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千里幸相思(一)
夏日夜晚,蟲鳴聲四起,一輪明月懸在空中,夜晚竟如白晝。
冷瑤止不住往后退,哆哆嗦嗦來到屋外,院子里仍有梨花香氣彌漫,她害怕地到處張望,卻見不到一個侍女。
心口狂跳,呼吸急促,小丫頭摸不準自己的心思,悲傷之余是不是也有點慶幸,周圍沒有人,那哥哥便不會被懷疑。
可是薛婉顏——死了!
她的心又陡然驟緊,即使剛才沒有聽清里面的談話,也感受到對方語氣哀怨,要說與哥哥毫無關系,冷瑤不傻,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段殊竹沒有沖出來,他有足夠的冷靜,知道自己目前該如何應對,寵妃服毒并不是可以大張旗鼓說出去的事,即便是突發也不成。
索性先喚來隨從,吩咐去請御醫來瞧,把薛婉顏放入床榻,用帕子替她擦凈雙頰。
眼前的女子面色溫柔,蒼白臉上還有淚珠盈動,就像仍舊活著般,似乎馬上就要醒來,輕輕說一句:“主使,你來了。”
矜貴優雅的舉止,傾國傾城容貌,高高在上的昭儀卻總是對自己低眉順眼,小心翼翼。
為何如此,他心里怎會不知。
可惜自己是沒了心之人,哪里會有半分情意。
手指抖了抖,將沾上鮮血的帕子收入懷中,這才發現上面繡滿一棵棵臨風而立的翠竹,幾乎覆蓋大半絲帕。
竹本翠色,此時被鮮血浸染,真就成了自己的名字——殊竹。
他想起薛婉顏提到的《殊竹圖》。
床榻里側,正靜靜地放著一卷畫軸,他隨手打開,映入眼簾的便是無數枝鮮紅竹子,在娟黃的畫紙上肆意生長。
鼻尖縈繞起濃郁的梨花香氣,不是來自于窗外,他把畫放到鼻尖,原來是畫上的留香。
有人日夜擁畫入懷,常年累月便融進了主人體香。
薛婉顏的梨花香。
又癡又傻,他的眼尾動了動。
萬種情絲會生出多少恨意與不甘,段殊竹心里有數,想到冷瑤方才的神色,明白事情絕對不會如此簡單。
他如今已不再是往日毫無弱點的冷血主使,自從冷瑤回到身邊,對小丫頭的寵愛人盡皆知,越愛越是致命,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段殊竹并沒有等御醫,而是讓玖兒叫胡掌事來交待一番,依舊是冷淡至極的音色:“薛昭儀素來有心癥,今日操勞過度才會如此,可聽明白了?”
胡肆維嚇得不敢吭聲,連忙點頭。
段殊竹抬眼一笑,“胡掌事,外面的仆人如何處置,不用我教吧。”
“是。”聲音都在發著抖,尋思難道要殺光的意思。
段殊竹站起身,輕聲附耳卻是震懾力十足,“記得——我沒來過。”
胡肆維立刻撲倒在地,“奴沒有見過您老人家。”
不一會兒,就聽見這位祖宗離開的腳步,胡掌事長出口氣,用袖口擦去額頭冷汗。
盛夏之夜,身體竟寒如冷冰。
樞密院的活兒,真不好干啊。
段殊竹帶上玖兒,直接來到三清殿。
玖兒謙卑地躬身,手中點盞琉璃花燈,抬眼偷瞄,看著素來無所顧忌的主使頓在門口,神色躊躇,風吹過寬大袖袍,一絲涼意從手腕蔓延全身。
小太監心里也怕得很,昭儀身邊的伺詩與自己情意不淺,若是胡掌事真的下死手——心里忽地一陣絞痛。
忍不住嘆息幾下。
段殊竹垂下眸子,凌厲的目光落到玖兒身上,唇角輕牽,問:“玖兒,你覺得我該如何給瑤瑤解釋?是實話實說或者干脆瞞住,省得她胡思亂想。”
小太監愣住,這種話豈是他可以猜度。
“主……主使,奴愚笨,連個話都不會說,哪里還懂這些吶。”
烏黑發上的紗帽一顫一顫,嚇得心肝亂跳。
惹得段殊竹又是陣冷笑,慢慢消散在夜色里,那冷淡也像襲上身,他的心里生出寒意。
今夜之后,怕是要與小丫頭疏遠了。
只是想想就掏心撓肺,面色如水平靜,內里波濤洶涌。
他挪挪步子,又很快收回來,半晌將身上的紫貂半臂脫下,道:“你去吧,把這個給她,說后半夜冷。”
玖兒哦了聲,接過來。
誰家大晚上還穿著半臂轉悠不成,再說男子與女子的裁剪也不一樣啊!但小太監不敢問,只能領命。
其實送的物件有什么重要,只需是他段殊竹隨身之物,瑤瑤若留下,就證明還有回旋余地,他很了解小丫頭脾氣,任何情緒都藏不住,不會違心做事。
若是不——段殊竹打個冷顫,生平第一次覺得膽怯。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玖兒就原路返回,他遠遠地瞧著自己的紫貂半臂被恭敬地捧在手心。
果然如此。
她推了出來。
