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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就這樣吧


  費齊等人們都快走光了,才拎著一個不大的包兒下了火車,旅客幾乎都走出了車站,只剩下最后一個出站口還開著,驗票的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因為晚點,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沒有人來接站,但他還是在出站口呆了一會兒,站前的景致土氣而又親切。到處都是那種曾經追求過高、大、洋的建筑,但最終都由于財力和品味所致又全歸于俗氣和平庸而成為土氣。

  有好幾輛半新的夏利和光亮的捷達主動地停在他身邊,他都擺了擺手,他想走著回家。有幾個大嫂截著他,跟著他,問他要不要住店。

  他心情不錯,告訴她們:我到家了。

  在北京培訓了兩個多月,乍一回到齊齊哈爾感覺家鄉不但冷了許多,而且好像比從前小了不少,空氣純凈得像十三陵水庫的空氣,人也單純得好像不懂政治、不慕虛榮、不愛金錢。

  已經十二月下旬了。這些天,齊齊哈爾肯定是下過了兩三場雪,路邊和行道樹根下堆放著早已鏟下還沒來得及運走的被汽車壓實的灰白色雪塊,馬路上間或還有幾個穿著黃馬甲的環衛工人機械地用鐵鍬鏟著雪、剁著冰,尖銳的吱吱聲激得費齊心中麻麻的直起雞皮疙瘩。

  費齊雖然選擇了這個城市,但實在是不太喜歡這個城市,見過世面的人都說這兒是個大屯子,但和真正的大屯子比起來又分明是個大都市。齊齊哈爾這個地方,雖然從來也不是帝王之都,但畢竟曾經呆過最飛揚跋扈腦袋里刻著帝國夢想的日本鬼子,這一方面也不算是什么缺欠了。

  這個城市沒有建筑風格,沒有人文積淀,沒有歷史掌故也沒有傳統小吃。上街時根本不會有遇見名人的驚喜,甚至街頭沒有打把式賣藝的。街頭只有發廣告單的、擺地攤兒的、像個真殘疾人一樣求助的和賣蟑螂耗子藥的。

  在這個城市土建施工,沒聽說有人挖出過值得驚喜的陶俑或者什么鼎器,只是總能挖出日本鬼子的炮彈和毒氣桶,而且炮彈還能響,毒氣還未失效。對于中國人來說,這種東西簡直就是昨天才埋進去的,對于日本人來說,就像是史前的東西一樣難以考證。

  從前人們傳說“風刮卜奎”,一夜之間把界碑從嫩江的右岸刮到左岸;現在傳說某某被雙規,某某升遷臨行前被百姓于家門口放了鞭炮,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越來越沒有浪漫主義情懷了。

  大街的兩邊是排得齊齊的七八層的鴿子樓,單調乏味。平頂的鴿子樓擋住了它后邊更遠處的小平房,以免有礙觀瞻,但誰都知道那后邊是什么。不多的高層建筑偏偏樓頂都有蹩腳的多余建筑裝飾,像最沒有想象力的積木所搭建,只是沒了童趣。臨街店鋪的門臉幾乎全被巨幅的彩噴廣告蓋住了,讓你感到這個城市好像沒有建筑。這個城市雖然商業味十足,而這里的人卻并不富足,這正是費齊覺得它的不足之處。

  老一點的小區中,間或擺上兩、三個白水泥的雕像,或少女捂耳讀書,或成年男女拎著小孩子飛奔向未來。有些已經臂折腿斷,露出里面銹蝕的鋼筋,像效仿維納斯的東施。新式小區則時興在顯眼處擺上一堆明晃晃的不銹鋼,或球或環或柱。作為藝術品卻具有批量生產的特征。它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放在高高的水泥臺座上,仿佛舊時放在當鋪高高的柜臺上面的當品。

