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所謂明火執仗
云氏強自鎮定下來,勉強笑道:“這明火執仗的,是要作甚么?”
十來個高大健壯的護院手中拿著的統一制式的長柄寬刃刀,刀未出鞘,已然氣勢洶洶。鄭伯綸雙手負在身后,怒火翻騰道:“把昂哥兒和晏哥兒交出來。”
云氏暗恨,鄭叔茂帶兵趕往平州當日,老侯爺領了鄭仲蔭往雪湖訪友,侯府中竟只有鄭伯綸一人獨大。咬牙道:“大哥行事難道不計后果嗎?待侯爺和二爺回來……”
邱媽媽吊著一雙三白眼,湊到鄭伯綸身邊攛掇道:“大爺,媚姨娘臉上的印子可都還沒消呢。嘖嘖嘖,可憐那小臉嚇得哦,煞白煞白的……”
原本有些猶疑的鄭伯綸瞬間紅了眼,狠下心點了點頭。邱媽媽立刻雙眼一亮,舉高手臂猛揮了兩下,一眾護院當即沖上前去。
“你們不要命了?竟敢沖撞我們夫人!二爺回來不會饒過你們的!”覓松嚇得尖叫,大張開雙手,將云氏護在身后,兩人外面圍著一圈婆子仆婦,手中門閂的一端抖抖嗖嗖地指向那些虎背熊腰的護院。
婆子們哪里是對手,不過半炷香的工夫便被沖得七零八落。云氏紅了眼圈,奮力將覓松推開,喝道:“別管我!攔下他們!”
阿團稀里糊涂地被人從次間推搡到堂屋。
護院們不敢做得太過,刀都沒有出鞘,臉上也沒有如何兇神惡煞,但氣勢還是足夠驚人。一眾嚇得抽噎的丫鬟中間,只有竇媽媽還算冷靜,面向銀燭幾個譏諷道:“不過扭送幾個小主子,這就嚇哭了?當年襄國公府家的三少爺打殺嫡母和姐妹的時候,你們還沒見呢。”
幾個護院聽了,臉上都不大好看。
夜涼風冷,竇媽媽鎮定地取出一件直領對襟薄綢褙子給阿團罩在外面,同時瞇起眼睛細細打量堵在堂屋里的這幾個青年,盯緊離門邊最近的那一個,道:“厲虎?呵,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一轉眼都這么大了……”
名喚厲虎的那個護院不情不愿地上前來,嘆道:“竇媽媽,都是聽令辦事的,您就甭與兄弟幾個為難了。”
竇媽媽也沒覺得溫情牌能攔下他們,低聲問道:“看在我和你母親的交情上,你給我透個底,今兒這事,到底是沖誰來的?”
厲虎環視一圈,來西廂的這一隊人隱隱以他為首,都識趣地低下頭別開眼睛,裝作沒聽到的樣子。他有心賣個好,便也壓低了聲音答道:“大爺氣狠了,要拿了二少爺和四少爺,押到老家首陽祠堂去面壁思過。”一低頭,對上阿團黑白分明的眼睛,又補了一句:“想來同姑娘干系不大。”
“二少爺!”畫屏突然激動地一聲驚呼。眾人一齊望向門口,鄭昂逆著光推門而入,身后燭火煌煌。
院中有個年紀輕的護院似乎想沖上來,被身邊的人攔了。
那邊領頭的是個姓魏的中年男子,在承平侯府做了二十年護院,工夫稀松,沒能熬成頭領,但資歷、眼色是盡有的。他雖然持刀闖了進來,卻只令幾個護院松松地圍攏住東西兩廂,不許手底下的人對鄭昂不敬。
到底是上頭的主子斗法,二爺不日便會歸家,下手重了,不是自己找死嗎?
鄭昂蹲在阿團面前,與她視線平齊,輕輕笑了一下,問道:“阿團,怕不怕?”
