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千里幸相思(二)
段殊竹早朝后來到麒麟閣,午后陽光柔美,花窗下的海棠花嬌艷地開著,他余光瞧了眼,從心里生出不喜歡。
無香之花,要之何用。
偏偏母親也鐘愛于這種花,以前府上種的全是,興許模樣太過妖嬈,惹人心魂飄蕩。
年輕的主使端立在殿前,修身儒雅,連夏日艷陽都忍不住從窗戶縫隙落下,輕輕親吻他的背頸。
一扇楠木批灰描金座屏后,唐燁朝最尊貴的帝王從珍珠鸞鳳簾子后走來,輕輕坐到羅漢榻邊。
麒麟閣本就是皇帝近臣才能進來商議朝政,因此布置得異常溫馨舒適,顯不出大殿威嚴,總透著絲絲縷縷的親密。
正好符合陛下此時心境,清晨還在皇后寢宮就聽見薛昭儀之事,震驚之余似乎又在預料之中,他原是非常寵愛她,一個美麗動人又知書達理的女子,也曾想過母憑子貴,直接封為皇后。
如今卻都是過眼云煙了,而面前所站立之人,不肖細問,這宮里哪一段秘聞沒有樞密院的參與。
他知道與段殊竹脫不開關系,可是不想問。
身上傷口隱隱作痛,近日愈發嚴重,異族的箭頭上有毒,若不是自己萬金之軀,得到天下最好的醫治,他恐怕也不能撐到今日。
“殊竹……過來說話。”緩緩地招下手,氣若游絲,“幾日不見,竟生疏了嗎?”
段殊竹淡淡笑著,謙卑地施禮:“陛下,今日有何事召臣來?”
“你個滑頭,還不知我的心思?”
他端起秘色蓮花茶杯,抿口潤喉。
等一會兒,對方居然半步未動,實在不是段殊竹一貫作風,最善于察言觀色,服帖順和之人,如今倒像座冰山難觸。
陛下乃天下真龍,自然知道對方為何如此。只是有點意外,居然他那么在乎一個小丫頭嗎?容貌美是美的,但還不及薛婉顏傾國傾城吧!
如花似玉的薛昭儀香消玉殞,都不及個未正式出家的小道姑嫁人讓段主使心焦,甚至失去素日里的冷靜。
陛下清清嗓子,也不在意對方直挺挺立在原地,微微一笑,語氣輕松卻不失天子威嚴:“殊竹,你自從來到我身邊,后又坐上樞密院主使之位,我可曾虧待過你?”
段殊竹垂眸,舉止柔雅:“陛下待我一向不薄。”
對方點點頭,繼續道;“這并非我對你偏愛,實在也是主使能力卓絕,讓人放心,但天下事并不能件件如意,即便是天子也會受多方掣肘,你深諳此道,應該明白有些事不愿意也要做吧!”
“臣懂,只是不覺得此事有何關系?”
君臣兩個在打啞謎,互相試探,段殊竹并不示弱,皇帝心里又是一驚,忽地覺得有幾分意思,他與他相知已久,年輕的主使心思難猜,從不曾這般直白地表露心計。
陛下頓了頓,眸子里本就暗淡的光徹底隱去,似怒非怒,聽不出的意味深長,低低道:“主使,冷瑤下嫁蘇澤蘭之事是薛昭儀生前之愿,下月初一正是好日子,朕定要替她完成。”
說罷,拂袖而去。
薛婉顏終歸還是恨著自己的,段殊竹心意沉沉,拱手送駕。
冷瑤是在大清晨接到旨意,跪在地上愣了半天,還是旁邊的小道姑暗地里戳她胳膊,小丫頭才反應過來。
居然指婚給澤蘭!
她稀里糊涂,心想對方肯定也不愿意,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若是平時一定早去問哥哥,但如今突然發生的事太多,想到昭儀又頓住腳步。
小丫頭最終決定先去花將軍府上,她心亂如麻,急需要貼心之人商量,銀屏還在將軍府,剛好能出個主意。
小丫頭急急地去了花子燕處,玖兒這邊告知段殊竹,瞧著主使風云詭譎的眸子,嚇得臉色發青。
“花將軍已派人來傳了話,請您放心,一定照顧好冷娘子。”
對面人仍未吭聲,細白的指尖捻著朵宮里的海棠花,鼻尖飄來一絲絲香氣,這便是冷瑤提過的西府海棠吧!芳香沁入心脾,他蹙眉,手腕一轉,道:“明兒把這片海棠拔了。”
玖兒滿臉懵也不敢問,主使一直討厭海棠無香,如今好不容易養活幾株西府名品,居然要毀掉。
小太監怕自己聽錯,舔著臉問;“您老說的是東邊那新栽的還是……”
“有香的都該拔,這花本就無味才對。”
段殊竹冷冷地撩下一句話,目光落在高高的紅墻上,夕陽西下,夜幕又要降臨,他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樞密院里成堆的公文懶得搭理,發瘋地想回到府中,卻見不到小丫頭的臉。
天下如若手中玩偶,本是由著他捏來弄去,若仔細思量,事情也確實如計劃在一步步推進,但冷瑤忽地打亂全局,他若能舍去她,順了陛下心思,今后仍舊是樞密院的天下,何必現在動怒。
皇帝不過要掩人耳目,樞密院權勢太盛,特意搬一個蘇澤蘭來壓他,對方既無根基又無背景,自古以來的帝王不都喜歡這種人。
但蘇澤蘭能成什么氣候,陛下的身子骨已經撐不了多久,自己只要做這個順水人情,讓對方心里舒服,也算表明不會僭越的心意。
等二皇子登基后,他為托孤重臣,天下不過探囊取物,到那時再將對方千刀萬剮也不遲。
