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霧重重
巳時三刻剛過,秦蕭蕭已經審問完張世祺,從萍水縣大牢出來,在林崖那兒領了李牧昨日說好給她的四十文報酬,只等著李牧和許彥從看守張世祺的牢房出來,向這兩位大人告辭。
午時要來縣衙交班的鄭康提前到了,見秦蕭蕭和林崖立在堂前,雀躍地走到他們中間活躍氣氛。林崖見到鄭康,就像見到救星似的如釋重負。先前他幾次挑起話頭,秦蕭蕭都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兩個字,再不多言,讓一向話多的他難得的沉默下來。
“林將軍,怎么沒見到光王殿下和許通議?”鄭康環視四周,只有秦蕭蕭和林崖枯站在這兒,不見李牧和許彥的身影。
林崖湊近鄭康身邊,向他指了指大牢的方向,解釋道:“王爺和許通議在等張世祺簽字畫押,一會兒就出來了。”正說著,李牧、許彥二人便在縣衙牢頭的護送下走了出來,林崖、鄭康忙向二人行了禮,秦蕭蕭也學著二人的樣子,囫圇向他們行了禮。
許彥依舊拿著那把與他寸步不離的扇子,他微微側頭歪向李牧,好像是在和他說話,但是大大的扇面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看不分明。一見他們出來,林崖匆忙告別鄭康,一溜小跑跟到他們身后,盡好護衛職責。
“王爺、許通議,您二位可算從里面出來了,要不是有其它公事在身,下官一定陪同二位一起在牢房審問那張世祺。”李牧和許彥才出來,瞿無干堆著滿臉笑意,迎上前來,殷勤備至地招呼說,“午食已經備好,您二位打算在哪兒用?”
李牧恍若未聞,只顧低頭看路,瞿無干本不期待從他那兒聽到回答,忙捧出更加熱絡的笑臉望向許彥,許彥稍作思忖,說道:“送上樓吧,王爺累了,需要休息。”
一行人踩著打更人報更的聲音遠去,只留下秦蕭蕭和鄭康還在原地,秦蕭蕭拿手肘拄了拄鄭康,催促他道:“快去吃飯。”
鄭康假意晃了晃身子,柱在原地沒動,反而詢問起秦蕭蕭:“蕭蕭老大,你去哪兒吃飯?”
秦蕭蕭掂了掂手上剛拿到的四十文報酬,仔細地將錢袋揣回兜里,回答道:“自然是回家里吃。”
“正好今兒輪到我在縣里巡查,我們順路,走吧,陸姨在家里等你回去吃飯該等著急了。”鄭康說完,便提步走了,由不得秦蕭蕭拒絕。
“許通議,蕭蕭姑娘有審問出張世祺什么東西嗎?”房間內,林崖吃到一半,見許彥對著張世祺的口供看的出神,好奇道。
說到這個,許彥不由有些頭大,他長嘆一口氣,將幾頁口供遞給林崖:“他說了一些,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原來,李牧、許彥和林崖三人之所以不遠千里從長安到嶺南緝拿張世祺歸案,是因為他放著好好的江南大盜不做,突發奇想去了趟本朝太宗皇帝的昭陵。不僅如此,傳言他還順手牽羊從昭陵帶走了一件稀世奇珍——太宗皇帝生前極為珍視幾乎片刻不離的至寶——書圣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真跡。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今圣上聽聞密報,龍顏震怒,空穴難以來風,事出必定有因。然而,傳言不可信其無,也不可信其全有,為保皇室顏面,他便選派皇室中輩分高、資歷老的皇叔光王李牧擔此重任。長安人盡皆知,光王幼年時受到驚嚇,從此異于常人,不喜說話,反應遲緩,故有“傻子光叔”一稱,因此,皇帝又指派許彥、林崖與他一同南下,假借巡視之名,秘密查清張世祺盜陵一事。一行人一路南下,久經周折,才得到張世祺逃竄到嶺南的確切消息,聯系嶺南經略使在嶺南道對他展開了隱秘的抓捕,最終在萍水縣落網。
林崖接過口供,一目十行匆匆看去,口供中,張世祺坦誠自己確實經不起他人攛掇,去過昭陵。然而,對于盜走《蘭亭集序》一事,他矢口否認,堅稱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件墨寶。
“我不信。”林崖將口供遞還給許彥,強烈地表達自己對于張世祺供詞的不信任,“盜賊的嘴一向難撬,這張世祺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對我們說實話。許通議,你可不要輕易相信他的話。”
許彥不置可否,沒有直接回答林崖,他從袖子中拿出一張薄紙遞給林崖。林崖接過這份東西,不明所以,追問道:“許通議,這是什么?”