玖兒機靈,曉得自己差事沒辦好,先換了副服帖笑臉,跪下將半臂呈給主使,低聲道:“冷娘子說啦,夏日的晚上也寒,主使還是要穿厚點,萬一著涼可不好,她心里明白。”
后面這半句可是小太監自己加上的,實際上冷瑤驚魂未定,只是習慣性地覺得外面太冷,段殊竹的身體并不強健,許是之前在掖庭受了罪,一吹風便膝下酸疼。
次次都要用燒熱的湯婆子暖著才行,她心疼他,就像刻在骨子里,但由于內心的恐懼聚著,說不出親昵之話。
明白——明白什么?段殊竹并沒有碰自己的半臂,又兀自站了會兒,才帶著玖兒離開。
殿內的冷瑤一夜噩夢,她也想找哥哥問清楚,可是又害怕知道實情,還不如稀里糊涂得好,就等著天一亮,陽光重新照上三清殿的屋脊,可能一切都會過去。
接著又是嶄新的一天,但薛婉顏卻再也看不到。
尋思著眼淚就沾濕枕畔,這還是她第一次瞧見活生生的人就那樣沒了命,心里翻江倒海,至少——不要和哥哥有關系。
自欺欺人也罷,她年紀終歸還小,若是別人說無關,也是愿意信的。
可是人家卻不想再騙她了!
段殊竹靠在床榻邊,一盞燭火緩緩地燃著,落到俊美輕蹙眉宇間,屋里熏著冷瑤最喜歡的百花染,枕邊還留著那夜小丫頭撒嬌不走,無意飄下的幾根青絲。
他舍不得她的一切,不讓仆人來碰。
等到天光大亮,薛婉顏之死必會牽扯出別的事來,多年的朝堂爭斗讓年輕主使異常敏感,但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萬般情形自己都能應付,只怕牽扯到冷瑤。
段殊竹嘆口氣,他是想護住她一輩子不長大,就圍在身邊嬉嬉鬧鬧最好,但宮中風云詭譎,知道得太少不容易應對,瑤瑤是很聰明的,有些事該挑明了講。
好比自己與她的身世之謎。
不是兄妹!如今段殊竹手上有了更多的證據,對這件事無比確定。
他的心蕩起微波,只是想了想便心潮澎湃,隱隱的快樂布滿全身,細細密密不明白自己意欲何為。
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歡喜從心中泛濫成災,冷靜自持地琢磨朝堂之事半天,居然還不如這一點讓人心魂飄搖。
他必須告訴她,就在明日吧,把瑤瑤帶來印月亭,望著一池春水,聽鎖春苑蕩來悠歌,可能太倉促,畢竟才發生這么大的事,薛婉顏的死來得突然,打亂了原本想要循序漸進,慢慢轉變與小丫頭關系的想法。
現在他是迫不及待了。
冷瑤去宮中也有段日子,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煎熬日夜侵占,一旦嘗到了溫柔甜蜜便回不到過去,再心如死灰之人也一樣。
想聽她叫“段哥哥!”而不是“哥哥。”
那個從十歲起就觸動心頭的小姑娘,長大了。
身姿妖嬈,盈盈細腰,原先只是欣賞她的美,如今換了身份,瞬間長出別的思緒,枝枝蔓蔓。
他閉上眼,輕牽唇角,嘲笑大概是發了瘋,如今還不知道小丫頭多怕自己呢。
一夜思緒萬千,待到清晨露水打濕紗窗,迷糊中耳邊傳來玖兒的聲音:“主使,不好啦,宮里來了人。”
段殊竹翻個身,懶懶地問:“誰?”
小太監跪在帳下,又湊近幾步,道:“從陛下宣德殿來,說是李公公派的人。”
無非是皇帝召他進宮,商議如何處理昭儀之事,段殊竹又閉上眼瞇一會兒,才起身下床。
哪知來人已經等不及跑到后院,急急地敲門,“主使,小的冒死叨擾,實在是事出有因,陛下想讓主使進宮,一來為了昭儀之事,還有另一件……要給冷娘子賜婚,旨意已經擬好,直接交到尚書房。”
玖兒正趴在地上伺候穿鞋,聽聞也是手腕一哆嗦,抬眼再瞧段殊竹的眸子,可謂烏云壓頂,幽暗灼熱的目光落下,他覺得自己都要被焚燒。
哪個不好,偏是這檔子事!就算異族打到長安,都不及此事讓主使動怒。
段殊竹一字不言,越過樞密院直接將旨意拿到尚書房,陛下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告訴自己,這門親事動不了。
總是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皇帝,到底君心難測啊!
傳話的小太監進了屋,段殊竹冷冷地問:“賜給哪家?”
“倒也不是別人,新上任的翰林供奉,蘇澤蘭。”
他就知道那人是個禍害,從第一次聽到對方的名字,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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