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綠葉暗傳音
后半夜,夜市上的人漸漸散去,這是汴京城短暫的靜謐時光,街上人丁稀少,但不出一個時辰,早市便又會陸陸續續開始上人了。
這個時候,有人剛剛準備睡去,也有人馬上就要醒來。
一個黑影迅速地穿過人跡罕至的巷子,借著天亮前的夜色,騰起身形翻進了院子里。
唐玉已在靠近房門的外間等候多時,待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后,連忙將門打開,把曹靜和迎了進去。
脫下身上的夜行衣,曹靜和麻利地將衣物與帷帽藏好,這才打開包袱里的網兜,取出從溝渠里打撈上來的樹葉,用火鉗子夾著,將其在地上一字排開。
唐玉已經點上了一盞燭燈,小心翼翼地舉著燭臺,朝著樹葉照去。那不是一般的樹葉,樹葉上有著形狀各異的破洞。曹靜和低聲道:
“這些葉子全都破了,可是如今正是草木生長之時,葉子并不該枯化,這上面的破洞可能是人為剪出來的,朱思淼想來是要借此傳遞消息。”
唐玉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一片葉子,前后翻轉著看了看,說:
“這些破洞的形狀十分規整,你的猜測應該是對的,這定是一種符號,用來傳遞某些消息。”
“但這些符號也并不是戎狄的文字。”
“的確不是。”
唐玉沉聲道:
“我懷疑這是戎狄卜卦用的神符。”
“神符……”
戎狄王庭不信道教和佛教,他們心中有自己信奉的天神,朝中還設有司掌占卜與卦象的官職,俗稱大巫師。
大巫師占卜時總是會寫一些奇奇怪怪的卦符,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全憑他一張嘴說得有板有眼,但戎狄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頭百姓,沒有不信的。
唐玉頓了頓,站起身來沖曹靜和說:
“靜和,你隨我來。”
二人一前一后走進里間,唐玉把燭臺交給曹靜和,讓她幫忙照著亮,自己則從床下拉出一個大箱子。
這是他們從長安來汴京時曹靜和打包的一些重要的東西。當時,唐玉傷勢較重,幾乎是個半死人了,但他的腦子還是在逼迫自己保持著清醒,甚至臨走前又垂死病中驚坐起,非要曹靜和回去把她寫的那本戎狄字錄帶上。
曹靜和雖然罵罵咧咧,但也照做了。
唐玉在長安臥底時,為了更快地融入戎狄,一直在自學戎狄文字。而曹靜和是建章宮精心培養的細作,已經學了多年邊塞諸國的文字,她便用閑暇時間把自己學會的戎狄文字與漢字寫成對照表,形成了這樣一本戎狄字錄。
這本書里包含了戎狄文字里的大部分常用字,甚至還有大巫師卜卦用的神符。臥底的那幾年,唐玉很珍惜這本書,每日翻著看一看,學一學,這也讓曹靜和十分有成就感。
唐玉的出身比她高很多,雖然那時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可曹靜和卻本能地想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希望自己褪去細作的身份后,在唐玉心里的形象不僅僅是一個小宮女,而是一個博學多識的女子。顯然,唐玉是認可她的。
唐玉一直謹記恩師王賢的叮囑,他要與曹靜和互相配合,互相掩護,各取所長,彌補各自的不足。曹靜和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建章宮最出色的細作,并非一個平平無奇、出身商戶的小宮女。
當初去汴京時,曹靜和生怕帶上那些和戎狄有關的東西會被當成戎狄人或者是大周的奸細,本不同意將其帶上,但唐玉卻說那是她的心血,不該丟掉,并稱自己會妥善保管好,不會給曹靜和添麻煩。
沒想到,如今還真的用上了。
唐玉把箱子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出了那本已經蒙灰的戎狄字錄,曹靜和舉著蠟燭湊上前去,唐玉抖了抖上面的灰塵,翻開了泛黃的紙張。
那上面的神符在最后幾頁,并不算多,當初在建章宮時,大家主要學的是文字,對于神符也只是看一看,并不了解其含義,曹靜和也是在與戎狄的貴婦們相處時一點點學著辨認神符的,每次都趁著記憶深刻的時候趕緊寫進這本字錄里,以免日后會遺忘。
比如說現在,他們都遺忘得差不多了。
唐玉拿著字錄重新回到那堆葉子的旁邊,一一對照查看著,有些符號并不在曹靜和的記錄中,他們便只能先跳過去,再找下一個符號。
最后,二十三個符號里只有十二個能查到,意思大概都是悔過書、王庭、懺悔之類的,但還有至少一半符號是他們查不到的。
唐玉仔細想了想,暗暗推測道:
“這可能是朱思淼的求救。他應該是想讓自己的暗衛幫他給戎狄王庭送去悔過的告罪書,向自己的父皇陳情,承認自己的過錯并說明如今的處境,然后通過打感情牌讓戎狄派人來救他,而不是把他當成一顆廢棋。”
這樣的舉措也確實符合朱思淼如今的心境,只是,告罪書在哪,他都寫了些什么呢?
曹靜和看著地上的一堆樹葉,喃喃道:
“難不成這些樹葉就是告罪書,一些關鍵的內容都在咱們看不懂的那一半神符里?”
