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禧宴
天蓬元帥在王府大酒店訂下了一桌酒席,已經通知了十來個沒有走出齊齊哈爾的高中同學,既算是一次同學會,又算是千禧宴。
費齊真是不想去,他不愿湊這個熱鬧。他想一個人好好地、靜靜地送走一九九九年,送走二十世紀,更是送走自己一事無成的一年。
寫過那首詩的前一天,他去了天蓬那兒,把在北京買的書給他送去,天蓬很高興,反復摸藪著書的封面,像摸著姑娘的手。
寫過那首詩的第二天,天蓬放假來他家,費齊跟他講了下崗的事和李春林的話,天蓬很是感慨、氣憤,表現了一個朋友應有的立場:“□□民主!□□改革!□□!……”
費齊沒有想到,天蓬元帥干過屢次的“□□”、“騙奸”、“通奸”之后,居然如此痛恨□□,不知他是良心未泯還是恨他不能如此明目張膽地□□。他哼了一下也學著天蓬的深刻說:“□□如果不考慮可能受到的制裁,當然要比□□、騙奸和通奸更直接,刺激,痛快,方便。民主有時就像一個漂亮的蛋白質女孩,改革有時更像五六歲的迷途幼女,膽小的誘、騙,膽大的用強。”
天蓬直直地看著他:“我看你下崗也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干脆在家爬格子算了。”
“那你不永無出頭之日了?”
天蓬哈哈大笑:“對了,這也快兩個月了,咱倆去找喬三去,要是談得來就帶著他喝一個醉,如果談不來,咱倆去喝個痛快。你也別上火,有機會我給你找個工作干干。”
三江網吧門口停了幾輛大摩托,天蓬和費齊圍著摩托剛欣賞一會兒,就從里面出來兩個小子問他們要干什么。兩人剛要解釋,喬三從里面出來確認真的是費齊,很是高興又見到他。費齊也很高興,高興的是他和天蓬準備好的那一套見面的話不用說了。費齊給喬三介紹了天蓬,喬三立馬就把天蓬也當成了自己的鐵子。天蓬大贊摩托帶勁,喬三聽了更是高興,告訴他倆這是他們幾個哥們的。剛才在里面見你們倆個沖著摩托比比畫畫的才出來看,我就覺得像是你嗎。進了屋喬三又把另幾個哥們都叫出來相見。天蓬極高興,說了一會兒話,就拉了喬三,又帶了喬三的兩個哥們,五個人出門打了兩輛車就去溫州海鮮城,喝了三個多小時出來又到小野洗澡,洗過澡唱歌,五個人從小野出來已經晚上八點多,又找個青島啤酒城喝啤酒。
喬三聽說費齊下崗,馬上就要費齊過來幫他做網管收銀,費齊挺感激他,說過了年如果找不著更合適的活兒一定來幫他。喬三也不強求,又大罵老朱不是東西,哪天一定剁了他。
費齊問他和小文的事,喬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個老東西這回把小文介紹給一個大款,倒騰汽車的,在齊齊哈爾挺有勢力,小齊你看著,你別看他有錢有勢,早晚有一天我讓他進殘聯。”
天蓬在一邊聽著高興,大贊喬三有種,夠爺們兒,舉杯邀大家痛飲。
網上有人說,同學第一年聚會是渴望,第二年聚會是觀望,三年之后是失望:職位的攀比、收入的攀比、老公的攀比、衣著的攀比,買單的攀比,青春的女孩變成世俗的師奶,同桌的你我已為人父母,揮斥方遒的憤青變成惡俗的官僚。
同樣像網上有人說的“如果愛她就不要和她結婚”一樣,費齊覺得不赴同學聚會也是為了保留那些讓人不能忘卻的紀念。本來高中生活能夠讓費齊不愿忘卻的紀念就很少,他覺得如果把當年就已經很煩的學習生活在今天拿出來懷念只能證明自己多少有點兒變態。就像今天有些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返城的知青回憶當年上山下鄉的生活,竟然在其中找到了樂趣和理由一樣。費齊覺得這簡直就像是被□□,一輩子幸福幾乎被毀,但幾十年后卻回憶起了當時不能體味的快感。
費齊當然知道自己的不愿赴宴、不愿湊熱鬧也許關鍵是這些年來沒做成什么的原因。如果網上那個人說的是對的,自己坐在酒桌上一項項攀比后,注定是個輸家。奧運會的慶功宴上最難過的一定是奪標呼聲最高又一金一牌兒未得的那個倒霉蛋兒!
