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透過軒窗照進來，斑駁了一地光影。

        淡金色的光塵中，宋瑛慵懶地坐著，單手輕輕支著頭，微閉著眼聽少周在她對面讀書。

        一聲細響，一片書頁便悄然翻過。

        “名妓匿不見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

        宋瑛睜開了眼，看向少周：“這些都是真的么？”

        少周讀的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一節便是描繪二十四橋風月的文字，雖然少周所在的城不是廣陵，但天下青樓相差并無太多。少周回想起未贖身前在花月樓見過的情形，點頭說：“是真的。”

        宋瑛見她肯定，好奇問：“綠嫄如何知道？”

        少周沒打算瞞著宋瑛她的身份，將她此前為花月樓紅牌的過往挑明：“我此前便是風月中人。如今雖已距這段文字逾過百年，樓中情況卻沒有太多改變。”

        宋瑛一時沒說話。

        頓了頓，少周問：“阿瑛可會覺得我騙了你？”

        宋瑛愣了一下：“騙我什么？”

        少周：“沒有告知你我先前的身份。”

        幾乎是立時，宋瑛毫不遲疑地搖頭，她看向少周，眼中并無失望或者厭惡，而是一種自然流露出的疼惜和愧意。那是一種對關心之人曾落于泥潭自己因不知曉而未曾相助的愧疚：“綠嫄此前在那里，一定吃過許多苦……我該早些認識綠嫄的。”

        宋瑛這么說，可她也清楚，過往之所以是過往，就在于它已經過去，在未來相識的人，對于過去的事，再怎么情愿也只是無能為力。

        她的情緒低落下去。

        少周合上書，有些無奈地叫了一聲宋瑛的名字，好讓她抬起頭直視自己：“不需為過去的事情難過，我已經從那里離開了不是嗎？”

        少周環視一圈制衣店，笑著說：“如今我有自己的店鋪，還認識了阿瑛這么好的人，可以一起讀書、一起玩鬧。這樣的生活我很滿意，阿瑛也不要為我傷心，好嗎？”

        她的語氣如此坦然，既誠實從容地接受從前的自己，也滿懷希望地將新生活步入正軌，宋瑛也不掃興，抬眸看向少周，眼中已全然是對少周的信任：“好，以后只會更好。”

        少周應了一聲，看到宋瑛手邊茶水已經空了，便去為她重新續滿。少周背對著宋瑛，故而未看到在她起身后，宋瑛的視線一直掛在她身上，漆黑的眼睛深如潭水又厚如濃霧，叫人無由得心中發緊。

        宋瑛想，這不是她對少周的期望，而是她對少周的承諾。會更好的，她不會再讓對方落入困境了。

        “綠嫄。”

        一道舒朗清浚的聲音從門前插入進來，引的宋瑛轉頭看去。

        來人西裝革履，氣度非凡，十分熟稔地喚少周的名字，大步流星地進入店內，走到少周面前。

        舒逸遠也注意到了宋瑛，壓低聲音問少周：“有客人？”

        店里就這么大，宋瑛還是聽到了，她微微蹙眉，不太喜歡舒逸遠的說話方式。他和少周很熟么？那么自然地叫少周的名字，還用悄悄話將她定義為客人，明明他才是忽然闖進來打斷別人的人。

        少周笑了一下，雖然說宋瑛也確實是她的顧客，但比起顧客，對她而言宋瑛顯然還有著更加親近的關系。少周搖頭，介紹道：“不是，她是我的朋友，宋瑛。”

        她又向宋瑛介紹：“阿瑛，這是我生意上的伙伴，舒逸遠。”

        舒逸遠向宋瑛點頭致意：“宋小姐，你好。”

        宋瑛不喜歡舒逸遠，但未曾表現出來，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少周看向舒逸遠，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問道：“怎么了？廠里有什么問題？”

        舒逸遠搖頭：“廠里沒事，是一個談判。我之前跟你提過，想收購一個中型制藥廠擴大規模，這廠主現在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本來我沒想過來打擾你，但我一個人搞不定，還是得你來。我和他約了今天中午的飯局，在四禧飯店，你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過去，爭取用這個數把他拿下。”

        舒逸遠伸出三根手指。

        少周了解過舒逸遠想要收購的工廠，舒逸遠開出的價位對方絕對不虧，對方看舒氏藥業最近賺的很多就想獅子大開口，所以遲遲談不下來。

        舒逸遠的藥廠畢竟有自己的股份，幫他就是幫自己，少周就沒拒絕，點頭同意：“好，我和你同去，你稍等我一會，我先把阿瑛送回家。”

        舒逸遠開著小汽車來的，聞言自告奮勇：“我開車送你們過去，這樣快些。”

