少,但他也干不了,還是因為他是個書生。他不會炒菜、不會理發、不會調酒、不會縫紉、不會裁剪、不會調音、不會開汽車、不會砌墻摸泥更不會水暖安裝。他不敢貸款創業、不敢做期貨、不敢賣假票,更不敢偷、不敢搶、不敢代客殺人。

  二樓的李嬸告訴他二百對過有一個人才市場,他兒子就是在那找到的工作,不花錢。費齊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人才市場一樓有一塊企業招聘信息板,里面的信息大多是招聘營銷業務員,他并不感興趣。上了樓,他很奇怪里面沒幾個人。他找了個窗口咨詢了登記的條件和要求,一個服務人員很是熱情,告訴他馬上就要過年了,不如過了年再來登記,年前企業用人的很少,出來找工作的人也少,大家都等過了年,等過了正月十五,每個周三和周六都有企業招聘會,那時你再來。費齊聽了,才想到還要過年。出了人才市場又大街小巷走了一圈,回到家里,費齊上了床,渾身都疼。

  “小齊!快起來,要遲到了!”

  費齊聽到媽媽的叫聲沒睜眼就往床邊去摸眼鏡,沒摸到,彎腰去拾拖鞋時,嚇了一大跳,周圍的東西都變了,他睡的單人鐵床變成了土炕,地板革變成了紅磚,還哪有什么拖鞋和眼鏡!他認真地睜了睜眼睛,自己也不近視,什么都看得真真楚楚!只是什么都變了。他正在發愣的時候,媽媽把早飯端上了飯桌,那飯桌很新,不鋪桌布也很光亮。

  媽媽是那么年輕,也就是四十五六歲的樣子,不是他腦子里的老態,媽媽見他還在發呆瞪了他一眼:“醒醒!醒醒!快去洗臉!”

  費齊東張西望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這回他媽真有點不高興了,“快點吧!小祖宗!你今天不是職日嗎?還磨蹭啥!”

  沒有衛生間,費齊只好去找水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是似曾相識,又是那么令人欣喜,他努力地抑制著自己,走到外屋地兒轉了一圈,找到了洗臉盆,一切又都是那么蹩扭,從水缸里舀了水,洗了把臉,沒有下水,他端了水盆,出了門斗,把臟水潑在院子里。

  小院子很是的親切,有好幾年沒夢到了。地當間兒種著一些掃帚梅剛剛半尺高,隔壁老吳家墻邊上的爬山虎還沒有爬上繩子。他在努力地和他記憶中樣子進行著對比,他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么時候,他轉身進了屋,又轉了一圈,北墻上有一個土氣的大美人掛歷,是一九八六年五月!費齊問母親:“媽,今天禮拜幾?”

  “禮拜幾?我也記不清了,是25號吧!快吃飯,一會兒都涼了,你爸今天上班早,你二哥也走了,吃過飯自己把車子打一下氣兒!”。

  他激動得腦子一片空白,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像前幾天看的美國的科幻大片,自己一下子成了時間的大富翁,富得只覺得腦子發脹。在他的記憶里,他是個純書生,他過得不是很好。他懷疑這只是一場夢,不是時間隧道,他不敢掐自己,怕醒過來。

  他推著車子出門時,那車不是他丟的那兩輛,也不是他那輛在舊物市場上買的刑具山地車。他突然想自己到底是個什么角色,自己今天要做的事算不算數呢?他腦子里頭都是下崗后滿街找工作的事,關于一九八六年的事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鏡子中的他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臉上也沒有了必須天天刮的胡子,他只覺得腳步輕松,呼吸暢快。只是身上穿的這件土灰色的校服他實在是看不上眼,又小又土氣。

  他出門上了街,不知道出哪,正在發呆時,聽身后有人叫他:“費齊,干什么呢,走哇!”他回頭看,好像是黃××,但他還是裝作很親切的樣子,隨著他來到學校,跟著他進了教室。教室里已經有很多人了,滿教室的老同學,這些年只有在夢里才模模糊糊的見過,看畢業照時有幾個都忘了叫什么了。他看完了這個,又看那個,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傻,就收回了眼光,他又環視了一下教室,“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還在黑板上面不新不舊地掛著,他這個“三個面向”的合格產品今天又來到這里啦。

