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所謂栽贓嫁禍
福壽堂里拉開了審訊的架勢。
媚姨娘躺在里屋的榻上,捂著肚子直哼哼,榻前坐了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隔著薄紗帳給她扶脈,另一手掐著山羊胡子尖尖,神色莫名。
錢氏看了半響,放下簾子回到堂屋,媚姨娘身邊的兩個丫鬟正在底下跪著,爭先恐后地給錢氏磕頭,哭嚎著求錢氏做主,咬死了媚姨娘是叫鄭晏和阿團玩鬧中撞倒在地的。
阿團恨得牙根癢癢,大聲爭辯道:“不關我們的事!這根本就是栽贓!”錢氏神色平靜地抿了口茶,淡淡道:“你自然是向著晏哥兒說話的!卑F指著地上那兩個丫鬟,緊接著駁道:“那媚姨娘的丫鬟自然也是向著媚姨娘的!”
錢氏似早有所料,勾唇笑了笑,道:“那要不要把花園子里旁的婆子叫來問問?”
云氏來不及制止,阿團便雙手抱胸,噘著嘴哼道:“問就問!”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守花園入口的婆子聽到傳喚,心底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跟著福壽堂的大丫鬟進屋,跪伏在地上,含糊道:“奴婢確實看到四少爺和四姑娘打打鬧鬧地進了園子……”
錢氏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放松地靠回椅背上。
阿團奇道:“那又怎樣?那也不能證明就是我和小哥撞的啊!”錢氏便問:“不是你們,是哪個撞的?”
“是……”阿團意識到自己被繞進去了,怒道:“沒人撞!她自己坐地上的!”
云氏進門十年不曾管過家,錢氏攥權攥得緊,她往常也樂得清閑,今日卻頭一回生出后悔來。
但凡她對山月居以外上下經營過,也能叫下人們有些敬畏之心,不至于一股腦地倒向錢氏。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云氏將阿團召到身邊,冷眼瞧錢氏這回是什么目的。
云氏一直是個悶葫蘆性子,錢氏料她不敢吭聲,擱下茶盞開始演戲:“老大這個歲數了,巴望了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點希望,若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向他交代……”
馮氏突然嗤笑一聲:“這不是沒出事嗎?”
錢氏被她噎住,狠狠瞪了她一眼。馮氏身后一個粗手大腳的仆婦立刻上前兩步,擋住錢氏的視線。
阿團一徑生氣,這會兒才顧得上打量馮氏。她從進了福壽堂就一口茶沒喝,一口點心沒動,身后站著兩個丫鬟和一個仆婦,呈半包圍狀將她團團護在中間。
錢氏今日意不在馮氏,深深看了一眼馮氏微凸的小腹,轉而對上二房。“你們二房主意大,我是不敢管了。媚姨娘肚子里頭好歹是你們的弟弟,旁的不論,賠個不是總可以的吧?”
錢氏少有這樣好說話的時候,云氏心中疑慮,一時沒有開口。
這時,屋內的老大夫跟在福壽堂的大丫鬟身后出來了,再后面還跟著一個提藥箱的小僮。對著錢氏等人拱手行禮后,笑道:“老夫人不必太過憂心,姨太太身子健壯,雖然受了驚,胎兒卻沒什么要緊。若老夫人不放心,老朽開個安胎的方子,吃兩劑定定神也好!
錢氏竟親自站起來,感激而懇切道:“那就全托給周大夫了!”
那老大夫不敢受禮,忙側身避過,領著小僮下去開方子。
錢氏雙手合十,手握念珠喃喃道:“阿彌陀佛,老天保佑……”
馮氏嘴巴動了動,臉上奇異地泛出一點似鄙夷似怨毒的神情,轉瞬歸于平靜。云氏也看不懂錢氏玩得什么花樣,更猜不透媚姨娘今日這一手是否出于錢氏的授意。
思來想去,左右媚姨娘無事,低個頭也沒什么,便對阿團和鄭晏溫言道:“雖不是你倆撞的,可到底嚇到了媚姨娘,聽話,進去賠個不是吧!
“不!”阿團愛憎分明,爆碳般的脾氣,一點就著,甩開云氏的手,怒道:“媚姨娘是什么東西?偷男人!沒教養!磋磨小丫鬟!我死也不會沖這種賤人低頭!”
“閉嘴!”云氏一把抱住她,死死地按住她的嘴,急道:“這也是你能說的話嗎?”
錢氏還記得她砸鄭月明時那股子狠勁兒,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瞧云氏壓實了她才哼笑道:“聽聽,都聽聽,哪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會把‘偷男人’掛在嘴邊?外人聽了,只怕還要質疑侯府的教養呢!”
云氏銀牙暗咬,阿團在她懷里不住地撲騰。
錢氏早想尋個錯處整治一番阿團了,這會兒見她自己撞上來,高興還來不及呢。自以為拿住了二房,成竹在胸地撥了撥腕上的檀木數珠,道:“說來也是我這個作祖母的不稱職,早該插手將團姐兒的性子掰過來。好在如今也不算晚,便罰她……”
“母親且慢。”云氏顧不得是否會得罪大房了,與錢氏爭辯道:“團姐兒小孩子家家,哪里懂什么好壞,總是咱們做長輩的治家不嚴,才叫孩子們上行下效,學了這些個混話去,最要緊的還是……”
錢氏冷笑一聲,打斷她道:“什么要緊不要緊,大伯房里的事也敢多舌,我瞧團姐兒不僅嘴皮子該打,心性也該好生磨一磨了!”