但是,到底誰是丑小鴨,到底她變了天鵝沒有。到底誰是仲永,誰是潤土。這些謎底全將在同學會中揭曉。這怕也是同學會得以存在的一個另類原因吧。
這時候他常常能想起上學時總是不理解父母怎么當了一輩子的小職員,怎么一點兒抱負也沒有。前幾天二哥帶著孩子從大慶來齊齊哈爾,他的小侄子費權成天的問他是不是大富翁,有沒有汽車,有沒有“老死來死”,有沒有“奔死”,有沒有一千萬、一萬萬!不管他有多么的倔強,也開始對自己陶淵明式的高傲和伯夷式的沒用有了懷疑,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才問了自己幾遍富翁的事,心里就開始覺得慚愧,看來三人成虎的事定然不假。他開始懷疑當初是不是有點兒固執或者意氣用事。費齊很是疑惑,孔子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是不假的,不過立是不惑的前提,看來該立的時候不立,早晚都是要疑惑的。當然,也不用那么教條,非要到三十歲、四十歲的整數不可。
一個人是否四十而不惑極少有人關心,自然也就沒人拿各種眼光向你致敬,但你立還是沒立,不論是從你的行頭、還是你的坐騎、甚至是你身邊女人臉蛋兒的分數上都能看得出。最近,費齊碰見了幾個已經“而立”的從前同學、朋友,總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氣壓好像特別的低。名牌的西裝告訴你他們有錢,公費的坐騎告訴你他們有勢,身邊的PLMM告訴你他們有凝聚力,被人傍著。
天蓬元帥正是春風得意車輪滾滾,前些天剛剛提升為科長,王府的這桌酒還有點兒“夸官”的味道。
臨了,費齊還是去了。
現在在新人類中流行:請你吃飯,不如請你出汗。費齊在這句話里悟出了這樣的道理:給你送禮,不如給你面子。一是他得給天蓬這個面子,二是不去好像自己真的心虛或者認了輸似的,三是怕這桌酒席又成了老同學們議論他的樂土。他在高中時各種考試時常名列前茅,雖然后來學了工科,但當時就連作文也是最好的,總是范文,就連天蓬也是佩服的。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不被他們輿論、欷噓才怪。
費齊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又露出了一張白白的臉,換了身西裝,打了領帶,板兒板兒的,外面穿了件呢大衣,比第一次見小文時精神數倍。下了樓,在街口等出租車。
他感覺像是在唱空城計,明知自己沒錢、沒勢、沒權、沒名但還是要強坐在酒桌上,裝出一副身價百萬、羽翼眾多、圖章很大、著作等身的樣子。他是在強充諸葛亮,其實他倒是覺得如果剔除偉大和名氣,自己不用裝就已經很像沮授,楊休或者屈原。
費齊知道自己很是虛偽,但虛偽的確是治療自卑的一劑猛藥、偏方。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換了別人,他一定要給那個人起個外號叫“裝假車”——看著威風八面,全付武裝,其實膽小得很。他想起不戴頭盔的兵馬俑,當真是真勇士。
天下起了雪,街上的各色車輛都謹小慎微地開著,街燈正在一點點變亮。燈光中,紛揚的雪花異常的晶瑩好看。
出租車的生意不錯,平時主動開到身邊的,今天他等了十多分鐘才有一輛好像是中國三汽生產的拉達肯停在他身邊。費齊坐在出租車里,撣過身上的雪,看著雨刮器一擺一擺的,心里不自在。那雨刮器呼拉呼拉的,仿佛是在刮骨療毒,又好像是一只小鬼兒來回擺動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著,提示著他:你不行!你太差勁兒了!