  只有幾個位子還空著,靠窗的第二個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好像是自己的同桌,他就走了過去。費齊聽說她好像嫁了一個大款,就又不免又多瞧了她幾眼,她好像是叫吳曉春吧。剛想起她的名字,她已經用粉筆頭一樣的眼睛剜了費齊一下,費齊趕緊把目光放在自己的書包上了,隨即他就想起來沒必要現在就怕一個未來大款兒的老婆,自己長大以后膽子就小,這時他以一個成人的心態告誡自己,老實和本分是真正的授人以柄,正是他怕這怕那,才不敢和小文說“再見”,不敢和錢芳說“我愛你”,不敢撕標語口號,不敢炒期貨,不敢賣保險。正是老實才讓他逃避宴會,上不了酒桌,喪失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他瞥了一下同桌的那半兒桌面,是一本英語書,果然上面寫著吳曉春!自己還是英語科代表呢,英語朱老師是個上海知青,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每天早自習都被她占了,她打起人來是各科老師中最厲害的。

  記得一次胡偉峰和同學打仗,一只手拿著一個桌子腿,獨斗五個,最后打得頭裹白紗布,活像本拉登。正好那天下午上英語課,老胡剛好和一大幫同學遲到,朱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吩咐他們站了一大排,每人兩個大耳刮子,輪到胡偉峰,大家都以為要免了,沒想到竟改成披頭蓋臉,直到把紗布打了下來重新露出了混混兒相。雖這樣,到畢業時,朱老師還是得到了班里同學最多的眼淚。聽說她后來回了上海,后來又定居了美國,不知她在美國是不是還當老師,若還當老師,是不是還敢對抗人權打學生。他可真想馬上見到朱老師,她待他一直非常的好,朱老師那么厲害,可從來也沒打過他,費齊一直很老實,是個好學生。

  鈴響了,費齊覺得很奇怪,學校的電鈴聲怎么那么像他電腦桌上的電話鈴。朱老師快步走了進來,對著下面的學生大聲說:“喂,你好,錯了。”

  這聲音很像自己的母親,費齊突然想起來還有他的一句詞兒呢,慌慌張張地說了聲“!”,他爭扎著想和同學們起立,但是桌子別著他的腿,站不起來,班里的同學們一起說了聲“ng!”朱老師還是那么喜歡他,見他站不起來,示意他不要站了。她的英語不知為什么突然間不那么地道了,他的記憶里朱老師的英語最是流利、好聽的,甚至超過戴安娜王妃的英語水平。

  他現在更知道怎樣討老師的喜歡,他腦子裝的是二十五、六歲成人的閱歷,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場電影,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玩角色扮演的電子游戲,他的經驗值高得驚人,不過,現在有誰知道電子游戲呢,這些古代人!

  下課后他沒出去瘋,坐在教室里仔細地觀察屋里剩下的幾個同學,他最想看的就是他一直暗戀的班長,現在看起來,她也不如當時那么的好看,胸脯剛剛隆起,還沒有發育成熟。他猜也許是腦子里夾雜著已經成熟了的審美觀吧,看著看著,他發現班長看劉天成的眼神是那個樣子的,哈哈!原來如此,他越發的覺得自己從前是多么傻,自己暗戀的心上人,原來愛的是劉天成!而自己在班長身上耽誤了多少時間。上課時他總是不時的回頭看她幾眼,上操時也總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而人家卻沒有這個意思。費齊后悔為什么這些當時就看不透,也許他后來暗戀的幾個虛擬情人也是這樣的。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值。如果自己幾十年以后再見到錢芳,是不是也這么后悔呢。

  這時李明從外邊跑了進來,“費齊!趙志剛的腿法可真見長,咱班現在沒人能踢過他!”