  最絕的是在和平廠的門口,先是一頭黑銅色老牛,奮力向前,實際上,它連底座都下不來,它大概是深圳的那一頭的親戚吧,也許寄托了廠領導想振興老廠、銳意改革的情懷。大概是怕過往職工和行人不懂,底座上刻著“奮發”二字。老牛的后面十多米處擺了兩頭銅色的獅子,有點像衙門口的那種東西,費齊覺得這兩個家伙倒是更能體現廠領導的身份和潛在的價值取向。再后邊大門內有一座□□穿著大衣高高站在底座上的招手像,召示著這個廠子過去的歷史和到現在還沒有進化徹底的原所有制身份。

  費齊看著這些東西總有說不出的難受,像關公戰秦瓊,像西服系草繩,像豬圈里貼的口號。

  他忽然想這三個雕塑倒正是刻畫齊齊哈爾的最偉大的現實廣義組雕,絕對是三個臭皮匠頂得上一個諸葛亮的最好注解,絕對是整體遠遠大于個體之和的現實例證。寫實主義的風格卻像夢境一樣無意中準確地流露了人們藏著、掖著的意識形態和城市的歷史。從前,夢這個字的意思是追求的理想,現在,夢這個字的意思是回避的現實。

  羅丹能發現平凡中美的東西,費齊卻苦于總是發現現實中被刻意制造出來的丑的東西、不能忍受的東西。屈原獨醒,難受得跳江,費齊倒沒覺得自己高明、清高到獨醒的地步,不過獨獨自己眼里多是丑的、別拗的東西,也不覺得好受,有如肥皂卡在喉頭,偶而張嘴吐上幾個泡泡,人們都說好看,個別人會說有個性,有誰知道肥皂的喉的滋味?

  他走到家時已經五點多了,天已經黑透了。張桂蘭見費齊開門進來,驚訝過后就開始埋怨兒子:“怎么也不先打個電話告訴家里?”

  費齊說:“我又不是檢查團、工作組,還得提前透漏一下,只是回家而已,我還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呢。”

  張桂蘭笑了:“什么驚喜,你少來這一套年輕人的玩意兒,你這是讓我們措手不及,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

  “有啥吃啥唄。”

  “你看看,都瘦了,可不是有啥吃啥,你在家的時候比誰都饞。”

  “我可不饞了,今天才吃一碗方便面。”

  “我和你爸剛把剩飯都打掃光了。正好你爸還沒回來呢。”一邊說著一邊忙給還在五金店里的丈夫打電話,讓他捎幾個現成的好菜回來。

  “行了,別忙活了,忙活完了,又得吃剩菜了。”

  “你不在家,我們倆個也懶得做飯,總是對付,也該開開葷了。”

  家里的氣息和擺設就是不同于招待所的床、柜和電視,這讓費齊有說不出的坦然、放松,老媽也好像不那么對立和陌生了,看來代溝并不隔絕兩代人之間的一切交流和情感,就像殺紅了眼的交戰的雙方也不斬殺來使一樣。他從包里拿出在王府井買的真絲圍巾給老媽圍上的。

  張桂蘭心里雖然很高興,嘴上卻再一次告誡說:“盡花這些沒用的錢,省著點兒,留娶媳婦用吧!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費齊相信母親的話大多都是她的心里話,而且大概也是對的,但大可不必照著去理解、照著去做。很多時候,母親的話就像童話中的咒語,明明白白地寫在那里,但你要是真的照著念卻都不好使。他笑了:“我要是不娶媳婦或者娶不到媳婦,你攢錢不是白攢了?”