想著自己這一年的經歷如同在世界杯上踢進了烏龍球或者是把剛長出來的立事牙咽進了肚子里,他遠遠地下了車。
王府也就是三星級的酒店,但在齊齊哈爾也算首屈一指了,費齊今天雖然穿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但還是怕門童會對他不敬。天蓬元帥正拎著手機在二樓包房的門口等著他:“哈哈,怎么才來?”
“打不著車。”
“我接你去好了。就差你和盧龍了,你來就對了,快進屋,看看里邊的人還都認識嗎?”
費齊進了包房,門口站著兩個把旗袍當制服的小姐給他深施一禮,圍著一張大圓桌已經坐著大概八個人,看費齊走進來,有的站起來打招乎,有的坐在位子上點頭。有幾個經常見面,但有幾個他覺得看著眼熟,只是實在叫不出名來。
費齊現在絕對不是什么貴人,但還是把老同學忘了。他圍著桌子一個個和老同學握手,這一點絕錯不了,他最后脫了大衣坐在好像叫劉濟元的同學下手,至于這位現在他干什么,一會兒再問吧。
桌上還放著幾份沒領走的通迅錄,噴墨打印機打出的彩色東西,費齊拿了一份看,姓名、單位、宅電、辦公室電話、手機和地址都有,與桌邊的人一對比,那些眼熟的就都想起來了。只是單元格中的名字有的居中,有的靠左,有的靠右,費齊猜是天蓬搞的。看著費齊這一行里,單位、辦公室電話和手機這三個單元格都空著,他有些不舒服。
這時天蓬元帥走進來,一邊合上手機一邊對在座的同學說:“不等了,盧龍說他正在綏紛河呢,說他來不了了,讓我給諸位代好呢。”
劉濟元把嘴湊過來對費齊小聲說:“盧龍這家伙可是不得了,買賣做到了俄羅斯,資產據說幾近千萬,老劉請他吃飯費點兒勁兒!”
“都是同學,吃頓飯有什么費勁的,也許真的是沒空呢。”
“真不知道他是祖墳冒煙還是才華橫溢。”
“是黨的政策好。”
劉濟元轉了頭,看了看費齊:“幽默,實在。”
天蓬元帥坐下后,扶了扶據說價值兩千元人民幣的眼鏡,把旗袍小姐送過來的菜譜遞給坐在身邊的于萍萍:“來,大家點菜吧。”
于萍萍正和鄭玉彬聊著什么,這時轉過臉,見是讓她點菜,推了半天,還是沒躲過這個差事,捧著厚重的菜譜一頁頁地翻。
費齊認為在飯店點菜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社會閱歷、品味、氣派甚至腰包、膽識和地位。于萍萍的長相如萍,這些年也沒十八變,費齊怎么也想不起來她上學時的事跡了。
于萍萍看著菜譜,越看眼睛越大,像浮萍上的兩顆大水珠馬上就要滾下來。最后還是謙虛了一下把菜譜推給了她下手的鄭玉彬,四方臉的鄭玉彬看了半天,也沒點出什么,只是指著古怪的菜名問小姐,也不知道小姐是真的說不大清楚還是怕說清楚了沒人敢點菜,總之他沒問出什么。四方臉抱怨著又把菜譜推給下手的馮立。
馮立見他前面兩個人都沒有點菜,也就沒打算真點,看了兩眼砸舌道:“他們這兒的菜名太苦怪,我發現現在的菜名神出鬼沒,我就吃過虧,上過當,我點不好。”說著就把菜譜接著傳了下去。
唐云東接過他的話說:“豈止神出鬼沒,簡直是爭奇斗艷,百花齊放,不知所云。沒有點兒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還真搞不懂。”
楊波補充說:“我也有過好幾回這樣的經歷,比如母子相會,菜端上來一看,居然是黃豆和豆芽!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竟然是紅燒豬蹄,用幾根香菜鋪盤!一國兩制,是水煮花生米和油炸花生米。波黑戰爭原來是菠菜炒黑木耳!”