  李明是一班張老師的兒子,費齊經常和他玩,但心里非常看不起他,因為他的學習成績是全班的后幾名,可沒想到這家伙后來上了警校,再后來到了黑河口岸,天知道怎么掙了七十多萬,后來定居大連了。費齊在那時已經上了四年多的班卻連七千塊的娶媳婦的專項存款也沒有。費齊突然知道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瞧不起一個現在不怎么樣的人。在小孩子的腦子里有多少錯誤的東西,是誰讓我瞧不起他的。正后悔時趙志剛也跑了進來,大概是追李明的吧。費齊和趙志剛的關系一般,他后來怎么樣,費齊不記得了,不過現在的費齊可不像從前了,他是力爭大膽對人的。趙志剛是個《少林寺》迷,是李連杰的崇拜者。費齊就著這個機會給他大大地白話了一通李連杰后來在香港的故事,李連杰的新片子,李連杰的財產和名氣。直聽得老趙將信將疑,目瞪口呆。班主任宮老師站在后面他們都不知道。

  “沒想到費齊還挺有口才的呢!”宮老師就這么撂下一句話就走上講臺,她今天又穿了軟底兒鞋!宮老師又開始在黑板上抄題,她一開始抄得挺工整,像李春林的政治筆記,但越抄越亂,像顏真卿的《祭侄稿》,費齊看了,想到國破山河在,進而想到錢芳不在國內,他直想哭。宮老師也不管學生們,她把黑板抄得滿滿的,都抄到白灰墻上了,都抄到水泥地上了。

  宮老師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從背后看,費齊甚至覺得她有些像岳玲再老十多歲的樣子。她后來跟老公隨軍到了廣州,可現在是他的班主任,費齊挺怕她,怕她找家長。

  這一節講的是三角,費齊的三角學得非常好,他旁邊的女生總問他題,她叫什么來著?費齊隨即又想他什么科目不好呢?他可是個好學生,可后來怎么就那么的窩囊。他知道這個世紀快過完的時候,大家都在提倡素質教育,可現在是一九八六年,沒有誰這么想。我現在應該有什么樣的素質呢,我總不能白白地重活一遍吧。

  “費齊!你看一下這道題的關鍵在那里呢?”一個粉筆頭落在了費齊的桌上。宮老師總是能在學生溜號的時候提問學生,她的粉筆頭扔得像紅花會三當家的“千手如來”趙半山,費齊知道這次粉筆頭沒落到他的頭上說明宮老師今天心情不錯而不是內力不足,是給他留了面子。費齊站了十來分鐘,直到趙家俊把這道題答了上來。趙家俊這家伙學習一般,沒想到上了高中學習好得不行,無人能及,只是到了高三不知因為什么突然不行了,聽說現在在了上海教書。

  下了課趙志剛又來讓他說李連杰的事,老趙沒追上杰仔,只好跟定費齊了。趙志剛在班里雖然學習不好,可人以腿名,地位也是很高的,這樣一來,費齊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非常的優越感。這可是一種新鮮的感覺,他學習雖然不錯,可天生的膽小,聽話,從不惹事,沒當過老大,周圍從來也沒有過跟班的,現在不一樣了,誰都跟著他,他一走動,全校的人都跟著他,當然,班長挺著不高的胸脯也跟著。

  第三堂是他最愿意上的語文課,最初是因為語文老師長得好看,這原因他跟誰也沒說過,后來就是因為學得好了,不過學得好以后反到隱隱的有點不愿意上語文課了,因為張老師待他太好了,對他的期望太高了,有一次作文比賽,張老師只選了他,她用自行車帶著費齊去一中參賽,頂著風很是費力,費齊非常想騎車帶著張老師,可他偏長得小,只會掏檔,就是右腿從自行車最大的三角中穿過去騎,遠遠看上去就像霍金來了。因為那時很少有二六的自行車,斜梁的坤車更不多見。同班的一些女生都能上座了,這讓他極是自卑。就是這次作文比賽他比得一塌糊涂,什么也寫不出來,弄得他在張老師面前抬不起頭來,總覺得對不起她。張老師也是知青,她是北京的知青,費齊覺得她就像他的大姐姐,更像是媽媽,只是張老師那時還沒結婚。