  “胡說,怎么能不娶媳婦呢,你跟我過一輩子還讓不讓我活了。你這事兒以后我得上點兒心了,從前我一說上心,你爸就說我要包辦婚姻,看來我是要包辦一下了。”

  “您可別嚇唬我了。”

  “嚇唬你干嘛,包辦也有幸福的,自由戀愛我看離婚的也不少。”

  “就是一樣多,也是自由戀愛的好。”

  “好是好,你得能結婚才算吶。”

  “我這不是忙去了嗎?馬上,馬上。”

  不一會兒,費震蘇拎了大包小包的熟食回來了。父子兩個見了面不知道說什么好,其實,費齊也知道這時最適合的動作是爺倆來一個熱烈的長時間的擁抱,但是,他沒有這個習慣,當然,首先他父親也沒有。

  他忙把給父親買的一只淡綠色的玉石煙嘴兒拿了出來,老頭高興得馬上插上一支煙,費齊立即給點著,煙一冒出來當時就惹得張桂蘭老大的不高興,嘟囔到:“又抽上了,小齊你也是,你給他買這個干什么!”

  父子兩個聽了她這話,就像行人看見禁止踐踏草坪的牌子一樣,女主人見說了也沒有什么作用,也不想打擾丈夫和兒子的興致,她就下廚做飯去了。

  “怎么樣,齊齊哈爾冷吧。”

  “嗯,還行,我走著回來的,還沒凍透,我在北京買了條保暖的羊毛褲,挺暖和的。我還給您買了一條呢。”

  “小心你媽罵你。”

  “已經挨過了,她還能讓我去北京退了?”

  “有道理,你媽可想你了,你別老是惹她生氣。”

  “那怎么辦?”

  “少說兩句唄。吃得怎么樣?”

  “很一般,食堂里的飯沒法吃,就是想家里的飯。您怎么樣?”

  “挺好的,你走的時候我進了不少電褥子,電熱餅,你媽還嫌我進多了,這些日子都賣了,你媽的心氣兒也就順了。”

  費齊樂了:“真難為您。”

  “這也多虧了暖氣不熱,嗨,人生就是這么回事,有什么難的?這么長時間學到什么沒有?”

  “嗯,挺有收獲的,都能用上。”

  “那就好。我聽說你們單位正在搞樹梢工程,是不是得給領導送點兒?”

  “不用,我聽說是民主的,你送誰去?”

  “我總不放心。”

  “沒事。我媽喊咱們呢。”

  費齊在北京還給天蓬買了幾本好書,都是天蓬曾經想買的而齊齊哈爾又買不到的。吃過飯費齊給他打電話,他家保姆說天蓬不在,說是有應酬,得十點多才回來,所以吃過飯費齊只能陪父母看電視。

  費齊做夢想過,但是,沒想過自己真的會得到這個去北京培訓的機會,車間里有十好幾個人在爭這個機會,而他這個沒做工作的卻去了,也許自己真的很優秀?也許朱廠長還不知道他和小文的關系已經“就這樣吧”了?領導最終因為什么選擇了他,他不知道。這時候他更愿意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

  走之前,他也沒請客兒,車間里的人不少,都請是不現實的。這樣,請誰不請誰就又成了難題,這道題費齊最后沒答,交了白卷。

  這兩個月在北京培訓計算機輔助設計,表面上如帶薪的休假和公費旅游,其實也真的組織了一次十三陵、八達嶺的一日游。但費齊覺得更深層次這個培訓是一塊下崗的“免死牌”。本來費齊在車間里計算機方面已經就是大拿了,再加上這兩個月的強化培訓,這次人事改革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無驚無險。關鍵是對費齊來講還有另一層好處:可以暫時躲開錢芳,他覺得自己把愛說了出去,就像脫光了衣服把心掏了出來,而自己被錢芳委婉地回絕,正像被她看到了□□。北京一行兩個月,正好是一個天然的藏身大地縫。就算兩個月后回來再見面,雖說不至于盡忘前情,但總能心氣平和一些吧。

  北京呆久了,他也不覺得哪兒好:故宮不是自己的家,長城太遠,十三陵水庫不讓釣魚,去八寶山不夠級別、不到歲數。唯一能享受到的是北京人的臉子還有汽車濃濃的尾汽和高昂的物價。他知道自己的感覺里有阿Q的思想光輝,但似乎也可以說是他那塊喉頭的肥皂在作祟。