馮立不服氣,也插話道:“有一次我看到有一個叫悄悄話的,端上來一看原來是豬口條拼豬耳朵。還有關公戰秦瓊,原來是西紅柿炒雞蛋。”
“為什么?”于萍萍眼睛還是那么大。
“關公是紅臉兒,秦瓊是黃臉兒!和柿子雞蛋一個色!”
大家都樂了,馮立又想起一個:“還有一道菜叫火辣辣的吻。”
“別賣關子了。”蔣蘭催他。
“哈哈,就是辣椒炒豬拱嘴兒!”
大家笑著,菜譜雖然還繼續在傳,不過已經沒人真的點菜了。
“再比如私奔吧,”馮立開始總結,“就是把茄子和土豆弄成條塊,原來這名字講的是加工的方法。金碧輝煌就是盤兒炒雞蛋,說的是菜的感觀。”
天蓬也接話兒道:“其實這里也有規律好尋,名字越是古怪的,原料就越是稀松平常,金必是黃的,玉則是白的,綠的是翡翠,圓的是珍珠。相反,燕窩、鮑魚、鯊魚翅永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中國的文人畫、文人園林是雅俗共賞的,但中國的文人菜和商品經濟一經結合就造就了鴉片貿易以來最暴利的行當。”這是唐云東的總結性發言,充分顯示了他的文化功底和歷史修養。在大家的笑聲中,最后菜譜到了費齊手里。
費齊看了兩眼,不但菜名古怪、吉利、喜慶,而且價格不菲,另外還有很多只標了“時價”。費齊感覺這“時價”二字,正是賈雨村那句“玉在奩中求善價,釵在櫝中待時飛”的簡化、現實版注解。他看過那大部頭的《中國烹飪史與烹飪文化》,但對于今天的點菜毫無幫助。那天請喬三他已經知道天蓬元帥有多寬綽大方,但他并不知道天蓬元帥今天到底想辦多大事兒,露多大臉,想出多少血,能出多少血,而且他還看出這幫人再說下去天蓬就要掛不住臉兒了。所以一邊把菜譜遞給了身邊的天蓬元帥,一邊給大家也給天蓬解圍到:“我說天朋,你就不要難為大家了,我看就客隨主便,還是你來點吧。”
天蓬拿過菜譜笑了笑:“我今天肯定不請大家吃茄子燉土豆,也不吃大蔥炒雞蛋,諸位請放寬心,我的耳朵已經掛在橋洞子上了!”
天蓬元帥正是那種即有經濟基礎又住在上層建筑里的人,點起菜來,干凈利落,像庖丁解牛,像賣油翁倒油,還有韓信點兵的味道,而且在點某個菜時還對服務小姐面授機宜,囑咐她什么菜該多加點兒什么,什么菜少加點兒什么,多大的火,仿佛馬謖出兵前的諸葛亮一樣,想得已經周到,但又有點兒不放心。
等服務小姐領命出去了,天蓬元帥給幾個會吸煙的同學敬了煙,才說:“咱們畢業也有八年了吧,在座的同學,只有幾個人能夠經常見面,據我所知,咱們同學五十余人,還在齊齊哈爾的共有十一個人,今天能來十個,已經算是個盛事了。在座各位,同窗三年,大家都是認識的,但這些年卻很少聯系,趁著菜還沒上,我先給大家就我所知的都介紹一下,有不全面的,大家給補充一下,我就先從費齊這兒開始吧。”
費齊沒想到他有這么一手,正覺得無地自容時,聽見天蓬鄭重地說:“費齊畢業后就進了工廠,前些日子終于覺悟,想通了給廠干不如給己干,就辭了職,準備下海撈魚了,現在正在尋找經營項目,請有投資意向者飯后聯系。”
天蓬元帥的幽默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費齊打心眼里感謝天蓬給自己進行的包裝: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且兼具孔子的春秋筆法,他覺得這段話是天蓬這些年來最好的作品。
