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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波未平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坐在縣衙派來美人地接兩位貴人的馬車上,許彥回想著前不久在鄭康家中無意聽到的李少賡在隔壁院子里反復念叨的那句殘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這句詩給補齊了,“萍水縣這地方,可要比我想象的還有意思。”盜遍江南從不失手的大盜張世祺、師承妙手神醫(yī)醫(yī)術過人的小神醫(yī)李少賡、了斷過往毅然攜女背井離鄉(xiāng)從富庶江南繁華地來到荒僻嶺南美人地的陸婉。這幾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物,竟然巧合般的在今時今日齊聚于萍水縣這方寸之地。

        “許通議,你剛才說什么東西有意思?”林崖和車夫坐在外頭,聽不清馬車里許彥的話語,問道。

        “沒什么。”許彥回答道,行路顛簸,坐在車里頭并不好受。他掀開車簾,躍入眼簾的是連綿的山體,抬眼向上看,這座山正是他們之前走下來的小抱燕山。一旁的李牧端坐車內,閉目不語,好似老僧入定,不問塵事。許彥正要仿著李牧的樣子,打發(fā)回縣衙的這段車程,車后頭突然響起喧囂的聲音,細細分辨,似乎有人聲犬吠夾雜其中。

        許彥不知所以,忙問道:“林將軍,后頭發(fā)生何事?”

        林崖側過身,回頭往后看,只見鄭康家的老狗大黃一犬當先沖在前頭,緊緊地追著馬車在跑,在它身后,美人地其它幾戶人家的狗呼嘯著緊跟其后,再后頭是鄭康一手抱著兩只小狗,張大嘴喊著什么,像是在叫自家的大黃回來。

        “美人地的狗……是在發(fā)瘋嗎?”

        “小容,大黃現(xiàn)在是……瘋了嗎?”看著鄭康抱著大黃的孩子追著追著馬車遠去的大黃的身影,秦蕭蕭難以置信地問道。

        “不是吧。”黎小容半猶疑半否定地說,“大黃會不會是被狗販子下了藥?”

        一語未畢,李少賡感到身側有一束目光熱辣辣地直視著自己,好像要從他臉上探尋個究竟,他扭過頭,回避著來自秦蕭蕭的灼灼目光。

        “沒事了,他們回來了。”秦蕭蕭眼尖,老遠就看到鄭康帶著大黃和其它狗正往回走,好像只是帶著它們出去溜了幾圈。

        “回來了,怎么出這么多汗。”黎小容看著滿身大汗的鄭康,心疼地問,“怎么不知道跑慢一些。”

        “剛才大黃追著光王殿下的馬車沒命地跑,我不知道它怎么了,著急忙慌地,就想著要趕上它,把它帶回來才行。”鄭康接過黎小容遞過來的攪干的手巾,胡亂擦了把臉,溫柔地說:“我沒事,跑這么點路,對我們辦差的來說不算什么。是不是,蕭蕭老大?”

        “對我是不算什么。對你,可就說不好了。”秦蕭蕭對于鄭康為了在黎小容面前長臉,把他們倆的實力混為一談的做法嗤之以鼻,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真實本事。

        不過,這招對黎小容很管用。待鄭康休息的差不多了,兩人便說說笑笑地提著從泥瓦匠那兒借來的工具向秦蕭蕭和李少賡告辭,預備去黎小容家修屋頂。秦蕭蕭這才知道鄭康今日輪休不去田里幫著干活,而在家里忙活,不是因為躲懶,而是在準備去黎小容家修補屋頂的工具。嶺南這兒的夏季,在炙熱的晴日過后,很快會迎來漫長的雨季。黎父前幾年傷了腿,爬不了梯子,黎小容的幾個弟弟又年幼,頂不了事。尋常人家自己可以完成的簡易修補,到了她家,便需要找外援介入。

        目送黎小容和鄭康離開,確認了現(xiàn)在他們二人不會聽到自己的說話聲后,秦蕭蕭板起臉,正色發(fā)問:“為什么這么做?”