  第二天是個星期二,很冷。昨晚一夜的大風,今早一地的樹杈和未落盡的殘葉。費齊想,“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點兒也不假,只是和這句話意思不差的“出頭的椽子先爛”還有“槍打出頭鳥”越來越不太好理解了,鋼筋混凝土的樓板淘汰了木頭椽子,環保和公安禁止了鳥槍,后兩條諺語喪失了活力,看來文學作品在表現永恒的人性時,要盡量用永恒的自然法則來比況,否則日后科技引領世道變化,怕表達出來的永恒人性也難于被人理解。

  這兩個月在北京,他沒有經歷冬天的漸進性,有些承受不了家鄉的冬天了。費齊也沒敢在家多休息一天,一大早就上了班,見了單位的同事,他是覺得很親熱而且高興,但有些人在寒暄中明顯地話里有話,比如:

  “北京暖和吧?”

  “小費胖了!”

  “這兩個月玩得好吧?”

  費齊想哪句不是廢話呢?也沒多在意。

  廠里上崗、競崗的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到了尾聲,廠門口貼著一行大字紅紙: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費齊不記得前兩天在哪里曾經見過這句話,不多的三四個詞來回一顛倒,就道出了幾十年來沒有過的現實和未來的普遍真理,費齊不知道這句話的作者是一個努力工作的還是一個努力找工作的。但不管怎么說,這句話這么快地被引用到這里足見其真理性,足見其被群眾所認可、接受的程度,也足見改革進行的深度和廣度。

  他不喜歡標語口號,不喜歡什么什么就是好,什么什么萬歲,更不喜歡禁止什么,嚴禁什么,還有肅靜和回避。如果真的就是好,又何必說它好?如果真的萬歲,好好活著就是證明,大可不必貼在墻上。如果禁止以至到了嚴禁的地步就更不應該寫在墻上,而應寫在法律上,寫在警察的腦子里。至于肅靜和回避要么五十年前就應該砸碎了,要么畫個圖標也就行了。

  他思考的結果是中國的標語口號是中國書法文化和形式主義的愛情結晶,甚至這里面還有敷掩、塞責在其中通奸的結果,這對夫婦大大的應該計劃生育甚至絕育才好。

  但退而求其次,今天的這種標語還算可以接受。畢竟不是單純的奮斗目標,不是政治任務,不是大話、空話。這十四個字俏皮中稍微有一點兒告戒、勸勉和警示在里面,仿佛將死之人的哀、善之言,比起“禁止上班不干活!違者停薪下崗!”簡直就是和風細雨,好良言反復勸該死的鬼了。

  費齊車間搞的是“末位淘汰制”,形象地稱為“樹梢工程”,具體的操作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單,每個人都有權給所在單位的每一個人背后打分。最后,分數最少的一些人即成為“樹梢”,將被修剪掉、淘汰掉,這樣,樹梢下面的這顆大樹就健康了、有形了。

  費齊一開始雖然覺得這個方法有點兒民主有余,但后來還是覺得這個方法好,至少朱廠長的權力可以被有效地制約,自己不至于因為和小文吹了而下崗,而這正是他在這次人事改革中唯一擔心的事。

  上午他找領導匯報了北京培訓的事,他見門口停了輛車,車牌極其簡單好記,好象在哪里見過,也沒在意。領導勉勵他好好干,你這樣的小伙子是單位里的希望,這次領導派你去北京學習也說明了這一點。費齊很高興,他嘗到了定心丸的滋味。

  下了班,電工班的劉利光請客,據說是過生日。

  劉利光平時吊兒郎當的,也沒見他接過幾根電線、修過幾個電機,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中午打撲克時偷牌成癮,費齊本來和他就不太對付,除了借政治筆記抄一抄以外平時很少來往,也只是在這一方面他倆有點兒共同語言,所以,實在是不愿意吃他這頓飯,再者,他太想晚上見到錢芳了。

