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來者不善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更夫拖著長長的尾調慢吞吞地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亥時伴隨著他有節律的打更聲一同降落在萍水縣的大街小巷,催促著人們就寢。
今夜,注定有一群人難以早早入睡。更夫像往常一般路過萍水縣縣衙,出乎意料地,平日里早已黑燈瞎火、只留兩名衙役值守的縣衙今日依舊燈火通明,從里頭傳出嘈雜的人聲,引得他好奇地往里頭張望了許久,爾后才戀戀不舍地走開,繼續他的打更之路。
安坐小樓的長安貴客一行和更夫一樣,對于樓下突然響起的一陣騷動感到好奇,不知道縣衙內發生何事。與面上波瀾不驚的許彥不同,林崖一聽到人聲如沸,便按捺不住好奇心,沖出門去下樓探看。李牧與許彥尾隨著林崖熱切的腳步,一并走下樓來。
正堂里烏壓壓地圍了一群人,召回來的衙役們湊在一處,正饒有興趣地瞧著什么。見李牧和許彥過來,他們忙躬身行禮,給二人讓出一條道來。李牧、許彥面前豁然開朗起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精干老練、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被粗麻繩捆著,蹲在地上,直愣愣地昂著頭,兇狠地盯著他們。許彥目光掃了一眼男子,便將注意力轉移到抓住他的人身上。
擒獲男子的不是別人,正是秦蕭蕭,在大伙兒還圍著抓回來的犯人交頭接耳時,她已經抽身離開,去向瞿無干匯報抓回人犯的經過。另一邊,原本緊緊貼在李牧身邊的林崖也悄然從人群中走開。
眾人并沒有過多留意秦蕭蕭和林崖的離去,仍然圍著那男子議論個不停。許彥向隨著秦蕭蕭一道回來的鄭康打聽道:“這就是白日里放火燒了卷房那人?”
鄭康點點頭,回答道:“就是他。回來的路上我簡單問了他幾句,他是外鄉人,姓徐,徐什么來著。”鄭康看著仍舊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思索片刻,接著說道,“對了,徐二狗。他做生意虧光了本錢不敢回家,成日找人打架喝酒。今天不知怎么的,在縣上的小酒館灌了幾大碗黃湯發起了瘋,拿著酒碗就掄人,還把酒館的桌椅給砸壞了,酒館里的人見他瘋起來兇惡的很,沒人敢攔,由著他走了。沒成想他從酒館出來,見縣衙后門沒人值守,順道拐了進來,接著朝卷房放了一把火,沒事人似的大搖大擺又走出去了。”
說到這兒,鄭康壓低聲音,輕聲和許彥說:“為這事,瞿縣令罰了今天值守后門的兩個衙役一人二十大板。”鄭康為兩位同僚抱屈道,“其實他們并沒有擅離職守,只是當時他們剛好聽到縣衙外頭有響動,出去巡視了一圈,沒成想剛好就讓徐二狗乘機溜了進來。”
聽了這話,許彥原本隨和的面容變得嚴肅起來,看向徐二狗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審視與探尋。人們依舊三三兩兩地圍著徐二狗指指點點,突然,雜聲中蹦出一個粗糲而狠辣的聲音“都給我滾開。”
原本聚在旁邊看熱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天上的月亮知趣地躲進云彩后頭,襯得萍水縣的天空愈發幽暗。說話的人正是一直蹲在地上,忍受著素不相識之人言語的徐二狗。這是他被抓回縣衙之后第一次出聲,短短的五個字,利落地將他不好惹的脾氣告知了大伙兒。剛才不知去了何處的林崖已經回到李牧身邊,站在他身前,默默將手把住腰間的佩劍,防備徐二狗突然發難。
看著四周寂靜無聲的人們,徐二狗直起脖頸,輕蔑地說:“憑你們也配來看我的笑話,還不如一個小娘們有膽色。”
“把你的嘴巴放尊重些。”林崖和鄭康同時出聲喝止道。說時遲,那時快,一根細長的竹竿穿過人群,直抵徐二狗左肩,他受力不穩,整個人被掀翻在地,摔了個大馬趴。一旁圍觀的衙役們原本對他心生畏懼,如今看到他這個狼狽樣子,不經拍手稱快,爆發出一陣哄笑。
“都別笑了,瞿縣令讓你們將他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再仔細審問。”制服住徐二狗的不是旁人,正是剛從瞿無干處回來的秦蕭蕭。縱火之人既已歸案,其它不用當值的衙役也各自散了,準備回家,結束這漫長而煎熬的一天。
鄭康向秦蕭蕭豎起大拇指,心悅誠服地說:“蕭蕭老大,你的功夫又長進了。”
秦蕭蕭撿起地上的竹桿,丟回廊下,看著衙役將徐二狗帶走,才和鄭康說道:“少貧了。你是不是忘了白天答應過小容什么了?”鄭康一臉迷茫,不知道自己遺忘了什么,秦蕭蕭無奈地提醒他,“果然給忘了,小容估計還替你守著補屋頂的材料呢。”
“呀,真把正事給忘了。”鄭康終于想起來之前允諾了黎小容什么,火急火燎地放下茶盞就準備回家,他招呼秦蕭蕭道,“蕭蕭老大,一起回去?”