下崗后天蓬曾建議費齊去他父母的公司謀個職,費齊沒同意,當時推說專業不對口。其實,他是不愿意吃這把窩邊草,他對窩邊草已經有了一次深刻的體會,吃的時候省事,吃過了嘴麻說不出話,消化不好,肚子疼。要是那天答應了天蓬,自己就成了他家的雇員、家臣,今天還哪有面目坐在這里!相信天蓬再高明的春秋筆法也瞞不住別人的眼睛。
“下面給大家介紹劉濟元。”天蓬元帥用手引見了一下坐在費齊左邊的劉濟元接著說,“濟元現在是齊齊哈爾大光證券證券部的副主任,在股市中縱橫四年,手下資金動轍百萬,經驗豐富、眼光獨到,如今已經是齊齊哈爾知名的投資顧問了,如果各位覺得在費齊那里投資不適合就到濟元這兒來,只賺不賠。”
費齊不知道天蓬元帥在劉濟元的介紹中是否也有包裝的成份,只是看見依然瘦小的劉濟元笑逐顏開,隔著費齊沖天蓬拱了拱手,表示了謝意。
費齊相信人們常說的“三歲看老”大概指的是人品而不是職業,他記得這個劉濟元上學時對于政治經濟學和數學都因學得不好而不感興趣,不想他今日竟然在這一枝頭上開花。費齊的驚詫倒還是次要的,如果那兩位當年教他的老師還能記得他,怕更要大跌眼鏡,這種預測怕是比做股票價格走勢分析還難。
天蓬喝了口茶,接著介紹:“下面這位蔣蘭小姐,對不起,應該稱夫人才對,目前在試驗中學任教,以后大家有了祖國的花骨朵兒都送到蔣夫人處接受折磨,相信都能脫胎換骨,榜上有名。”
這個蔣夫人臉蛋兒也就55分,但身材絕對可以給到95分,按天蓬的口徑加權后能得71分。蔣夫人在高中時就是天蓬的老相好,別人還在上自習做大篇大篇的卷子時,他倆就已經在學校的小樹林里手拉著手坐著了。費齊知道天蓬元帥非常討厭現行的教育制度,一直認為正是這種教育制度使他大才小成以至于小才沒用,再加上他和蔣夫人的個人關系非同一般,所以今天說起話來毫不忌諱。
脖子上圍著一條淡綠色絲巾的蔣夫人可不干了,媚態十足地咬著后牙笑著指著天蓬元帥的鼻子叫囂道:“馬天朋,這一千年馬上就過去了,我就不罵你殺千刀了,一會兒你要是不連喝三個,我和你沒完!”
天蓬毫不畏縮,搖著腦袋說:“我是橫眉冷對蔣夫指,俯首敢喝三大碗。”
天蓬元帥在女人面前的反應就像胖交警開罰款單那么快、那么堅決,就算在眾多老同學面前也是這樣。
“下面這位歐陽奇在鐵路的托運中心就職,”剛說了這么半句,歐陽的手機就響了,白白胖胖的歐陽啪的一聲掏出銀色的手機,彎著腰喂、喂、喂了幾聲就出去尋找信號了,天蓬等了他一會兒,見他不回來,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他雖然出去了,咱們也可以背著他說,諸位哪一天如果有炸彈、□□等不便運輸又沒人敢運的東西盡管去找他,這家伙膽兒賊大!”
在大家的笑聲中歐陽回來了,知道天蓬肯定沒說好話,問了幾個人,一直到有人把剛才的話告訴了他。他指了指天蓬的鼻子,又指著身邊的唐云東說:“你怎么把咱們倆的不法行為都說了出去?這里可有記者!”
聽了這話,唐云東馬上右手握成個筒伸到歐陽的嘴邊:“請問,貴組織下一個目標是誰?是美國本土還是美國的海外駐軍?”