  晚上到電腦班沒有見到錢芳,學生走了不少,他和錢芳的位子都被新來的插班生占了,費齊感覺像是從前的四合院變成了大雜院。王凱見他來了,和他聊了好一陣子,告訴他那個設備管理程序最后由錢芳編完,等給了錢他要請客。王凱又給費齊安排了新座位。熟人只有岳玲還在,費齊下課找了個機會打聽錢芳。

  岳玲說:“我也不太清楚,這些日子,你沒來,她也沒來,有一天,也就是上個禮拜吧,她還特意來打聽過你呢,我們誰也不知道你上哪兒了,誰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兒。”

  “你知道她找我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時,聽說她好像是要出國了,著急忙慌的,我還以為你們倆要私奔了呢!”

  費齊罵她胡說八道,心想岳玲應該不會知道我向錢芳求愛的事,那封E-mail只有我和錢芳見過,那封信寫得連我都不太懂,也不會有哪個黑客能看得懂。”

  費齊看著雀巢鳩占的座位,恍如隔世。本來,他覺得自己來電腦班看錢芳,就像一只戰敗的野狼在舔自己的傷口,岳玲這句話可真是傷口撒鹽。他沒見到錢芳覺得失落異常。

  她找我干什么?她結婚了?她為什么出國?她是在躲我嗎?費齊沒有膽量去錢芳家。

  第二天晚上孫兵生日請客去魯福樓,費齊沒去。第三天晚上李大勇又在大清花餃子擺生日宴,費齊奇怪怎么過生日都連了起來,而且又都請客呢?從前車間里除了婚喪嫁娶,從來沒有人為了生日破費,打撲克添坑花的也是倒霉的臭手的錢,而且不過是拉面、熗菜兒之類,怎么突然都闊綽了起來?

  他實在是沒心情去赴宴,也沒有心情考慮這種變化,而且也不能厚此薄彼,所以,一概都推托說晚上有課,沒去。

  晚上的電腦課上他一直研究那個幾乎是錢芳編的,但卻把他的名字署在前面的管理程序,他猜不出錢芳當時的心情如何,他越猜就越是難過,他把這個程序和與錢芳合寫的軍棋程序拷到幾張軟盤里,課只上了一半就走了,這里沒有了錢芳,他覺得王凱那課一點兒聽頭都沒有了。

  出了學校卻沿著那天送錢芳的路走了下來。一直走到她家的樓下,她家還有一個燈亮著。

  回到家,把程序拷到電腦里,點開那個軍棋游戲,和電腦下了幾回就不再輸了。他細細地體會錢芳編程的思路,這個女孩挺聰明呀!又拿出她撕給他的那張紙反復琢磨她的筆跡,仿佛能看出她身影一樣。

  費齊下崗了。

  天很冷,費齊立著大衣領子,在樓門口一大群熟人中看到下崗的告示時,突然有一點他想通了:從前車間里的各種告示、標語都是他寫,為什么這回沒讓他寫。

  “怎么會有我?我做錯了什么?”費齊想不通。

  下崗的可能性他不是沒想過,只是他幾乎把那當作慧星撞地球了。他更沒想到他得的票數竟然少得如此可憐,要是除了他自己的那一票,他的票數一個手就能數得過來了。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的人緣,這么幾張票比請人吃過飯卻沒錢付賬還沒面子,甚至幾近于陽萎和宮刑了!他甚至不敢想:要是接著開一個□□會,他一定會死得很慘。

  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他雖然想起了書圣的這句話,但他想王羲之肯定沒受過這樣的調理,雖然他用最灑脫的字寫了這句話,但一定沒有他今天認識得這般深刻。