他工于心計已久,這么簡單的事怎會看不明白,但要先舍去冷瑤,別說只一兩年光景,就算一兩天,一兩個時辰他也坐不住。
年少輕狂,男歡女愛,真要日日耳鬢廝磨難保不生情意,何況人家也是舊識。
他萬萬冒不得這個險。
太逸池的水挽了一抹霞光,蕩漾起嬌媚無限,梨花開得正好,過于繁茂的花骨朵打在水面,落雪一般。
五月天,宮墻內外的花朵都是最盛之時。
忽地想起薛婉顏,有絲奇妙感覺從心底蔓延,不論別的,單說對自己的了解,確實更勝旁人一籌。
她算得到他放不下冷瑤,半點兒錯也沒有。
掌心沁出涼意,抬手看為小丫頭受傷所留下的紅痣仍在,只是剛才那朵海棠花沾了雨水,留下幾道紅痕,風一吹冷嗖嗖。
仿若蘇澤蘭送給冷瑤的海棠花簪,即便已經見不著仍覺礙眼,哪怕是些痕跡都讓人心煩,將手浸入太逸池,想起小丫頭的那句話,“紅痣仍在,猶如我心。”
只是不知還做不做數。
天色越來越暗,紅櫻飄逸的執金吾開始夜查宮闈,宵禁鐘聲響起,一聲聲響徹云霄。
不過一個平常夜晚,卻又與往日不再相同了。
嫩綠色錦緞紗帳內,冷瑤唉聲嘆氣,將下巴埋在曲起的腿上,兩只眼睛盯著前方穿嫣紅長裙的銀屏瞧,有段日子不見,對方出落得亭亭玉立,也許是跟著花夫人的緣故,氣質也沉靜許多。
銀屏看小丫頭愁眉苦臉的樣子,伸指頭擰她的臉,笑:“聽說皇帝親自指婚,無上榮光,看你怎么垂頭喪氣的呢?”
冷瑤有苦說不出,咬嘴唇著急:“我一個要出家的人被指婚,有什么可高興的!”
“哎呦,小祖宗。”銀屏過來捂她的嘴,不停使眼色,“話不能胡說,活夠了呀。”
對方噎住,依舊滿臉氣。
“瑤瑤,那人不是和你挺好的嘛,而且也出息,你真……沒感覺啊?”
銀屏止不住好奇,蘇澤蘭如今風頭正盛,她以前也見過幾次,模樣自然沒得挑,不知道冷瑤為何還不愿意。
興許是女兒家害羞,自己也快與花大哥成親,雖然早就盼著,照樣忐忑不安,何況冷瑤從小長在道觀,不通人事,害怕也是有的。
銀屏一直把冷瑤當親人,現在小丫頭要先她嫁了,雖然有個了不起的段哥哥,到底男女有別,有些女兒家的私房話沒人說,尋思著不覺也羞紅臉,又湊近一些,咬耳朵問:“瑤瑤,你是不是怕呀?”
冷瑤點頭,“是怕呀,突然我就要嫁人了——”
話音未落,就聽對方在自己耳邊咕噥幾句,小丫頭唰一下渾身皮膚都紅透,忙撐著身子往后退,囁喏道:“哎呀,銀屏,你說的什么話!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不是的,你也要懂啊。”銀屏也害羞,但還是一本正經地:“你也沒個父母親人,洞房花燭的事我不給你說,誰還能說。”
冷瑤的心里更亂了,張張嘴又不知該說什么,忽地聽到屋外有丫鬟扣門,“二位小娘子,段主使派寶甃姑娘來伺候啦。”
冷瑤一聽便喜上眉梢,寶甃與自己最好,主意也多,連忙翻身下來就把人領進來,著急得不行。
寶甃瞧著自家小姐只是笑,也不多話。
直等到銀屏離開,月上柳梢頭,才靠到冷瑤身邊,慢慢地說:“小姐,我今天可是有事而來呢。”
冷瑤努嘴,“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來當大主使的說客吧!怎么!他也想我嫁人。”
她是被近日接二連三的事給弄糊涂,心里越來越不知道段殊竹在想什么,也許就像別人說的,段大主使詭譎多變,攪弄風云,若是為了前程把自己扔進去,好似也不是沒可能。
何況——蘇澤蘭平心而論,也不差啊!
但她不想嫁人,誰也不能逼自己。
臉頰氣得紅撲撲,哼一聲扭過頭去。
寶甃從來沒見過小姐氣成這樣,竟笑出來了,忍住樂悄聲道:“小姐,我的好瑤瑤,段主使怎么會那樣想呢?他今晚讓我來有兩件事辦,第一就是問你愿不愿意這門親事,二來想告訴你件天大的秘密。”
冷瑤的神色才緩和些,小聲說:“我……不愿意嫁人。”
“哦……那小姐是不滿意蘇供奉呢,還是一輩子也不想嫁人?”挑眼歪頭看過來,略帶揶揄:“如果是段主使那般的人品相貌,也不想嗎?”
“你要死了,說這種話。”冷瑤裝模做樣地擰丫鬟的嘴,“你不知道實情,段哥哥是我的……”
寶甃直接打斷她,使勁搖搖頭,神色認真地:“不!我的好小姐,其實是你不清楚,我現在就給你說明白,鎖春苑里的綠蕪姐姐還沒忘吧!”
段殊竹宵禁后還能讓寶甃來將軍府,為的就是把話全說透,他如今沒時間循序漸進,若是自己突然提,只怕嚇到小丫頭,不如讓冷瑤最信任的人來講。
庭中芭蕉卷,微雨落門楣。
試問誰家月,牽起一徑白1。
他身披素白外衣,一個人坐在印月亭中,飲盡半壺溫酒,等著心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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