在大家的笑聲中天蓬元帥指著唐云東贊嘆道:“哈哈!果然是晚報的大記者,真乃鶴城名妓也!諸位家有什么花在不該開的時候開了,家里邊有什么貓呀、狗的多年相敬如賓,或者雞蛋皮兒上長出了標語口號等等,都可以找唐大記者,準能及時見報。”
“明天的副刊頭條就是:我市某機關一年輕干部嘴里長出了碩大象牙,據這方面專家初步鑒定,在國際象牙黑市上若以真象牙出售其價值將高達二百五十鎊!據息,已有我市工藝美術品廠與該青年聯系,要利用其牙雕成《卜奎三百年記》,這將是我市文化事業的一大壯舉!另據我市著名遺傳學權威解釋,該青年的這一變異實乃說話過多、用詞過損所致!”唐云東漂亮地反戈一擊。
整個包房笑成了一團,甚至包括那兩個旗袍小姐和天蓬自己,等大家漸漸坐直,天蓬往回找面子地說:“我說是鶴城名記嘛,果然名不虛傳。”
天蓬元帥拍完了馬屁安撫了潛在的威脅又接著說:“下一位是楊波同志,是我市工會生活部的副主任,這些年在楊波同志的親切關懷下,我市工人同志們的生活豐富多彩,會費一分不剩,同志們有什么事盡可以在飯口時去找他,楊波同志的招待規格是很高的。”
楊波沒有唐云東的口才,大概也因為天蓬對他的介紹不那么損,所以只是紅著臉抱了拳,對大家拱了一圈,不知是求大家到時常去他那兒,還是正好相反。
這時服務小姐已經把四個涼盤擺了上來,個個刀功細膩、堆碼精致、色彩豐富、形象逼真。等小姐挨個倒上了極品的北大倉,天蓬元帥端了酒杯站起來鄭重地號召到:“我等一會兒接著介紹,咱們先喝上一口重逢酒。”
“別著、別著,你得先喝三個再說。”蔣蘭還沒有忘了剛才的仇,指手劃腳,不依不饒,旁邊的好事者、知情者也都不怕事兒大,在一旁幫腔。
“好說,好說,等一會兒咱倆兒再喝一個交杯都行!”天蓬元帥見眾口一詞,他毫不含乎,三杯魚貫而盡。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咱們國家干部的素質果然過硬!”唐云東適時贊了一句。
一邊的蔣蘭樂得直拍手,“大家都記著啊,他還欠我一個交杯酒!”
天蓬元帥三杯下肚,自己叨咕了句“吃口菜,不算賴”,夾了口菜吃了,然后又端起了服務小姐剛剛滿上的酒杯說:“好事多磨,這回咱們該喝這杯重逢酒了。來!為咱們八年來的第一次重逢,干杯!”
等和大家都碰了杯,天蓬打樣又是一飲而盡,然后兩只眼睛挨個盯著眾人手里的酒杯,身邊的于萍萍瞪大眼睛,只喝了半杯,忙給他夾了一口菜說:“來,吃口菜,壓壓酒。”
天蓬沒有因為她的殷勤而忽略她剩下的半杯酒,反倒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于萍萍這回閉了眼睛才喝光剩下的半杯酒,等確定每個人都干了天蓬才坐下。
王府的酒杯足能裝一兩半多,這一杯北大倉喝下去費齊感覺有點難受,連吃了幾口菜才算壓住了肚子里的北大倉。這時天蓬已經把筷子放下了,又開始介紹道:“罰酒喝了,重逢酒也喝了,下面我接著介紹馮立。”
“你先別介紹,這不能叫第一次重逢,應該叫第一次團聚,你說錯了,自罰一杯!”蔣夫人及時地抓住了天蓬的口誤,又及時給他一雙小鞋。
“是,沒錯,我們經常見面,但聚在一起是第一次。”唐云東馬上附和。
天蓬想說話就必須喝這第五杯北大倉,他竟然認了,長嘆一聲:“好人死在證人手哇!”