話音未落,屋角突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巴掌聲。沒等眾人回過神來,緊跟著又是兩下,“啪啪啪”清脆之極。
只見媚姨娘哭哭咧咧地被兩個仆婦絞了手拖出來,左右臉上印著鮮紅的巴掌印,鄭昂正不慌不忙地將手收回來,鄭晏跳著腳在一旁助威:“打!二哥打死這個謊話精!”
云氏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阿團趁機掙開她的手臂,跑到媚姨娘身邊想補了一腳,顧忌到她腹中的胎兒,轉而擰了她胳膊一下,幸災樂禍道:“該!讓你陷害我們!”
錢氏怒發沖冠地將茶杯摜到地上,罵道:“反了天了!昂哥兒,怎么連你也這般不懂事了?”
錢氏不知道,鄭昂骨子里比鄭叔茂夫婦兩個還要護犢子。除夕夜里鬧了那一場,阿團額上的山包大半個月才消,他便對大房很是不滿。這回連一個姨娘都能給阿團和鄭晏委屈受,云氏能忍,他卻忍不了了。
面無表情地道:“不過是個姨娘,打壞了,我賠大伯一打。”
馮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錢氏看樣子快氣暈了,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半響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不過是個姨娘?’那我倒要問問你,媚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算?!”
鄭昂回頭瞟了一眼媚姨娘的肚子,他年紀還小,對女子如何有孕尚且懵懵懂懂,但去年在西北大營里,將士們總愛拿他逗趣,聽了好些葷段子,約略知道一些皮毛,說起這種事,一點羞恥感都沒有。淡然道:“大伯母和媚姨娘都有了身孕,可見大伯身子沒什么問題,選些屁股大好生養的女子進門,要多少兒女沒有呢?”頓了頓,又耿直地補了一句:“反正是庶子女!
馮氏簡直要擊節叫好了,阿團雙眼閃閃發亮地望著鄭昂,狗腿道:“二哥你好帥!我以前瞎了眼,居然沒看出來!
“還好,還好。”鄭昂謙虛地笑,縱容地摸了摸她頭頂上的小圓鬏。
鄭昂從小拿孔夫子的溫良恭儉讓要求自己,行止端方,云氏實沒料到他也有這么混的時候。不免怔忪了一陣,心道真不愧是鄭叔茂的種,里外兩層性子,面上再規矩不過的人,一身反骨拗起來卻誰都壓服不了。但回過神來,還是板著臉斥道:“別胡鬧!快松開媚姨娘!
鄭昂震懾住了錢氏和媚姨娘,從善如流地牽著阿團和鄭晏退到一旁。
阿團捏著鄭昂的衣角,縮在他身后,偷眼去看錢氏的反應。錢氏坐在太師椅上運了半天的氣,忽然扭頭問馮氏:“老大家的,你怎么說?”
馮氏冷淡地掃了一眼雙頰腫得老高,哭得直打嗝的媚姨娘,不耐道:“雙身子的人了,還不曉得愛惜自己,瞎折騰什么呢?我看媚姨娘最近就不要出門了,安心在房里安胎吧!
這不就是變相禁足嗎?
媚姨娘剛要鬧,收到錢氏眼神,立刻安靜下來,低眉順眼地答道:“奴家都聽夫人的!
錢氏輕輕松松放二房幾個孩子過關,云氏反而更加忐忑,懷疑她還有后招。出了正廳不免埋怨道:“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沖動?若真把媚姨娘打出個好歹來,可怎么算呢?”
云氏是出于謹慎,但鄭昂無動于衷,壓低了聲音,對云氏解釋道:“這是父親臨走前交代過的。說阿娘你自從有了阿團和阿晏,膽子就愈發小了。若有什么事,叫我只管放開手腳去做,等他回來自然會為我收拾,只是別叫阿娘你們受了委屈!
云氏心里先是一暖,而后猛地一跳,平州匪患,鄭叔茂前日領旨去了平州剿匪。逛園子碰上媚姨娘不止一兩次了,偏偏挑這時發難,難道是計劃好的?
身后有人低低地喚了一聲二夫人,云氏回過頭去,是馮氏身邊的錦繡。她左右看看,湊到云氏耳邊悄聲提醒了一句:“二夫人,我家夫人說趕緊派個人叫二老爺回來……”話未說完,眼角掃到側廳門簾后出現一雙繡花鞋,立馬住口,若無其事地退開半步,略略抬高聲音道:“多謝二夫人關心,我家夫人這胎懷相好,連孕吐也沒有的。若二夫人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云氏目送錦繡拐上通往千禧閣的夾道,快步追上馮氏一行人,裝作沒看見掀開簾子一角,探頭探腦的邱媽媽,心中波瀾翻滾,又著實摸不著頭腦。
錢氏的后招來得飛快。
當天晚上甫一入夜,若干護衛圍了山月居大門。云氏領了三五個持門閂、扁擔的婆子擋在入口處,前襟上金線繡的鳳穿牡丹紋在火把的映照下恍惚如擇人而噬的兇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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