  這堂課講的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費齊熟得很,在別人還在寫生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課文讀一遍了,當張老師讓他讀課文時,班里的同學都聽傻了,因為他讀到最著名的那兩句時,竟然哭了。張老師也被他的悟性感染,她很高興教這樣有天份的學生,把他叫到辦公室,辦公室里沒有別人,她對他說:“你真好,咱倆做好朋友吧!”

  費齊跑了。

  跑到教室時,物理老師已經上課來了,別看他是個男老師,可從來不打人,化學老師也是男老師,也不打人,而且特別幽默,和物理老師一樣,每堂課幾乎都能讓學生們樂得前仰后合。

  接下來是政治課,從前費齊只覺得政治課乏味,但今天他覺得政治老師講的竟然比物理、化學老師講得還逗樂,歷史是一種過時的東西,但卻是永恒的過時,是一面反光的鏡子,而政治課,在它還是試卷上的標準答案時就已經過時了,倒更像一面哈哈鏡。如果把它當作學術的話,它在費齊耳里就大多是謬論,如果把它當歷史的話,又全沒那么真實,沒有多少值得留存。

  李老師在課堂上講了一些他當作新思維的東西,費齊聽得不以為然。這個李老師還在課堂上嚇唬那些差生,說今后當工人也要改成合同工了,再也不是鐵飯碗了。費齊笑了,一合同制就被拿出來當老虎媽子,蘇東巨變、□□事件、國營單位黃攤兒、大廠子破產、老子變成樹梢下崗滿世界找工作你就更沒聽過了吧!再者,吊兒郎當也不見得就下崗,怕什么怕!他真想站起來現身說法,但身子像灌了鉛,怎么也站不起來,像夢魘住了似的。

  李老師最后教導同學們要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費齊想起張賢亮說過:世界觀比鬼門關還難過。他猜想一個人形成他的世界觀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可竟然變成了鬼門關大概只是因為你的世界觀一定要成為我的世界觀,你的世界觀一定要成為標準的世界觀才使得世界觀比鬼門觀還難過,就像非要把人形變成圓形一樣。

  生物課的內容很是有趣,沒想到老師什么也沒講,仿佛聚眾觀看黃色錄像似的。大家紅著臉自習,就像整個教室里的人都光著屁股一樣。科學為什么非要研究道德的禁區,人的身上為什么長這么有趣的東西,這么有趣的東西為什么這么難看,這么猥瑣,這個東西為什么不進化得有人的尊嚴或者干脆退化?這東西這么百看不厭,為什么不像花兒那么好看?

  下課的鈴聲不知道是畢業的證書還是釋放的文書,總之,不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輕松了不少。大家心照不宣,就像這節課不考試一樣,這節課也沒有任何難點和問題。

  一天的課下來,費齊累得夠嗆,晚飯過后他呆在自己的小屋里。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這一天,初中的同學、老師該見的都見了。但他也害怕,害怕以后十多年的日子可怎么過。不能想象這么枯燥的學校生活有誰能再過一遍,就算再學一遍每一科都考到滿分是否能改變未來的生活也不好說。從前,作為回憶,有趣的部分可以多玩味一會,難受部分的可以不去想它,所以,回憶總是愉快的,有益的,但從頭再來一遍卻是照單全收,是乏味的。他開始盤算明天該怎么過了,本想重新做人的費齊實在是不想再活一遍了。