        李少賡依然笑著,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辯解道:“我沒有給大黃下藥,我什么都沒有做。”

        “你是沒有對大黃做什么。可你分明在許通議身上動了手腳,不是嗎?”雖然是個問句,可她說話的語氣,顯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李少賡沒說話,看著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秦蕭蕭。沒有見面的幾年時間,她長高了,也變瘦了,沒有變化的是她的眼神,清亮而寒冷,像是月光下的劍鋒,筆直地穿破迷霧,直抵人心。

        既如此,他如何瞞得過她,只能束手就擒道:“我在他衣角上撒了些枳實粉。”

        “枳實?”秦蕭蕭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東西。

        李少賡從懷里掏出一顆青綠色的小果子遞給秦蕭蕭,說:“就是它。”

        秦蕭蕭接過果子細細端詳,它長得和小桔子差不多,表面摩挲起來糙糙的。她湊近一聞,新鮮的果子散發(fā)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很是好聞。秦蕭蕭一邊觀察著枳實,一邊聽李少賡的介紹:“這果子的氣味是不是很好聞?這是香櫞的味道。狗很喜歡這味道,一聞見這味就會被吸引,想吃這果子。但是枳實長在許多尖刺的地方,狗一靠近就容易被扎,扎了就要逃跑。所以很多地方也把這果子叫成狗逃果。”

        “我把采下來的枳實研磨成粉末,這樣可以更加放大枳實的香味,狗一聞見這味道,自然難以抗拒,暈了頭地要跟著那味道走了。”

        “你和許通議認識嗎?”秦蕭蕭問道。

        “算不上認識。”李少賡說。

        秦蕭蕭迅速地明白了李少賡話中之意,追問道:“雖然相互不認識,但是打過照面吧?”

        李少賡沒有直接回答,輕嘆一聲:“大女俠,能不能不要那么銳利。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遲鈍些。”

        “那樣你就不會選擇向我傾訴了,不是嗎,小神醫(yī)?”秦蕭蕭反問道,“為什么要這么對他?”

        “就當是我嫉妒吧。”李少賡坦蕩地說,“嫉妒他命好,嫉妒他一直活得那么好。”

        秦蕭蕭許久沒有說話,李少賡自嘲道:“怎么,覺得我過于小心眼了嗎?知道他怕狗還故意引狗追著他。”

        “不是。我只是在想他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秦蕭蕭真摯地說,“你會給人看病,懂得那么多艱深的醫(yī)理藥理,這么年輕就被尊為小神醫(yī)。許通議不過是仗著家里有權有勢,才能被人尊一聲貴人。”

        “可我,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李少賡沉重地說,他看著一臉淡然的秦蕭蕭,心知此時的她無法真正理解他內心的煎熬與掙扎。他既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對自己感同身受,又盼著這一日永不到來。世間萬物,一直沒得到和一直擁有都可以讓人甘于平凡,但一旦失去得到過的東西,便很難甘于平凡。

        秦蕭蕭心里明白,李少賡此刻對她說的都是實話。也許是抓久了犯人,也許是被李少賡糊弄的次數多了,鬼使神差地,她脫口而出道:“就這些?”

        “就這些。”李少賡給予了肯定的回答,他直直地看著秦蕭蕭的眼睛,閃過一絲疲憊,“對你,我從不說謊。”

        “可你對我說的,總是選擇性的真話,不是嗎?”秦蕭蕭說。

        李少賡沒有反駁。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秦蕭蕭不是泛泛之輩,她很清醒,也很冷靜,,這是他為什么愿意和秦蕭蕭說實話的原因之一。有這樣一個若即若離的伙伴,偶爾能向她吐露一下心聲,聽她搶白自己幾句,屬實是件放松輕快的樂事。

        “你問了我這么多,現(xiàn)在換我問你了。”李少賡轉換話題道。

        秦蕭蕭點點頭,不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那你一會兒也要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嗎?”