元帥連喝五杯,舌頭一點兒也不軟,費齊覺得自己的酒量和他比起來就像帕瓦羅蒂跟貝利踢足球一樣。
“大馮是第一醫院胸外科大夫,各位有個頭痛腦熱盡可以去找大馮,服務肯定比第一醫院任何一位大夫都熱情、周到。大馮手中一把青龍掩月的手術刀從來不宰同窗好友。”
大馮身高體胖,費齊一直覺得他不像是個主刀的大夫。
“哪天你去,我免費把你的舌頭割了。”大馮邊說邊舉起酒杯,“來、來、來,我先來麻醉一下你的舌頭,咱倆單獨干一個怎么樣?”
“好,只是我在這里先求你,割舌頭不要給我的腦袋拍太多的CT片子,更不要核磁共振、多普勒!”天蓬元帥毫不示弱,和大馮碰了一下又是一揚脖。
大馮人高馬大,加上醫生天職,酒力不下于天蓬,自然也是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天蓬眼睛依然有光兒,看著鄭玉彬接著說:“玉彬一上班就趕上單位不景氣,但是他的腦子好使,開了家鮮花店,現在已經財源茂盛通四海、生意興隆達三江了,大家情人節送個花什么的我看玉彬你就包了吧!”
“別人沒的說,你不行,你小子情人太多,我賠不起呀。”鄭玉彬端起酒杯敬天蓬:“咱倆喝一杯,一會兒你告訴我你的情人都住哪,看在你我的關系上,我收你半價。”
“那我連喝兩個,你能不能全免?”天蓬仗著他的酒量跟鄭玉彬侃價。
“行!我認了!”鄭玉彬當場咬牙拍板兒,說完沒費勁就干了。天蓬說到做到,連干了兩杯對鄭玉彬笑著說:“大家可都聽見了,看見了,不要反悔呦。”
他自己夾了幾口剛剛上的熱菜吃了下去。用手拍著身邊的于萍萍說:“萍萍在大馬旅行社工作,馬上就要結婚了,咱們下一頓酒就是她的喜酒了。”
于萍萍的酒已經換成了雪碧,也就沒有拼天蓬的酒,天蓬得以喘息,費齊也吃了幾口熱炒,喝了口湯,味道果然非同凡響,名實幾近相符,大家開始夸天蓬見過世面,會點菜,仿佛他的腦袋也沒有一開始那么大了。
他剛說了一句“下面自我介紹一下吧”,坐在他對面的唐云東就接過話來:“還是我來介紹吧!”一邊端起酒杯,“剛才的話多有得罪,天朋哪里發財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這里只是希望大家能夠和他搞好關系,以免今后出了名、發財了因偷稅漏稅而灰頭土臉的,再者不和他搞好關系你也發不了財!前些天,天朋剛剛榮升為科長,人生得意須盡歡,我提意大家敬天朋一杯如何?同時也感謝他今天創造的這個機會,讓咱們能夠相聚在一起。”
費齊給天蓬數了數,已經喝了八杯了,在旁邊問他:“你還行嗎?”
“沒事,鶴城名記提的酒我能不喝嘛,來來,小姐,給大家都斟上白酒。”等服務小姐把酒都倒滿了,天蓬一仰脖扔了進去,對唐云東說:“我已經響應號召,先干為敬了,剩下的你負責監督。”
唐云東盡職盡責,要么曉之以情,要么動之以理,或者威逼利誘,充分發揮了他監督及喉舌的職業優勢。
桌上繼而出現了一輪爭相吃菜的熱潮。
天蓬見他點的最后一個菜也上來了,就讓道:“同學們,同志們,朋友們,菜都上齊了,大家先抓點兒收入吧,一會兒從費齊這兒開始,每人提一杯,大家陪喝一拇。”在兩個女同學的驚懼聲中,天蓬得到了快感,更加興奮。
雖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請客吃飯絕對可以要人的命。酒桌上再復雜的人際關系最終都能統一到朋友關系上來,酒桌上朋友的觀念是至高無上的,為了朋友,隨便一個理由就可以喝一杯;為了朋友,隨便說錯隨便的一句話就必須再喝一杯。喝了幾杯之后,人的觀念進一步純潔、崇高,人的錯誤越來越頻繁而不可饒贖。最終,一桌子人幾乎都進入了豪飲的旋渦,直到費齊鼓足勇氣勸大家該散了,響應者竟然寥寥無幾,天蓬偉大的舌頭反復地說:“人盯人就是好使,盯緊了,誰都能喝進去,一盯就靈!多好的一次活動啊,一定要進行到底!而且要經常舉行,大家一定要記住啊。”