  放學時,他沒直接回家,他想去看看他二○○○年時的家。騎了車子就奔他家住的地方,到了那里,根本就不是那個樣子,他家的樓還沒蓋呢。

  莊子不知道他是莊周還是蝴蝶,費齊不知道到底是他回到了過去,還是他腦子里面的未來是一種幻覺。

  一整天的新奇全沒有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漫長的旅程中,他想回家,可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不能安下心來重新做人。學校里學的東西他已經都會了,要是真的要他再學一遍,雖然可以學得更好,但比殺了他還要難受。他記得有一年有幾種股票漲得厲害,可以買一些,認購證一開始很便宜,沒有要,可以多買些,一定會賺得一塌糊途,如果這樣,生活就改變了。但現在還不行,上海證券交易所還沒成立呢。他還得等,而且他還沒有錢。

  費齊晚上十一點多才睡,睡著了還是上課,這一回因為賣弄學問叫老師罰站,他竟然在政治課上把十五大的思想引用了出來,李老師沒說他有見解,沒說他思想先進,說他違背了黨的方針政策,說他胡說八道。后來又夢見他和班長在窄窄的課桌底下摸摸索索,她的身體剛具人形,她的□□剛剛長出,嬌嫩無比,他凍得哆哆嗦嗦,正壯了膽子要干那種事,突然被劉天成看見了,劉天成怒了,順手抄了個凳子腿兒,一腳蹬翻了桌子,照著他的小腿就是一下子。

  費齊痛醒了,趕情棉被早已蹬到地上,是剛才夢中一伸腿,小腿正磕在床邊的書柜角上。這已經是他第二回磕著小腿了,他咬牙忍了兩分多鐘才伸手在枕頭底下摸到眼鏡,兩腳找到拖鞋,摸黑走到衛生間,內褲上還遺著一攤精,濕乎乎的。

  解完手,他才弄清這夢好長,又覺得劉天成的這一棍子太可惡。

  費齊看過弗洛伊德的書,當然知道這是借著夢來達成意愿。只是夢里有夢,搞得他很糊途,而且這夢太清楚,不太像以往的夢。也許是這些日子自責過多,但他又覺得剛才的夢有趣,可是這夢后來又有些猥瑣。這種猥瑣讓他恨自己,也讓他知道了自己的并不純潔。他相信自己真的有些什么是不可告人的,也真的有些什么被壓抑,有些東西似乎真的需要在夢里達成。

  才四點多,費齊又上了床,又回憶了一會兒剛才的夢,他驚奇為什么那夢會那么清楚,班長剛剛發育的身體和微微突起的□□好像在哪里見過。

  天還很黑,但他卻睡不著了,干脆起來,穿得厚厚的,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外邊黑乎乎的,好像正下著小清雪。

  今天起得太早了,路上只有費齊一個人,微微地有一些恐怖。但是,他很自豪,因為在這個城市里,一百多萬人,也許除了幾個打麻將一宿沒睡的人們,他頭一個起來。

  這個城市好冷,這個城市好靜。他花幾個小時看著周圍的居民樓一個一個地、雜七雜八地、東一個西一個地亮起燈,他看著路上的人一點兒一點兒多起來,他看著天空一絲兒一絲兒地亮起來,他看著這個城市漸漸地有了各種輪廓,漸漸地活了過來,漸漸地有了各種聲音,漸漸地有了各種氣味,有了各色的人等,開始了各色的人生。

  他好自豪,這一切都在他的注視之下,一個什么也不是的費齊注視著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像一個不得超生的新鬼還是更像一個無人供奉的佛陀。

  他想,這時候可能有些人正在回憶昨天晚上的夢境;可能有些人正在洗漱;可能有些人正在廁所里大解;可能有些人正在掂兌著今天吃些什么;可能有些人已經打開了電視;也可能有些人正在床上摸索、溫存。但是,卻只有他在大街上游蕩,只有他在想著人們的各種可能,他覺得自己還是更像一個還沒有轉世的孤魂,和著小清雪在路上滑行。

  他很自卑,他當然知道就算不在他的注視之下,這一切也將發生,他還是一個什么也不是的費齊!難道一份安穩、正當的工作對于自己竟有這么重要嗎?

  費齊記得母親說過今天好像是臘八,他想自己也應該有一碗粥喝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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