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蘭杜惹相思(十二)
屋內的燭火悠悠地燃著,暖光落下,映在薛婉顏純凈如雪的眸子里,眼神里帶著期盼,期盼里又滿是怯意。
想聽對方的答案,又有那么點害怕。
段殊竹略微一頓,但很快恢復往日平靜,笑了笑,道:“瑤瑤是我的妹妹,我看她自然好,許是帶了不少私心,怎么能作數呢。”
一簇火光閃在薛婉顏的眼底,轉瞬即逝,她眉眼低了幾分,真是太會說話,既表明自己心思又不至于讓她太難看。
嘆口氣輕笑,自斟自飲一杯,幽幽地問:“主使說話辦事素來滴水不漏,真得從來沒出過錯嗎?”
“天下豈有不出錯之人,我又不是神仙,遠的不說,單論此時此刻,宵禁之后還坐在昭儀宮中飲酒就已然是犯了大忌,殺頭也夠格啦。”
他說得輕松,端起酒抿了一口,好像殺頭也不是自己的頭,亦或是有這份自信,哪怕今夜住在這里也無人敢管。
薛婉顏的臉騰地熱起來,不知道對方的意圖,到底是在說與自己親近還是畫地為牢,告訴她逃不出他的手心。
段殊竹總是游刃有余,神態端莊,那舉止言談絲毫沒有宦官模樣,乍一看分明是個尊貴儒雅的王孫貴族,無人能出其右。
縱使說著大不敬的話,也不讓人覺得冒犯,這便是他獲得圣心的本事。
薛婉顏情不自禁又嘆口氣,笑自己想憑一席夜話就探聽對方虛實,只怕沒這份能耐。
莫不說只是喝醉談天,就算她下了□□,哄得他一場貪歡,也不能怎樣。
眸子暗下來,想說的話到底沒敢出口。
反而是段殊竹瞧她神色憂傷,關切地問:“昭儀今日是不是有事吩咐,但說無妨。”
又成了昭儀,又做了臣子,好不容易拉近的關系一下子便疏遠。
薛婉顏蹙眉,浮上來溫婉可人的笑,“我能有什么事,不過在后宮虛度年華,朝堂上的風云自有主使操心,婉顏是個孤家寡人,才不在乎。”
段殊竹聽她語氣似有埋怨,勸慰道:“昭儀還有小皇子,臣一言九鼎,定會讓他登上皇位。”
她從不懷疑他的能力,如今自己兒子確實是無可替代的最佳人選。
可是她自己呢,前路漫漫,將來老死宮中,或是哪一天被對方除掉。
將命斷送到段殊竹手上,那只讓她凝視過無數次的手,薛婉顏倒吸口涼氣,自嘲地:“小皇子屬于天下,皇族血脈生下來便有使命,與普通的孩子不同,我們也做不成平凡母子。”
她抬起眸子,眼尾的光便蕩了過來,當真是很美啊!楚楚可憐地自怨自艾,“我若當初嫁入段家,日子定不會如此悲涼。”
此話實屬大逆不道,明明白白在回憶舊情,哪怕年少時并沒有什么可以牽掛,也讓人心猿意馬。
段殊竹并不搭話,后宮佳麗三千,并不是各個都能承受皇帝恩澤,要說和俊美宦官私下交往,實在也不算稀奇。
但薛婉顏才復寵不久,皇帝亦十分喜愛,有這個心思倒讓他吃驚。
“昭儀醉了,怎么渾說起來,當初沒有嫁入段家可是福氣啊!難道想與在下一起被充入掖廷為奴,恐怕就不只是悲涼兩個字啦。”
冷冷清清的語調,冷靜得讓人心里發寒。
她怔怔地望著他,一杯又一杯的烈酒入喉,卻總也醉不了,疑惑地想這輩子真是不能如意,連喝個酒貪歡,都難以盡情地醉一次。
她眼神迷離地笑,站起身,捻著酒杯,飛舞的鳥兒般依著他,對方習慣性地躲一下,也許是怕自己摔倒,并沒有走開。
“段公子,殊竹……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好聽,還問了父親,竹子都是翠綠的才好看,怎么金陵節度使家的公子偏要叫段殊竹,殊這個字真有趣,你不知道我家祖傳一副殊竹圖1吧,原是千古名畫,那上面的竹子便是火紅的?”