“不,這般草率,不太像朱思淼的行事風格。他這個時候若是連一封像模像樣的告罪書都送不出去了,他父皇只怕會更加瞧不起他,也自然不會愿意保他。”
曹靜和聞言,卻有些不解地說:
“可如今整個朱府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皇上雖沒有拆穿朱思淼的身份,也得在百姓跟前做做樣子,畢竟他還擔了垂涎皇妃的罪名。這個時候,朱思淼怎么可能送出一封正兒八經的告罪書,他能送出這幾片葉子已是險中求勝了。”
但唐玉卻搖了搖頭,篤定道:
“我猜,他在刺殺前就一定做好了兩手準備。倘若刺殺成功了,他自有一番說辭,倘若刺殺失敗了,他便還有另一番說辭。他一定是早就把告罪書提前寫好藏在了府外什么地方,以便自己失敗后可以通知暗衛們去取,寄往塞北。”
“那他為何不提前告訴自己的暗衛,告罪書藏在什么地方,非要等到自己出事了,才想盡辦法地通知暗衛們去取?”
唐玉沉默了一瞬,忽然看向曹靜和,笑著說:
“你忘了?戎狄王庭十分信奉正向信念一說,只要他不把告罪書提前說出去,他就不會輸。”
戎狄王庭對正向信念的信奉已經達到了一種近乎荒唐、愚昧的地步。每次打仗之前,他們都會提前準備好慶功的東西,絕不會去準備處理尸體的場地。他們認為只要不做這些準備,就一定不會輸,所以每次打仗歸來,他們都是手忙腳亂。打贏了還好,打輸了則是群龍無首,連給傷員救治的帳篷都是臨時搭的。
戎狄在繼續南下妄圖吞并中原的后幾年之所以節節敗退,除了連年征戰勞民傷財、糧草匱乏,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從不去做戰敗后的準備,傷員得不到及時救治、尸體沒有人及時處理,最終疫病肆虐,使他們的戰斗力大打折扣。
這種愚昧,曾在戎狄侵占長安后被漢臣們極力地否定過,在漢臣的影響下,他們也慢慢學會了做兩手準備,只是一個人從出生就認定的道理不是那么快就能轉變的,戎狄王庭一邊不斷地汲取漢人的優良經驗,一邊又害怕徹底被漢人同化,他們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中的正向信念。
只要我不說出去我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我就一定不會失敗。
唐玉認為,朱思淼現在就是這種心態,不到真正失敗的那一日,他不會提前告訴任何人自己準備好了告罪書,等什么時候真的失敗了,他再絞盡腦汁地去通知暗衛幫他把告罪書送到戎狄王庭。
因此,唐玉堅信剩下的幾個符號應該就是在指引著戎狄暗衛去取那封告罪書的,那些神符的含義一定就是藏著告罪書的地方。
如今,山鬼正在想盡辦法地把戎狄七皇子誆到汴京來,七皇子到底能不能來,取決于戎狄皇帝對汴京的形勢到底是什么態度,而朱思淼的這封告罪書可能起到一個很關鍵的作用,他到底寫了些什么,會很大程度地影響戎狄皇帝對汴京形勢的判斷。
這封告罪書到底能不能送到戎狄王庭去?需不需要他們在里面做些手腳?或者索性送出一封假的?這些都需要他們先看過這封告罪書后,才能請山鬼去定奪。
怎樣才能找到這封告罪書呢?唐玉再次看向那幾片樹葉,陷入了沉思。
可偏偏就在這時,唐玉的體內忽然傳來一陣絞痛,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伸手撐住了地板。
“唐玉!”
曹靜和連忙扶住了他。
他們在郊外佯裝踩踏的那日,唐玉吹了很久的風,雖說春日里總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可是郊外的風到底“野”多了,唐玉受了寒,催發了體內的余毒,回來后,已經發作了一回了,如今這是第二回。
“唐玉,你怎么樣?快回去躺著,我去給你端藥!”
曹靜和攙起唐玉,將他扶到床上,又轉身去把樹葉收起來藏好,這才趕忙去給唐玉端藥。
藥是熬好的,一直溫在爐灶上,為的就是他余毒發作時能隨時服用。
第一次發作后,曹靜和就帶唐玉去普濟堂看了郎中,還好發作得不嚴重,長孫延昆給唐玉施了幾針,沒有讓余毒繼續擴散下去。
只是這余毒一旦被喚起,不發作個三五回是消停不下去的。
唐玉發作的時候,體內仿佛有毒蛇猛獸在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疼得直流虛汗,卻每次都強撐著不讓自己叫出聲,之前把床單都生生扯破了,藥也喂不進去。
上次,曹靜和怕他掙扎得厲害會不慎打翻藥碗,就拿腰帶強行綁了唐玉的雙手,自己含了藥,嘴對嘴地硬生生給他喂了下去。
唐玉一開始還很害羞,可曹靜和事后卻直言,他此前病重昏迷的時候就十分不好喂藥,自己一直都是這樣嘴對嘴喂的,只不過之前沒告訴他罷了。
這次發作,曹靜和也準備按部就班,先把人捆上,再含了藥喂他,可是就在她轉身去拿繩子的時候,劇痛難忍的唐玉忽然覺察到了一絲可疑的動靜。
他的意志力太堅強了,即使痛得渾身戰栗,卻還是憑借著敏銳的聽覺發現了屋頂傳來的腳步聲。
不好,難道是有人跟上來了?
此時,曹靜和的心思都在唐玉身上,根本沒有留意外面的異樣,她一邊捆著唐玉,一邊嘮叨著:
“讓你不要去,你非要跟著我去,現在好了……”
唐玉心里一陣發慌,她可不能再接著說了,再說就露餡了,外面有人啊!
腳步聲越來越近,唐玉想伸手捂了曹靜和的嘴,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被她捆得結結實實了。
“行了,還想掙扎?快躺好,我給你……唔……”
情急之下,唐玉忽然大著膽子傾身上前,以吻封口,徹底堵上了曹靜和叭叭叭的小嘴兒。
房間里一瞬間的安靜,讓房頂傳來的腳步聲愈發清晰可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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