阿團瞪著一雙圓溜溜的貓眼,挺起小肚子,短胖的手臂用力揮了一下,豪情萬丈道:“不怕!毛……祖父說了,一切壞人都是紙老虎!”
鄭昂被她逗笑了,心頭一團火莫名其妙地被平息下去,牽起她的手,輕聲道:“走吧。”
兄妹兩個被身后的護院們擁到了山月居大門前,云氏緊緊抿著唇,將阿團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定沒什么傷勢,才放下半顆心。
邱媽媽賊眉鼠眼地巡脧一圈,沒看見鄭晏,又向鄭伯綸道:“大爺,還少一個呢。”鄭伯綸也四下看看,皺眉問道:“晏哥兒呢?”
云氏垂著頭不答話,鄭昂恭恭敬敬地向鄭伯綸行了一禮,答道:“阿晏去尋父親了。白日里是我們兄弟沖動了,我代他向大伯賠禮。”說罷放下袖子,雙膝跪地。
鄭伯綸橫眉冷眼立在原地,由著他跪。
邱媽媽狐疑,好好的,為何突然將晏哥兒送去尋鄭叔茂?心底可惜,原以為這次能一網打盡的。
她不知道,尋鄭叔茂其實是假話。
鄭晏如今正在城東云府,云氏拿云承淵新得了一柄少見的八棱锏為引子,將他誆了去。
因馮氏那番提醒,云氏不敢托大,便打算將孩子們送到娘家暫且避一避。
鄭昂卻道大伯優柔寡斷又怕事,無論如何也使不出鐵血手段。不如將鄭晏送去云府,再托舅舅派人知會父親。而他留在府中,以免鄭伯綸氣昏了頭,尋不到三個小的,拿云氏出氣。
畢竟,若鄭伯綸只對三個小輩懲戒一番,還說得過去,若牽扯到云氏,就不好說了。
云氏原以為提出鄭叔茂,能讓鄭伯綸罷手,卻不想毫無用處。冷聲道:“大爺要打要罰,何不等二爺回來?首陽縣山高水長,路上也不全然太平,萬一出了什么意外,大爺就不心虛嗎?”
豈料鄭伯綸聽了怒火更熾,高聲道:“心虛?要心虛的不是我,是……”
云氏隱約猜到了什么,思緒卻一閃而逝,快得令人抓不住。
邱媽媽截斷鄭伯綸的話,道:“大爺,時候不早了,再不走就要宵禁閉城門了。”
“今晚就走?”云氏怎么也沒想到會這么急,摟緊了鄭昂和阿團,慌道:“好歹等明日天亮了……”
“焉知明日我那兩個孩兒還有沒有命在。”鄭伯綸厭惡地掃了他們三人一眼,哼道:“二弟妹,我念你是個女人,不與你為難。昂哥兒我帶走,你和團姐兒關上門安安靜靜待著。我和老二那個黑心爛腸的不一樣,無論最后是個什么結果,總還是顧念骨肉親情的。”
云氏訝道:“大爺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邱媽媽那個狗腿子卻沒給她辯白的機會,十幾個護院一擁而上,隔開云氏母子三人。
吵吵嚷嚷,鬧鬧哄哄,鄭昂未撈到機會再同云氏說一句話,就被送上了等在角門的馬車。
長夜漫漫,云氏坐在燈下垂淚。
覓松心疼得了不得,還是要努力往好處想,溫言勸道:“夫人別太過擔心了,昂哥兒可是侯府正經的少爺,去了首陽縣,諒族中也不敢薄待。”
云氏突然住了淚,心底泛起隱秘的猜疑,冷意順著后脊竄上天靈蓋。一把攥住覓松的手,道:“會不會……會不會……”
覓松嚇了一跳,手都被云氏抓疼了,疑惑道:“會不會……什么?夫人,您想到什么了?”