林崖一邊問著,一邊猴急地打開紙,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紙上寫著什么內容,只見上面濃淡不一的墨跡羅列著:鴛鴦蓮瓣紋金碗一對,蟠螭紋玉飾一件、嵌松石連珠紋金手鐲一副、銀鎏金雙鵲鏤空發釵四只、嵌珍珠寶石金項鏈一條、白玉鑲金小杯一套、花蝶珠石金冠一頂……金銀玉石,不一而足。林崖看的眼花繚亂,紙上的這些東西,有些他見過,有些他聽過,有些他既沒有聽到過更沒有見到過,富貴程度,簡直是令人看了咋舌的程度。
許彥泰然坐在一邊,端詳著林崖面色的變化,見到他大受沖擊的樣子后,才曼聲回答他之前的問題:“這紙上記的,都是張世祺這些年偷盜和下墓得到的寶貝。此人求財十分膽大,拿到值錢物件之后便迅速轉手賣掉,從不囤積居奇,等待來日出得起更高價錢的買家出現。”
林崖咂舌道:“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盜亦有道’?”他總覺著哪里有些奇怪,又拿起紙回看了一遍紙上記載的各式珍寶,不無遺憾地嘆惋道,“張世祺有本事,有膽子,只可惜不夠識貨,只盯著金的銀的,又重又難多拿,不及畫冊書卷輕便易得。不然,估計他早已賺得現在的十倍不止。”
林崖說著,對上許彥循循善誘的眼神,像是在等待他接下去要說的內容。林崖被這份突然的期待驚到了,一時忘記了自己原本接下去說什么。林崖說話的聲音輕下去、輕下去,突然,他腦中靈光一現,順帶著語調也一路走高。他用高于尋常的洪亮聲音難以置信地說,“許通議,你的意思是,《蘭亭集序》真不在張世祺的手里?”對于一個向來只打金銀玉器主意、大字不識幾個的盜匪而言,就算他真的潛入昭陵,見到了名震天下的《蘭亭集序》真跡,也是無法從幾個遒勁大字中感受到它的連城價值的。因此,即便張世祺真的從昭陵盜走了什么寶物,也不會是一卷書法。
林崖被自己的推斷驚住了,他們輕車簡從南下以來,一直都在尋找張世祺的蹤跡,奈何張世祺熟悉各地山路水路,剛得到他在某地出現的消息趕去抓捕,他又已經逃竄到了別處,幾次眼看就要抓到他了,結果都功虧一簣,讓他僥幸逃脫。如今好不容易在萍水縣把他給抓住,他卻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那這幾月來的辛苦,豈不都付諸流水。
“結合目前得到的消息來看,《蘭亭集序》或許真的不在張世祺手中。”也許是心中有過預想,許彥表現的比林崖平靜許多,他起身給林崖倒了一杯茶,平復他激蕩的心情。林崖雖是武將出身,但也是個養尊處優的武將,他想起南下以來腿上被蚊蟲叮咬的包、不和他口味的驛站飯菜、地方上不服他管教的兵痞,不覺氣不打一處來。
“或許。”許彥見林崖聽到自己的回答后,臉色愈發灰白了兩分,趕忙找補道。不過這個回答并沒有安撫道林崖沮喪的情緒,于他而言,聽到耳中只覺得這或許二字就是在肯定《蘭亭集序》真跡不在張世祺手中。
武人分兩種,一種是遇事沖動無法冷靜的人,一種是遇事沖動過后能夠冷靜下來的人。沖動使他們能夠拔劍而戰,冷靜使他們能夠收劍求和。幸運的是,林崖屬于后者,冷靜之后,他敏銳地察覺到許彥的破綻,試探地問道:“許通議,你是什么時候覺得《蘭亭集序》不在張世祺手里的?”