秦蕭蕭微作思量,推辭道:“不了,你先回去吧。瞿縣令還沒有把抓到徐二狗的賞錢給我。”
鄭康不疑有他,著急地離開了縣衙。雖然知道萍水縣沒人是秦蕭蕭的對手,他依然在臨走時撂下對秦蕭蕭的關心:“蕭蕭老大,記得早點回去,小心黑,小心蛇,小心人,陸姨還在家里等你呢”
“知道了,我會小心的,你回去路上當心。”秦蕭蕭囑咐鄭康道,又向著今夜不當值準備回去的一眾衙役們告別,“大家回去路上都當心吶。”
不一會兒,喧鬧的萍水縣衙安靜下來,不僅鄭康和衙役們回去了,整整一日忙得焦頭爛額的縣衙長官——瞿無干、聶有明和翟用也在不久前整理好卷宗各自回家休息。秦蕭蕭掂掂懷里的藍布荷包,比出門前沉了不少——里面裝著這次抓獲徐二狗的賞錢。
“蕭蕭姑娘,大伙兒都走了,你怎么還沒走啊。”庭院里空蕩蕩的,林崖看著仍然站在這兒的秦蕭蕭不解地問道。還沒有等秦蕭蕭回答,他又自問自答道,“你是在等瞿縣令吧,我想起來,你剛剛和鄭康說要等瞿縣令給你結工錢的。不過,瞿縣令不是剛才已經回去了嗎?”
林崖接著說道:“天色很晚了,蕭蕭姑娘,你也快回去吧,不然家里該擔心了。”說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一直站在原地沒有離開的秦蕭蕭道,“瞧我這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他掏出一個精巧的綢緞荷包遞到秦蕭蕭面前,讓她收下。
“林將軍,這是什么?”秦蕭蕭望著眼前這個荷包,不明所以。
“王爺說,今早麻煩你引路帶他和許通議下山了,這是給你的酬勞。”林崖一五一十地轉述道。
秦蕭蕭掂量了一下荷包的分量,里面裝的顯然比瞿縣令給她的賞錢多。辛辛苦苦連飯都沒吃費了幾個時辰抓一個人犯得的報酬竟還比不上帶兩位長安嬌客走一回土路下山,她腹誹道。不過所謂亂世,就是什么亂象都可能發生,對于這點,她早已見怪不怪。既然是理直氣壯靠勞動換來的報酬,她沒理由不心安理得地收下。
林崖看著秦蕭蕭將兩個荷包并排塞到懷里,依然站在原地,沒有要離開縣衙回家的打算。這時,更夫的更聲再一次在縣衙門外響起,告知著子時的到來,還沒有等林崖再次開口,許彥先一步發問:“秦姑娘,可是有事要說?”
“我有個疑問,想向林將軍請教。”
“我?”林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論才智,他不及許彥;論口才,他不及許彥;論官階,他還是不及許彥。是什么樣的問題讓秦蕭蕭繞開許彥,來向自己討教呢?
“嗯,非你莫屬。”秦蕭蕭肯定地說。
“既然如此,林將軍,不如請秦姑娘坐下來細說?”許彥提議道。
秦蕭蕭擺擺手,說:“不必麻煩,在這兒更能說清楚。”
雖然不知道秦蕭蕭要問什么,但是這段時間以來,林崖與鄭康甚是投契,鄭康十分敬重從小一塊長大的秦蕭蕭,相應的,他對于秦蕭蕭也十分尊敬。更何況,從秦蕭蕭能單打獨斗抓到張世祺、徐二狗二人這點,足見她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因此,鄭康爽快地同意道:“蕭蕭姑娘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林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知林將軍有沒有覺得徐二狗有些奇怪?”秦蕭蕭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此言一出,不僅林崖有些糊涂,就連許彥也覺得秦蕭蕭的這個問題問的突兀。自徐二狗被秦蕭蕭抓回縣衙,一直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活動,除了性子暴躁、言行粗魯之外,并沒有察覺他有什么行為詭異之處。
秦蕭蕭看出林崖的困惑,接著補充道:“不是常人看得出的那種奇怪。我與徐二狗交手時,覺得以他的功夫,不應該那么容易被我擒獲才對。”
許彥對于武學一竅不通,但他聽了秦蕭蕭的一番話后,覺得有些道理,提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蕭蕭姑娘的意思是,習武之人,在與對方交手幾個回合之后,大都會對對手的武功有一個大致的判斷:能不能打敗對方,能在幾招內打敗。如果敵不過,就可以直接認輸或是佯裝攻擊,實則逃跑。”許彥搶先解釋道。
聽了許彥的回答,秦蕭蕭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她接著補充道:“關于徐二狗,我發現了一點,或許林將軍會覺得有些意思。在和他過招時,我無意中碰觸到他的雙手,兩只手手掌上都結了厚厚的老繭,分不出哪只手上的繭子多一些或者厚一些。”
“果然有些意思。”林崖了然地說,他向沒有武功的李牧和許彥解釋道,“常人舞刀弄劍,通常只用一手。可是徐二狗兩手都起了這么多繭子,說明他常用的武器應該是雙刀。”