  和他一塊兒下崗的并不都是那些他想象中的“樹梢”,至少他不是。費齊突然在人群中哈哈一笑,他也沒顧及人們都在看他,就去找朱廠長,身后肯定議論紛紛,怕還有笑聲。他自己腦袋大得像一個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語言、情感全不理解,也全不放在心上。

  朱廠長的辦公室寬敞氣派,陽光明媚。巨大的班臺后面墻角處樹著一桿國旗,垂下的旗子露出幾顆大小五星,讓人看了就覺得放心。太陽黑子見他來找領導談話當然不吃驚,在七八個黑痣的空隙里露出同情、安慰,好像還有一些坦然和說不清的表情,他拿了個紙杯,從高大的飲水機中放了一杯熱水遞給費齊,費齊坐在真皮沙發上還沒等說話,老朱就一臉遺憾地安慰費齊:“小齊呀,我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當初廠里選擇用這個末位淘汰的方法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領導的壓力太大了。結果太出乎意料了,我們也沒想到像你這樣的好苗子反倒成了樹梢,這是事先誰也沒想到的。”

  老朱給他一支中華煙,坐在他身邊,給他點了又接著說:“事已如此,畢竟是群眾投票,不好動手腳,不過,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可以出去好好闖一闖,你還年輕!而且,這次下崗的待遇還算可以,你可不要怪朱叔叔啊,你知道我一向是看重你的,我這回真是幫不上你啊。”

  老朱一半打著官腔,讓費齊覺得這事已無可挽回而且必須公事公辦,一半又以長輩和曾經的親戚自居,讓費齊覺得在這件事上他理所當然是出過力的。費齊聽他好像還引用了老子的禍福理論及吃虧是福的格言來給他復習政治課上講過的矛盾向對立面轉化的光輝論斷,費齊覺得他把辯證法用在下崗職工的安撫引導上也很有創意。思想政治工作做到這個地步他還能說什么!

  “那就這樣吧。”

  費齊放下紙杯,把剛吸了不到一半的中華煙掐死在水晶煙缸里,引用了小文和他分手時的這句話就走出了太陽黑子的辦公室,他覺得“就是學歷低了點兒”的小文的這句話所蘊含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比老子以下的思想家遜色,他相信自己的臉肯定也像小文一樣雪白,雖然他從來不打粉底。

  老朱從后面追上來:“小齊,你等一下,”等費齊停下來老朱湊過來小聲問他:“朱叔叔問你,你得罪了誰沒有?”他見費齊不太懂就又加了一句,“我說的是大人物。”

  費齊被他的話弄得糊涂:“我能得罪誰,我哪能攀得上大人物。”

  老朱想了想不再問什么了,只是說:“算了,你去吧,以后要處處小心,做事要考慮后果,不要圖一時沖動。”

  費齊不知道他這是演的什么戲,也沒有心思把他的古怪想透。費齊也不想再有任何的掙扎,也不屑于任何的辯解和爭吵。他想起小時候與伙伴們一起擺弄從樹上抓下來的毛蟲的情形,那全身是刺兒的家伙離開了大樹在地上反復地扭動,它越是痛苦地掙扎,搗蛋鬼們就越是高興。他現在就像被人施了法術變成了那條毛蟲,但他比毛蟲多出來的智商告訴他,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掙扎沒有意義,那么就絕對不能再給那些擺弄他的人帶來任何快感。

  從太陽黑子辦公室出來,看著他工作了四年的廠子,他覺得大概自己這幾年所干的一切工作也沒有今天從這里出去對它的貢獻大。如果沒有這個樹梢工程,也許自己原本會在這里干上一輩子的。回來的路上,毛蟲費齊遇到了他師傅李春林。

  李春林五十多了,瘦瘦的,小個不高,費齊一直覺得師傅是那個時代的形象代言人或者說是那個時代的抽象。李師傅一直待費齊很好,他一直認為車間里的年輕人只有費齊還算像樣,屬于垮掉的一代的一個特例、變種,仿佛是袁隆平找到的雄性不育野生稻一樣,所以李春林成了費齊入黨的積極介紹人。這會兒,他拉了費齊到一個沒人背風的地方,小聲地說:“小費,你知道你為什么得票這么少嗎?”李春林看費齊的眼神不像知道的樣子就接著小聲、神秘地說,“跟你這次去北京培訓有很直接的關系。”