許彥利落地打開扇子,遮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只露出狐貍般狡黠的雙眼,有意避開林崖質問的目光,躲閃著望向一直默默無言的李牧座位邊上投射下的光影。他早知林崖不是尋常五大三粗的軍士,相反,林崖膽大心細,很多事情都瞞不過他。自己既然早就在暗中調查了張世祺,那應該早已從他歷年來偷盜的物品清單中猜到他不會從昭陵帶出《蘭亭集序》。許彥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情知瞞不了林崖,但又不能據實相告,和盤托出,只能半推半就地說:“有段時間了。”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還要費盡周折抓住張世祺?”林崖不解地問。
“說來話長。”許彥閃避著,不肯正面回答林崖的問題。
林崖不依不饒,執著地追問道:“那就長話短說。”
許彥知道一旦被林崖糾纏上,不給他一個明確的說法他是不會罷休的。許彥求助似的望向一直靜默無聲的李牧,只見李牧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右手支著幾案撐住腦袋,一副進入夢鄉的恬淡模樣。李牧是指望不上了,許彥在心中狠狠地長嘆一聲,強作平靜地回答林崖:“林將軍,張世祺是我們追查《蘭亭集序》下落的唯一一條線索,如今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許彥的這個回答乍聽起來有些無賴,但是仔細一想,確實有幾分道理。對于奉命南下的三人而言,無論張世祺是否盜得《蘭亭集序》真跡,他都是唯一的證人。林崖轉念一想,當今皇上在派他們南下的同時,派遣禮部官員前往昭陵查看太宗陵寢損毀情況,倘若《蘭亭集序》果真沒有被張世祺拿走,禮部的人也會有相應的奏報。
在林崖陷入苦思時,他沒有注意到,一旁的許彥忐忑地注視著他的表情,生怕他再追問下去。幸而,一聲脆響同時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聲音來自于房內的第三個人——李牧,許彥和林崖自顧自在他房中交談許久,卻疏忽了他。李牧獨自飲茶,獨自發呆,獨自無言,時間久了,竟然坐著在椅子上睡著了,無意間竟將桌上的茶盞打翻在地。
林崖見狀,連忙放下自己的心事,快步走到李牧座位前將碎片收拾了,以免李牧起身時踩到碎片傷了腳。許彥見李牧似夢非夢,知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走出房間叫樓下的侍婢上來服侍他歇息。樓下的婢子聽到許彥傳喚,忙碎步上樓,仔細地攙著李牧去臥間小憩。
許、林二人見李牧困乏,不便繼續在房中逗留。林崖收拾好地上的殘片,正要出門,瞥見李牧剛才坐過的位置上遺下了一卷冊子,想來是李牧起身時不小心掉落的,順手便將它擺在了桌上。許彥遠遠地站在門口,將林崖和侍婢在房內的舉動盡收眼底,林崖的這個舉動自然也沒有逃出他的眼睛。林崖沒有注意到那本冊子是什么,他卻一眼發現了——正是此前他在萍水縣縣衙卷房拿來的戶籍卷宗。許彥不動聲色地收起自己對于那份卷宗的關心,與林崖一同走出了李牧的房間,輕聲地掩上房門。
這時,林崖猝不及防地抓住許彥正在關門的手,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微小而清楚地問:“話說,張世祺真的沒拿昭陵里的寶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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