“秦姑娘,林將軍,我不是習武之人,不大懂武人的規矩。不過我在想,手掌的繭子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原本是樵夫,握慣了斧子留下的;又或許他是木匠,平日里常常拿著工具刨花磨起的?”許彥問道。
秦蕭蕭搖搖頭,否定道:“沒有這個可能。樵夫和木匠雖然也會起繭子,但他們長的繭子和武人的不一樣。因為我手里也有繭子,所以我一摸到徐二狗的手,就知道他是個老練的武把式。還有一點,更讓我費解。自從我把徐二狗帶回縣衙到衙役們將他押入大牢,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穩穩地立著,這說明他的下盤十分扎實,剛才即使有人對著他面門給他一拳,他都未必會倒下。”
秦蕭蕭一本正經地分析著,沒留意到一旁的許彥看她的眼神發生了變化。這些天他從萍水縣衙衙差口中聽到不少關于這位蕭蕭老大的軼事,人人都說她是難得的習武苗子,有天賦、會動腦、肯下苦工、觸類旁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萍水縣的人坐井觀天,把三分本事吹噓成十分本領,現在看來,秦蕭蕭或許果真有著上天恩賜的過人資質。
聽了秦蕭蕭的話,林崖回憶著徐二狗的動作,模仿著他的樣子自縛雙手半蹲下來,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實則極考驗人的平衡能力,稍有不穩,便會跌坐于地。秦蕭蕭在一旁看著,覺得仍然有不足之處,悄沒聲地走到林崖身后,夾緊他的雙手——就像她捆綁住徐二狗那樣。
林崖費力保持著的平衡終究還是沒能堅持多久,他晃悠了幾下,撲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地。秦蕭蕭忙把他扶起來,歉疚地說:“冒犯您了。”
“不冒犯不冒犯。”林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不以為意地說。
“所以,秦姑娘是覺得,徐二狗不像是被你擒住的,更像是自己主動送上門來讓你抓住的?”許彥總結道。
“正是。”秦蕭蕭說道,“不過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大白天大搖大擺地進了縣衙不說,還一把火燒了卷房,簡直是在挑釁瞿縣令,挑釁整個縣衙。這個時候不應該想著逃得遠遠的,怎么還會留在縣城里,等著被抓呢?”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秦蕭蕭太久,時間已經很晚了,她既已把心中的困惑告知了許彥、林崖,剩下的事情就不歸她思考了。有多大胃吃多少飯,有多大本事解決多少問題,這是鄭康一直叮囑她的,她只是萍水縣一個算不上正是衙役的小嘍啰,抓住徐二狗,就是她該做的分內事。其他的,就交給更有本事的人去糾結吧。
秦蕭蕭這么想著,口中簡單地和許彥、林崖告辭,一面倒退著往后走。
“蕭蕭姑娘,小心。”
“王爺,留神。”
林崖和許彥的提醒沒能阻止兩人的相撞,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相擦。在聽到林崖出聲提醒的那刻,秦蕭蕭憑著自己敏捷的反應力回轉過身,看到了面前和自己咫尺之隔的光王李牧,她連忙慌亂地后退了幾步,不敢與李牧靠得過近。鄭康曾經和她說過,李牧、許彥這樣的皇親國戚,一定要和他們保持足夠的距離,顯出對他們的恭敬才行。
如果此刻鄭康在場,他一定會后悔自己沒有早早告誡秦蕭蕭,面對李牧這樣的貴人,應當低眉順目,彎下自己的身子,垂下自己的腦袋,不得直視。然而秦蕭蕭沒有從鄭康那兒得到這個經驗,她好奇地端詳著李牧,頭一次看清楚這位總是慷慨地給予她報酬的光王殿下的模樣。
較之鄭康,李牧身材略高、身形更瘦,面無表情、形容淡淡,和美人地尋常少年并無多大分別。若論好看,恐怕還是談笑晏晏的許通議更得女心。秦蕭蕭想得入神:即便如此,當大伙為著稅賦、蝗災、水患、戰亂愁的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的時候,光王卻在名為長安的繁華之地過了二十年吃穿不愁的舒坦日子,只因他有一個皇帝父親,這讓他隨后有了一個皇帝哥哥,接著又有了兩個皇帝侄兒,他也從皇子變成皇弟再成了皇叔。
“可有大礙?”
這句話將神思不屬的秦蕭蕭拉回現實,雖然沒有聽過這聲音的主人說過幾次話,她還是一下子分辨出這句話是李牧對自己說的。秦蕭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沒事。”緊接著,她想起鄭康曾經告訴過自己,長安城里的貴族大都喜歡用文雅高深的詞匯,顯示自己身份的尊貴,她忙模仿李牧的話語彌補道,“我無礙,無礙。”
隨后,身形敏捷的秦蕭蕭仔細地看著前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萍水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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