  到處都是冰涼冰涼的,只能站著,這么冷的天在外面說話雖然不得勁兒,但也沒地方好去,何況又是說這種事。李春林見費齊好像更不懂了就展開了說,說之前,先掏出了他的力寶煙,給費齊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遮遮掩掩半天才給兩個人都點著:“你想啊,去北京之前有十好幾個人想得到這個機會,結果是你去了,他們能不恨你嗎?第二,你去北京的這兩個月,正好趕上實施樹梢工程,車間里的這些人都找借口請大家伙吃飯哪,唱卡拉OK什么的,還有請洗澡的,總之是聯絡感情拉選票,大走群眾路線。你倒好,在北京享福,去之前不請客,回來也不請客,一點兒血也不出。你回來這幾天,那天劉利光請客你沒去,后來孫兵請客你也沒去,李大勇請客你還沒去,你說說你的票能多嗎?”

  力寶煙辣得好像除了焦油就沒有別的東西了。費齊不好意思把吸了一半兒的煙扔掉,仍然在手里夾著。

  “我沒出血請客是有點兒失策,但我沒去赴宴有什么不對?我不吃他們,他們還不高興嗎?”費齊不懂就問。

  “你不去,他們的酒桌就成了打擊你的輿論陣地,你要是在酒桌上,至少他們不會說你什么,你知道酒桌上這幫人都說你些什么?他們說你小子仗著是太陽黑子的姑爺,就以為自己是太陽風了,太傲了。你別看劉利光、孫兵這些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人家這回倒留下了。我還以為你是老朱的姑爺肯定沒事兒呢。”

  “師傅,我不跟你說過了嘛,我早和朱廠長的姑娘吹了,你們怎么就不信呢。”力寶煙已經滅了,費齊把半截煙夾在冰涼的耳朵上,一邊搓著手一邊再次糾正道。

  十二月份可不是在外面說話的季節,李春林也凍得直搓手,他搓完手又去捂耳朵,突然大悟,扭頭吐了嘴里的煙頭道:“太陽黑子這手可真高啊,他這叫給個甜棗打一巴掌,他先給你個甜棗,讓你去北京培訓,讓大家都知道他沒有因為你和他閨女吹了而給你穿小鞋;等你去了北京,遭人妒忌,這回你下崗就順理成章,就沒有人會懷疑是他搞的鬼了。”

  “不會吧,他有那么高嗎?他有那個必要嗎?”費齊大是懷疑,他凍得直跺腳,“再者,這次是民主評議,要怪就怪我沒走群眾路線,沒占領輿論陣地,怪不得老朱,就更談不上他搞什么鬼了。”

  李春林對費齊的這句話大是輕蔑:“小費,你太年輕了。他有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敢說,但你絕對不能懷疑他手段的高明。第一,你沒有和太陽黑子這號人打過長時間的交道,我和他是一九六五年一塊兒畢業進廠當學徒,你看他今天混得比師傅我不是強得太多了?這家伙你看人模狗樣的、人五人六、西服革履,其實屁股是臭的、心是黑的,我在評職稱、入黨、評先進還有分房上招了他好幾回道兒了。第二,這人事改革誰上、誰下還不是領導說了算,你真以為群眾投票就好使呀!到頭來還不是領導在操縱著,群眾投票符合領導意圖就民主,群眾投票要是不符合領導意圖還有集中呢,你忘了?”