        “一言為定。”李少賡發(fā)問說,“我想知道,你抓到張世祺的時候,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身上帶著什么古怪的東西?”

        “古怪談不上,就是有一件不像是會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東西。”秦蕭蕭說。

        李少賡趕忙追問道:“是什么?那樣東西現(xiàn)在在哪里?”

        秦蕭蕭漫不經心地說:“蠟燭。緝拿張世祺的時候,那東西從他懷里掉了出來,我見它雖然短了點,總能燃上一兩個時辰。這東西與其張世祺收監(jiān)時被牢頭繳了上交到縣衙庫房,不如我自己拿回家點了。”

        “所以,你已經把它給點了?”李少賡掩飾不住臉上惋惜的表情。

        “點了。”秦蕭蕭賣了個關子,慢悠悠地接著說,“沒點完。”

        “那它現(xiàn)在在哪兒?”

        “你已經見過它了。就是剛才生火時你拿起來看過又丟回竹籮里的那支蠟燭。”

        原來是那半截蠟燭。李少賡想起自己不久前拿起過它,除了模樣奇異外,沒有其它特別之處。看來,張世祺讓人陷入沉睡之中的東西,并不是這蠟燭。

        秦蕭蕭看出他臉上的失望,提議道:“我沒有搜張世祺的身,他身上其他東西應該都由牢頭搜出來保管在庫房了。瞿縣令的母親臥床不起許多年了,如果你肯去給他母親看診,相信他不會拒絕你想要看一看張世祺東西的要求。”

        “嗯。”李少賡短短地回了一句,將希望寄托在萍水縣縣衙的庫房,但愿那兒收著解開讓人陷入沉睡之謎的鑰匙。

        “現(xiàn)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秦蕭蕭正色道。

        她會問什么問題?我該和盤托出、如實作答嗎?她知道些什么了嗎?想著秦蕭蕭可能提出的問題,李少賡心里打著鼓。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句詩,你記起來是在哪兒聽過的嗎?”

        “這詩,這詩……”李少賡沒有想到秦蕭蕭想要問的,竟然是這句詩,一向鎮(zhèn)定自若的他竟被問得有些堂皇,“你知道多少?”

        “關于這詩,我應該知道什么?”秦蕭蕭反問道,這讓李少賡啞口無言。

        “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秦蕭蕭平靜地說著,李少賡卻覺得柔中帶凜,不由得打起精神,從頭說起。

        “長和二年,也就是兩年前,我隨師傅往長安為一位夫人診病,在她府上第一次聽到這句詩。沉疴易治,心病難醫(yī),那位夫人得的便是心病。聽說那年開春,府上的仆從帶著幾位少爺小姐在郊外河邊嬉鬧,沒留意,年紀最小的兩個小姐少爺失足掉進了河里,二少爺見弟妹落水,趕忙跳進河里去救人,沒成想正值春日化雪,水勢湍急,只救起了掉下去的小姐,兩位少爺被水卷跑了。撈起來時,人已經不中用了。

        一夕之間痛失二子,救回來的女兒受了大驚嚇臥床不起,身為母親的她一時承受不住也病倒了。因為她的病一時不能痊愈,其他來找?guī)煾翟\治的病人很多,所以師傅留下我和師兄繼續(xù)為那夫人醫(yī)治,自己先行離開了。

        一日我正要去為那位夫人診脈,在屋外聽見她在吟詩,前面幾句我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一句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李少賡一口氣說了這么長一段話,好不容易說完了,他覷著眼觀察著身旁的秦蕭蕭,想知道聽了這番話的她會有什么反應。