云氏深恨鄭叔茂半個人也沒留下,后院只有丫鬟仆婦,前院也只有鄭昂身邊的三五小廝,如今被人逼上門,二房連抵抗之力都沒有。冷靜一點想,又明白怪不得鄭叔茂,府中的護院都是個頂個的好手,來一窩蟊賊也未必攻得進來,可誰能想到侯府內突然出了變故呢。
云氏雖然也是主子,在護院心里卻排不上號,他們心里頭一份的自然是鄭老侯爺,底下是太夫人錢氏和身為嫡長子的大爺,再下面一層才是其他的老爺夫人。
門外響起篤篤篤的叩門聲,覓松忙遞上帕子給云氏擦淚,尋芳出去開門,阿團一身墨藍騎裝,沉穩地跟在她身后進屋來。
覓松有心拿阿團打趣,逗云氏開懷,笑道:“團姐兒這是什么打扮?換了身行頭,走路都不一樣了,不蹦也不跳了,步子這么穩重。”
阿團揚起小臉,沖她甜甜一笑:“覓松姐姐,你先出去。”
覓松:“……”
等丫鬟們退干凈了,阿團拉過一只倒垂如意腿方凳,坐在云氏面前,開門見山道:“阿娘,我要去找祖父。”
“不許去!”云氏拍打著她的小臂,急道:“你二哥已經叫你大伯帶走了,你還添什么亂?你要阿娘急死啊?”
阿團被云氏拍得直晃,豎起一根食指,壓著嗓子低聲道:“再強調一次,我成年了,派出所都給我發身份證了。”
云氏愣了愣,阿團已經很久沒有提過現代的事物了。
阿團雙頰圓嘟嘟的,透著淡淡的粉色,像個白胖的小包子,哪怕如今這樣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在云氏眼里仍然只是一個扮嚴肅的孩子。
她身上的騎裝和云二月不一樣,云二月那件不過是樣子好看唬人,她這件卻是老侯爺親自派繡娘給她量體制成的,窄琵琶袖,下擺及膝,四面開口。左手腕上綁著一支精巧的梅花袖箭,右邊袖口藏有一柄薄如蟬翼的小刀,腰帶等處也各有講究。外行人很難看出衣中暗藏的機關。
這件騎裝不如薛氏送的大紅色的好看,阿團原以為直到自己長高都不會穿它的。
鄭昂這一去,宛如羊入虎口。
他身手再好,也才十歲。阿團寧可做小人,把鄭伯綸、錢氏、甚至不曾露面的鄭季林往壞處想,他們手里有多少人,多少勢啊,一個起了壞心思,鄭昂都抵抗不住。
鄭叔茂領旨剿匪,未必抽得開身,可,還有老侯爺。
她嘆了口氣,直視著云氏,道:“我和女孩子一起不帶斗笠面紗讀過書,逛過街,干過兼職;我和男孩子一起翻過墻,打過架,寫過檢討。這個時代的女孩子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見識。”她話鋒一轉,又說到云氏:“阿娘在一個男女平等的地方工作過,你曾經和其他男人做著一樣的工作,賺錢養活了我們娘倆。你和其他深閨婦人不一樣。”
直到阿團踏出了承平侯府,這句話仿佛仍在云氏耳畔回蕩:你和其他深閨婦人不一樣。
山月居上上下下幾乎都是一夜未眠。
翌日是個陰天,黑云壓得極低,一絲陽光也沒有。屋內燃著燈燭,探雨小心翼翼地伺候云氏洗漱,拿海棠花紋玉梳通過頭發,提議道:“夫人,今日梳個墮馬髻吧?”
“不,梳凌云髻。”云氏攬鏡自照,上過一層米粉一層胭脂之后,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只有眼眶還帶著點熬夜未眠的憔悴感。
記得誰說過,妝容是女人的戰甲。
她閉目由著探雨施為,口中吩咐道:“尋芳,開小庫房,把姑母送的那支五鳳朝陽珠釵取出來給我戴上。待會兒隨我去福壽堂,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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