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所謂三朝回門
“這不能夠啊。”阿團痛快地仰脖灌完一碗藥,張口含住畫屏遞過來的蜜餞,疑惑道:“四個月的身孕吶,豈不是在大姐出嫁前就有了?她自己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來?”
旁的丫鬟婆子都被阿團打發出去了,門窗半敞,流螢帶著兩個小丫鬟若無其事地坐在門前不遠處做針線。
畫屏露出個神神秘秘的笑,壓低了聲音湊到阿團耳邊:“瞞著唄!連每個月的換洗停了都沒人知道,月事帶只經了錦繡一個人的手。王大夫嘛,又不是府里常用的,聽說是個好這個的……”畫屏做了摟銀子的手勢,聲音輕快,隱隱有些揭破隱事的亢奮:“什么病得下不了床,都是障眼法!要不是太夫人身邊的邱媽媽眼尖,到現在還沒揭出來呢!”
阿團懶洋洋地托著下巴,不怎么興奮,反倒是疑惑更深了一層。“照這么說,倒是簡單。只是……”圖什么呢?
“姑娘。”流螢在外頭高聲喚了一聲,阿團坐直上身,抬抬下巴,示意畫屏去喚流螢進來。
畫屏掀開簾子招招手,流螢立即快步跨進來,回稟道:“姑娘,大姑娘……哦,大姑太太回來了。如今正在福壽堂和太夫人說話,太夫人叫夫人和姑娘都過去呢。”
鄭月璧成親是個信號,從她開始,這一輩的女孩兒們都將陸陸續續地成為“姑太太”,男孩們即將成為“老爺”,上一輩的姑太太便榮升為“姑奶奶”,待鄭顯成親后,如今的四位老爺也該改口被稱為“老太爺”了。
流螢如今管著成衣,嘴上不停,手底下麻利地從朱漆百寶嵌博古人物故事立柜里取出一件遍地散金的銀紅對襟綢襖,回頭問道:“姑娘,大姑太太新嫁回門頭一遭,咱也穿喜慶點吧?”
隨后,羅扇安安靜靜地進來行了個禮,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從首飾匣子里取出一對小巧精致的葉形刻花白玉釵,插到阿團略略發黃的頭發里,又翻出不常戴的鏨長命富貴字樣的金項圈套到阿團脖子上。
兩個丫鬟不一刻便將阿團上下打點好,云氏已在廳里等著,眉頭微蹙。
“阿娘。”阿團心里還有些別扭,慢吞吞地蹭過去,云氏照例先拿起她的手腕翻過來看。上面印著大耳的齒痕,像兩個并排的句號,因創口小,天氣也漸漸熱起來了,便沒繼續裹紗布,只厚厚抹了一層深褐色的藥膏。
“你呀。”云氏輕輕嘆了口氣,戳了她額頭一下,無奈道:“真是打不得、罵不得,阿娘可算怕了你了。”
阿團知道這是雨過天晴了,嬉皮笑臉地膩在云氏身上撒嬌:“我知道錯了嘛,阿娘。以后不敢亂糟踐東西了。那大耳……”能不能接回來了啊……
云氏立刻瞪了她一眼,眼神里寫著“你敢說”。阿團灰溜溜地吐了吐舌頭。
“行了,先去福壽堂吧。”云氏起身理了理衣襟,阿團狗腿地緊貼在她身后,多嘴問了一句:“大姐姐的腳傷有貓膩吧?扭成什么樣才能兩個月以后才回娘家啊。”
云氏也是一般想法,叮囑道:“大房如今亂著呢,你去了可別亂說話。”
阿團原以為會見到個深閨怨婦,豈料甫一進福壽堂院門,隔著簾子就聽到里面傳來的陣陣笑聲。
屋內,呂氏親昵地拍著鄭月璧的手背,臉上的笑甜得發膩,道:“嫁了人就是不一樣,璧兒如今可愈發老成了!”鄭月玨不聲不響地坐在呂氏腳邊的繡墩上,頸上掛了個嶄新的金鎖,上面鑲的貓眼石足有花生那么大。
鄭月璧一身新裝,大紅色百蝶穿花的對襟褙子配云錦曳地長裙,裙下微微露出一對小巧的云尖鳳頭履,鞋頭各綴了一顆手指頭肚大的珍珠,竟比錢氏單嵌在釵上的還大。
傳聞昌盛伯府富可敵國,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見云氏攜阿團進來,鄭月璧立即笑盈盈地起身見禮,將阿團拉近身前好一通摸,從身后丫鬟手中接過一只雕花檀木匣子,遞到阿團手中,道:“幾天不見,四妹妹長高了。姐姐這兒也沒什么好東西,這是你姐夫從秦國使人捎來的幾樣小玩意,妹妹且拿去頑罷!”