        他們三言兩語便敲定了宋瑛的去留，宋瑛是極為不滿的。這不滿并非是對少周，而是沖忽然闖入占據少周全部注意力的舒逸遠。

        一種深深的危機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宋瑛發現自己插不進去少周和舒逸遠的談話，自舒逸遠過來以后少周就將目光全然轉移到舒逸遠身上時。宋瑛看向舒逸遠的目光染上有如實質的敵意，又在舒逸遠察覺異樣朝自己看來時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偽裝出一副寧靜安然的模樣。

        她極力壓下心中的情緒，指尖被她攥得發白才好歹沒讓敵意外露，她垂著眼低聲說：“不用送我，我想在這里多看會兒書。”

        “可以嗎，綠嫄？”

        宋瑛甚至沒敢抬眼去看少周，唯恐暴露了她眸中的陰郁。

        少周沒有拒絕：“好，中午我叫飯店來送飯，你和小蕓一起吃。”

        宋瑛應了聲，少周放下心，和舒逸遠一前一后朝店外走去。

        臨出門前被宋瑛叫住，少周有些困惑地轉身去看宋瑛：“阿瑛，怎么了？”

        宋瑛深吸一口氣，她很想問少周可不可以不要去，卻也清楚她沒有立場這么做，當真如此只會令人討厭。可是被少周討厭，是她完全不敢去想的一件事。

        因此最后她奮力壓下心底所有翻涌著的情緒，用盡全力對少周露出一個淺淡溫婉的笑意來：“早些回來，我在店中等你。”

        少周笑笑，沖她晃了晃手：“好。”

        ……

        山水畫屏風后，宋瑛將書頁翻來覆去，卻難掩焦躁，在少周口中生動有趣的文字此刻看在宋瑛眼中，不過一團枯燥乏味的墨點字跡，盤曲著扭合在一起，干澀平扁了無趣意。

        暗紅漆面的矮木柜上座鐘搖擺，發出十二聲短促聲響，午時了。

        宋瑛再待不下去，猛地站了起來，將那本《陶庵夢憶》丟在一旁的茶幾上，匆匆走了出去。

        少周替她們訂的飯剛剛送來，小蕓拿來碗筷，正要去叫宋瑛，就看見宋瑛步伐飛快地走了出去，她連忙朝宋瑛的背影喊了一聲：“宋小姐，這就吃飯了，你要去哪里呀？”

        宋瑛腳步未停：“有些事，你吃罷，不要等我。”

        留下小蕓一個人面對滿滿當當一桌子的美味，撓了撓頭：“綠嫄訂了這么多菜，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嘛。”

        寫著四禧飯店四個大字的牌匾掛在八角樓上，刷著淡綠色墻漆的建筑內，食客三三兩兩坐滿了大廳，上菜的侍應生在其中穿梭，喧嘩聲撲面而來。

        宋瑛徑自走向柜臺。

        看臺是個穿著長袍的中年男人，打量一番宋瑛，見她穿著改良后的上衣與裙裝，面料做工都是極好，便知她非富即貴，態度十分恭敬：“小姐是需要包間嗎？二樓的貴客廳正有空的。”

        宋瑛將一錠銀子放到柜臺上，對看臺道：“半個時辰前，有一位穿著西服的男人和一個身穿旗袍大衣的女子過來，帶我去他們隔壁。”

        看臺不過糾結半息便將那錠銀子攏到自己袖中，才不管宋瑛和那她口中的人有什么關系，熱情地招呼宋瑛：“您這邊來，我這就帶您過去，這包間啊，包您滿意。”

        宋瑛坐在靠窗的席上，打開了窗戶，四禧飯店的隔音很一般，宋瑛能清楚地聽到對面包廂內吵吵嚷嚷的敬酒聲，十分惹人厭煩。但距離更近的隔壁卻并未有太大的聲音傳來，也許是他們注意保密放輕了聲音，只能聽清有人講話卻聽不清具體在說什么。

        宋瑛不時能聽見少周不緊不慢甚至帶著笑意的語調，與舒逸遠的配合十分默契，方才還得意洋洋提出不少要求的對方音量漸漸低了下去，這正是勢弱的表現。

        宋瑛無意識地用力摁著桌面，與桌面接觸的指節已經發白，而她卻恍然未知。她聽著隔壁少周的輕笑和舒逸遠沉穩的聲線，只覺得一陣煩躁。

        她忽然發現，其實她并不了解少周的生活圈。不知道少周的過往，也不能確保一定參與進少周的未來。就如同今日，那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躥出來的舒逸遠。

        她所有的不過只有少周一個，而少周身邊的角色卻不止她一個人。

        宋瑛的呼吸急促了些，她自己也知道，這樣想不對，少周身邊當然不會只有她自己。可是、可是……

        是少周先闖入自己的生活的。

        宋瑛垂下眼，長而翹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秾麗的臉上分不出情緒。

        片刻后，她抿了抿唇。

        在她這里，不允許忽然闖入又忽然離開。

        招惹了她，就要負責。

        誰種下玫瑰，就要供養它。為它捉蟲，為它澆水。她不用少周為她做這些，她不是嬌弱的玫瑰，她只要少周看著她……

        一直一直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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