她把酒塞到他手里,并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
“我父親說紅色是棠燁朝的國色,能叫這個名字必然不是一般人物!你看他不是說對了嗎?”身子軟下來,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盡管在段殊竹的眸子里沒有見到任何情愫暗生,依然笑盈盈地:“如今主使轄制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像這紅色的竹子般史無前例。”
話題再繼續只怕生事,段殊竹雖不怕,但也不想無故惹麻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不過是替陛下做事。”他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模樣,“昭儀,時辰太晚,歇息吧。”
“你……你要如實回答。”對方忽地抓緊他墨青色袍袖,如雪肌膚上的嘴唇似乎要咬出血來,呼吸緊促,沒來由地說:“若是重來一回,可愿意與我比翼雙飛。”
段殊竹知她醉了,但沒想到素來溫婉的昭儀會如此直白提問,身子就要落到懷里,不知是由于激動還是酒意揮發,皮膚滾熱,他才仔細瞧她,心里“呀!”了一聲。
眸子渙散,眼角緋紅,整個身體正慢慢僵硬。
絕非普通吃醉,這是——服了毒!
他大吃一驚,干脆將對方抱起來,問:“昭儀,你喝了什么東西?”
段殊竹肯定自己的酒沒問題,那薛婉顏只能在飲酒前服毒,宮內的膳藥坊怕是要好好查一下。
懷里人呼吸凌亂,卻還在執著地問:“你……怎么不說……”
“昭儀,臣這就去請御醫。”說罷就要喊人。
猛地卻被婉顏狠狠拽住,她柔弱的手臂使出最后力氣,喃喃地說:“你不要去,此事……與任何人無關,何況我用的是薛家祖傳毒藥,根本無人能解,你要還愿意給婉顏留點情面,就不要聲張。”
薛家的毒藥本是在金陵時由于山賊頗多,為防止突生變故,女眷為護住貞潔所制,誰也不曾料到會用在今日。
眼前女子淚光瑩瑩,唇角微揚,這幅雨打梨花的模樣沖擊著段殊竹的心。
他步步為營不假,但并沒有想過要薛婉顏的命。
“段主使……段公子,最后這點時光……就全給我吧。”身子逐漸失去知覺,疼痛與難耐卻輕了許多,她不覺要稱贊這毒藥做的好,“花影落”——連名字都透著輕盈飄逸。
正當年華,前程似錦。
沒人知道她厭倦宮廷已久,如今家人已去,何必獨活,就連最后一點念想也被段殊竹熄滅。
她的孩兒自然會成為一代帝王,自己不在,段殊竹更會盡心竭力。
無論如何,她的決定都不可挑剔。
然而終究是不甘心啊,想要在他懷里聽句實話,她的人生也便是這樣了,從不曾恣意妄為過一次。
紅唇微顫,眸子落雨,纖如柔荑的手緊緊攥著對方衣袖,說:“主使,你的心思我都明白,王座之下,白骨成堆——婉顏懂!只是我想問的那句話,你……怎么不回答呢?”
發髻間的梨花簪染上燭火,似要燃燒。
段殊竹心生惋惜,他的手上曾經有過無數條人命,從不覺得半點傷心,人活一世總也沒有干干凈凈之身,但現在懷里的這個身體,眼前的這個人,卻想不出任何差錯。
她純凈如雪,與冷瑤不相上下,從不曾有過害人之心,未做過一件越軌之事。
她不過是被命運推著走,浮萍一般,癡癡地對自己生出絲絲情意。
自己終歸是連最干凈的人也要毀去。
滅了良心。
他是不曾想過讓她死,但薛家滿門被抄,也確實在自己的算計之中。
紙包不住火,她又怎么能活。
段殊竹的目光溫柔起來,最后一程總要做個好人。
“婉顏,若是你當初嫁入段家,我們亦會雙宿雙飛。”
薛婉顏呼吸清淺,唇邊抹上諱莫如深的笑意,指尖附在對方脖頸,低聲道:“那副殊竹圖就在……床榻邊,送與公子做個念想,只愿你日后休要恨……我。”
話音剛落,羽翼般睫毛落下,薄衫輕舞,如若蝴蝶折翅,便再也沒了聲響。
段殊竹的手抖了抖,忽地覺得那里不對——恨!
只聽身后咚一聲,門被打開,晚間微風穿過,直到脊背發涼,他知道薛婉顏早就遣散宮奴,不可能有人堂而皇之地進來。
心里砰砰兩聲,起身扭頭,卻在一片夜色中瞧見熟悉身影,冷瑤怔怔地立在不遠處,青絲散落,眼眸驚慌,她今早聽昭儀說有私房話要講,約到入夜后的子華殿,宮里不比外面,宵禁時有些走動也不打緊。
她本來在屋外聽到兩人說話,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不成想里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才忍不住推開門。
小丫頭以為是什么天大的事,卻沒想到看到這一幕!
薛婉顏,薛姐姐——居然服毒自盡!
在段殊竹的懷里。
冷瑤從沒見到過此種景象,在哥哥墨青色的衣袖上,似乎開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花,那是昭儀唇角落下的鮮血。
她倒退兩步,恨不得把自己藏進夜色里,假裝從來沒有來過。
段殊竹心頭驟緊,終于明白薛婉顏口中的那個“恨”字!
(https://www.dzxsw.cc/book/85092865/3046460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