費齊一共喝了五大杯,中間在衛生間吐了幾口,這幾口吐得他胸口難受,眼睛鼓脹。沒有完全消化的菜品和著北大倉吐在純白的潔具中,腦袋并沒有更清醒,但卻很興奮,這種興奮有一半兒迷糊,又有一半清醒,即有接著喝下去的膽量,又有一些害怕喝壞了身體的理智。
這一晚醉倒的不止天蓬一個人,費齊打車拉著順道兒的楊波和天蓬,到楊波家時,他和司機好不容易才把緊密團結在一起的兩個人分開。楊波媳婦沒給費齊多少好臉兒,已經喝了五大杯的費齊當然對臉色也已經不那么敏感。帶著一身汗回到出租車里,酒也醒了不少。
天蓬元帥的父母不在家,保姆張阿姨見少爺這付樣子,趕緊去準備水杯、水盆和濕手巾放在天蓬的床前以備不時之需。張阿姨見費齊守在天蓬身邊,就又拿來了解酒藥,費齊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給天蓬灌了些,幫醉鬼脫了外衣,然后架到床上,胳膊卻又被他死死抱住不放,聽大舌頭不厭其煩地罵蔣夫人太不是東西,一個人就灌了他五杯,下次喝酒一定把她放倒。
“對,把她放倒,不管怎樣,她的味道是真好,她的□□真白,真的是很白。只有她,也只有她,不像那些沒開化的毛姑娘,只有她,要的不只是我的愛情,他更要我的——大號□□。可惜呀!悲哀呀!痛苦呀!我知道這一切時,她已經是別人的了!不過,如果不是這樣,她,怎么能夠,怎么能夠這么好呢?”
費齊有些惡心,坐在床邊歇了一會兒,把天蓬的手扒開就下了樓。
街邊飯店的生意依然紅火,吃千禧宴的人們興致正濃。時而還有幾處鞭炮或遠或近地炸響。
雪已經下得很厚了,街上的車一個個都開著大燈,一個個都慢慢地開著,吱嘎吱嘎地碾著雪,像是送葬的靈車。
費齊回來路上特意經過錢芳家的樓下,看她房間的燈亮著,費齊在樓下站了半天,不知道錢芳此刻在干什么,難道她回國了嗎?望著她的窗口,仿佛中秋節時望著天上大大的月亮。
費齊的父母并不看重什么千禧年、萬禧年,早已經睡了。費齊雖然覺得他們沒有情趣、沒有激情,但也有一絲佩服他們的超然和淡漠。他悄悄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剛剛坐下,張桂蘭穿著睡衣端了杯熱茶送了過來。費齊忙接了茶說自己沒喝多少,讓她快睡吧,別凍著。
母親回去后,他坐在沙發里,點了一支煙,腦袋還是有些迷糊,看著對面墻《蘭亭序》旁邊的石英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地走。
指針走動的聲音很大。看著鈔針一格一格地轉,就像夏天坐在瀏園沙灘上看著手中的細沙從指縫中一遍遍漏下一樣。
一寸一寸的時光在手指縫中漏下,費齊覺得自己儼然大款一樣在燒錢,燒得比任何一個地方的“首富”都體面、豪華、奢侈。
三個指針越來越近,費齊放慢呼吸,并沒有許下什么愿望,他只是讓自己感覺仿佛是在千禧鐘聲中出生的嬰兒,沒有遺憾、沒有偏見、也沒有任何錯誤,就像一個剛剛格式化后裝上正版操作系統的電腦,沒有一點兒病毒,沒有一點兒內存垃圾和磁盤碎片。
千禧年的鐘聲如約敲響,它一聲一聲地敲,敲碎了好幾個版本的世界毀滅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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