        什么反應都沒有。秦蕭蕭不動聲色地聽完,就走到灶間找出一把笤帚,將掉落在地上的豆莢歸攏到一處。才掃完院子,她又走到廊下將檐角濺落的燕子泥給擦干凈。

        李少賡望著眼前忙忙碌碌的秦蕭蕭,心下長舒一口氣,說實話,他本以為她會問他那戶人家的夫人為什么會念這句詩,這句詩有什么含義,甚至會問他,那戶人家主人姓什么。然而她什么都沒有問,好像沒有從他嘴里聽到過關于這句詩的回答一樣。

        “蕭蕭老大,蕭蕭老大。”李少賡正準備告辭,聽見鄭康從遠處大聲呼喚著秦蕭蕭的名字大步跑來,后頭還跟著黎小容。

        “發(fā)生什么事了?”李少賡一把抓住鄭康急切的手,問道。

        “縣衙來人,說卷房被人燒了。瞿縣令讓所有人立即去縣衙集合,無論如何都要將那個縱火的狂徒逮回縣衙。”說完,鄭康便彎下腰,大口喘著氣。

        秦蕭蕭不像鄭康表現(xiàn)得那般著急,她向他確認道:“所有人?也包括我嗎?”

        鄭康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當然包括你。聽說那狂徒身上有幾分功夫,還會些拳腳。除了你,縣衙里還有誰有把握能制伏他?”見秦蕭蕭還不緊不慢地,他焦急地催促道:“蕭蕭老大,我們是最晚接到通知的,得趕緊過去縣衙集合。去晚了說不好瞿縣令又要克扣工錢。”

        這句話戳中了秦蕭蕭的痛處,縣衙這半年時常欠餉,瞿縣令還總愛揪著錯處肆意克扣,她說道:“好,這就過去。”

        秦蕭蕭和鄭康快走沒幾步,忽然同時轉過頭對黎小容說:

        “小容,我娘……”

        “小容,我……”

        黎小容體貼地點點頭,對秦蕭蕭說:“蕭蕭,我會照顧好陸姨的,你放心地去吧。”又對鄭康說:“我知道,你去吧。”

        鄭康還是不放心,折返回黎小容身邊,承諾道:“你家的屋頂我一定修好,等我去完縣衙就去,你一定等我!”

        李少賡、黎小容目送秦蕭蕭和鄭康急匆匆地離開美人地。他們走后,李少賡向黎小容告辭,離開了秦家。才走出院門,他聽到黎小容詫異的聲音在屋內響起:“陸姨,您怎么下來了?”

        李少賡沒聽清陸婉的回答,只聽見黎小容接著說道;“剛才縣衙來人,把蕭蕭叫回去了。”

        “我聽到了。”陸婉不疾不徐地說道。這句話,李少賡站在院外聽清了,他暗自思忖,不知道剛才他和秦蕭蕭在外頭的談話被陸娘子聽去了多少。他的思緒回到了兩年前,關于那句詩,他向秦蕭蕭隱瞞了后半部分:

        那位夫人撐著病體念完那句詩,服侍在她身邊的二女兒問她為何突然念起這首詩來,是想念父親了嗎?夫人嘆了口氣,和女兒說,不知我死后,你父親會否像懷念她一樣想著我。

        這時,一旁的大女兒冷冷地說:父親的悼念不過是做戲給活人看罷了。母親可別再被他的虛情假意給騙了。與其記掛身后虛名,不如多替我們三姐妹著想些。聽說祖母已經在江南老家派了足足的人手暗地尋訪父親之前那位夫人留下的兒子。

        二女兒被姐姐不近人情的冷漠口氣嚇到,小聲地啜泣起來。大女兒不理會妹妹的無助,接著說道:祖母已經放棄我們了,母親,你一定要振作起來才是。

        這戶人家給李少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連同這句詩,一并深深地記住了。后來他才知道,寫下這句詩的不是旁人,就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這樣的悼亡詩,他一共寫了三首,這句詩便是出自《遣悲懷》其三,悼念他早亡的發(fā)妻。因此,當他再一次在美人地見到這句詩時,瞬時覺得十分熟悉,繼而迅速回憶起了這樁舊事。

        舊事重提,往昔并不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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