阿團道了謝,打開一看,左邊擺著兩粉一紫三支花簪,琥珀作蕊,翡翠為葉,花瓣分別用冰花芙蓉玉和紫玉髓精雕而成,晶瑩剔透,流光溢彩。阿團聽到身后丫鬟們細細的抽氣聲,連云氏也看住了,好一會兒才道:“璧兒……太破費了。”
鄭月明顯是沒得著什么好東西,握著拳頭氣得打顫,捂著臉委屈道:“我曉得大姐一向瞧不慣我,可同是一家的姐妹,分得這樣不公,叫我往后怎么見人啊……”
錢氏將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清了清嗓子,道:“璧兒,這般就過了。你自來懂事,還不給你二妹補上一份。”話畢,眼睛在她頭上腕上打轉。
鄭月璧卻不搭話,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盞,湊到嘴邊輕呷了一口。
阿團沒理會她們之間的機鋒,再看匣子右邊,是個撥浪鼓,鼓柄不是尋常的木材,而是玉石,握在手中沁涼爽快;鼓錘更了不得,竟是一大一小兩顆渾圓潤澤的南珠。
呂氏看得咋舌,“我的乖乖,這要是砸壞了可怎么好?”
只聽噗嗤一聲,立在鄭月璧身后,一個沒見過的丫鬟掩嘴笑道:“壞了有什么呢?直管同我家夫人說,再換一對就是了!”
鄭月璧炫富炫得全府眼紅,阿團瞧她精氣神都不一樣了。從前行為舉止是挑不出錯的,但多少有點自慚形穢的情緒在,舉手投足都不大有底氣,眉目間常籠著一層郁色。
如今卻容光煥發,眼波瑩潤,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雖然晚了兩個月,侯府仍照三朝回門的規格置辦了兩桌席面,眾人見過禮,便分內外席分別入座。
昌盛伯府雖比承平侯府低了一階,做派卻比侯府還大。
鄭月璧連府里的碗筷都不用,伯府跟來的丫鬟自帶了一只酸枝木的雙層食盒,一人捧盒一人啟蓋,再一人從中取出一套遍身鏤雕玲瓏眼的青花玲瓏瓷碗碟并一雙銀頭筷,端端正正地擺在鄭月璧面前。
外席上偶爾還有談笑聲傳來,內席卻依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一頓飯吃得肅靜異常,連碗勺相碰聲也不聞。
阿團吃得心累,不到散席就借口如廁,捏著撥浪鼓出來。鄭晏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早瞧見了流螢在窗外偷偷給他打手勢,趁機溜出來,此刻已等在墻根底下,墊著腳朝她招手。
“你得了什么好東西?”阿團迫不及待地跑過去,先遞上自己的撥浪鼓,道:“玉做的就是不一樣呢,聲音清脆得很,唔,就像大大小小的珠子叮叮當當地落到盤子里似的。”
“這也忒不經摔了。”鄭晏是個實用主義者,最看不上這樣繡花枕頭樣兒的東西,解下腰間一柄金刀,不滿道:“這刀比‘小黑’差遠了,我試過了,一點也不利。”
“小黑”就是上回在宋寬處買到的吹發即斷的短刀,鄭晏當時興奮過了頭,連削兩塊桌角試刀,被鄭叔茂喝住揍了一頓,刀也沒收了。
“你識不識貨啊小哥,這可是金刀,金子!懂嗎?”
整柄刀沉得墜手,從刀柄到刀身再到刀鞘全是純金打造,相當于把金子熔成刀的形狀而已。
阿團默默左右倒手顛了顛,估算了一下重量,沉痛道:“完了,大姐夫肯定搶銀行了。你說咱家會不會被連坐啊?”
鄭晏愣愣的:“……銀行是什么?”
散席之后,鄭月璧提出探望“病中”的母親。鄭伯綸有些尷尬:“璧兒,你母親她……”
“聽說母親有身子了。”鄭月璧打斷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天爺不忍,要給父親送個嫡子來呢。”
鄭伯綸想起早夭的兩個兒子,不到周歲就去了,連個齒序都沒排上。灰心道:“什么嫡不嫡的,只要……”
“呵。”鄭月璧冷笑了一聲,道:“是呢,我忘了,新姨娘肚子里也揣了個丟人現眼的種呢!”
“混賬!”鄭伯綸最重面子名聲,雖說此事究其根本是自己立身不正,此刻被女兒揭出來,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不由罵道:“子不言父過,你就是這樣為人子女的?”心里奇怪,鄭月璧向來柔順,怎么忽然變得這樣尖刻。
鄭月璧從生下來至今,還從沒像今日這般揚眉吐氣過。錢氏的話,中聽就接著,不中聽便不搭理;幾個弟妹,喜歡哪個就親近哪個,就算給鄭月明的只有一副成色極差的耳墜,也不必顧及什么。
而這些,全是她自己掙來的!和承平侯府無關,更和鄭伯綸這個無能的父親無關!
當下鄙夷地掃了鄭伯綸一眼,便領著丫鬟們自行前往千禧閣。
千禧閣里,錦繡早早伸長了脖子等在院門口。遠遠的見鄭月璧從大道走來,立刻松了一口氣,迎出七八丈遠,擠開一個丫鬟,扶著她的手臂,道:“姑娘,您可算回來了!您不知道,夫人這些日子……”淚意上涌,一時竟說不下去,咬著唇別過頭去。
鄭月璧安撫般得拍拍她的手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聲呢喃道:“放心吧,有我呢,這回……這回一定不會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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