  師傅的這些話,這種思想深度,費齊覺得跟他一絲不茍的政治筆記和學習心得不可同日而語,想必兩者肯定有一個是盜版或者偽證。

  這么冷的天,能聽到這樣的話他覺得受凍挨餓死亦足了。費齊覺得頭皮直麻,師傅的話說得他心里不舒服,像是用銅版紙揩屁股。師傅的話說得太晚了,仿佛刑場上人頭落地后才送到的餃子。師傅為什么和自己說這些呢?是出于對我的同情,還是發泄他自己的不滿?是一種悼唁,還是慰問?是物傷其類還是事后諸葛亮地說說而已?

  李春林見他不說話,給他出主意:“我跟你說,小費,這事兒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得告他,這叫什么改革呀,你給上級主管部門寫信,告他對改革失去控制,告他利用改革之機索賄、受賄。”

  費齊對師傅的建議不置可否,他只是想,錢芳那么好的姑娘我都沒當街跪下,錢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沒天天去獻花獻媚,錢芳那么好的姑娘我也沒有割腕示愛,至少那也是為了我心愛的姑娘。今天的事算什么!

  此時,費齊不知道自己突然間是深刻了還是開悟了,是怨恨還是惱怒。他沒再找任何領導談話,也不想寫什么上告信。他不覺得找領導大鬧一場會減弱他灰溜溜的處境,他只覺得再與一幫背后給自己打叉的人在一起混飯吃太沒意思了,不管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陶淵明,也許還有鄭板橋,他覺得有些高尚了。但他馬上又懷疑:自己如果根本就不知道這兩個人,或者說自己從來都不敬重這樣的人,今天還會如此嗎?

  他出門時又見到了那句口號“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這一刻,像一只羊頭的幌子,紅紅地,明晃晃地掛在那里。費齊真想上去把那個“不”字扯下來,撕個粉碎。

  可這又于事何補,徒增自己的煩惱,徒增自己背后的笑料、話柄。自己這么背的運氣,干完這件事,說不定還要進保衛科坐一會兒呢。不用想也能看到那幫家伙有那么一天中午聚在一起吃飯或打撲克時會談起這件事,會哈哈大笑,今天要是這么干,等于給他們免費提供板兒磚,不能干。

  費齊坐在自己的房間,想法漸漸地激進:下崗,誰都知道是失業,但不這么說,要拐彎抹角地說是下崗,他不知道這是春秋筆法的一個新時代變種,還是朝三暮四的基因突變,他懷念或者說敬佩黨一開始時的魄力,直接就站出來宣揚共產主義,敢于把一個最長遠的目標直接告訴人們,而不是拐彎抹角地宣揚市場經濟。那時候,不怕□□,不怕鬼子,后來也沒怕過□□。

  張桂蘭聽了這事穿了衣服就要到廠里去理論,費齊說什么也沒讓她去,他雖然還沒結婚,但再也不需要家長為他去跑這種事了。費震蘇也攔著老伴兒,讓她冷靜冷靜。張桂蘭當然知道這個年代耍潑、犯渾沒有什么用,但心里一口氣發不出來,只能怪老頭和兒子沒用,關鍵的時候沖不上去,家里沒個爺們。

  費齊想母親在家里一把手當慣了,上管時間,下管錢,中間管著吃喝拉撒,這個家里怎么會出爺們。但現在這個樣子,那有心思和母親吵,那有臉面跟她吵。

  晚飯他強吃了一些,免得被看出心中難過或者委屈的樣子,涮過碗,他進了屋,卻感覺房間很空,他伏在窗口向外望,街口有人在燒紙錢。

  猩紅的紙灰一閃一閃地,像無力的脈搏,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人蹲在灰火邊上,費齊也不知道在陰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覺得這紙錢好像是燒給自己。他忽然想出了幾行詩,就記了下來:

  人群中縱情一笑

  唏噓里靜靜地思考

  出門后隨手一摔

  站臺外失望地等待

  月塘邊清清的蛙鳴

  西窗上泛泛的昏星

  小巷口紙灰猩紅

  心情中過去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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