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短暫的晴熱過去以后，嶺南迎來了漫長的雨季。雨絲細(xì)密而不打眼，若是不定定地盯著室外仔細(xì)瞧幾眼，恐怕以為雨已經(jīng)停了，等人一走到屋外，便被雨絲打個滿懷，趕忙退回室內(nèi)，才知道是著了這雨的障眼法。

        對于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嶺南人來說，這樣變化無常的天氣并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照樣耕作、照例紡織、照例生活。對于打小生活在長安的三位外鄉(xiāng)人而言，應(yīng)對這樣的天氣著實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

        許彥和林崖倒沒什么，只是稍許有些著涼，喝了幾碗姜湯這幾日已見大好。李牧則沒有他們這么幸運(yùn)，第一場夏雨落下之后，他就感染了風(fēng)寒，整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閉門不出。因著他的病，許彥和林崖忙著照顧他，大多時間也都在樓上待著，萍水縣衙上至瞿無干、下至秦蕭蕭，都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到過他們了。

        放眼整個萍水縣，現(xiàn)在最常見到他們的人，當(dāng)屬李少賡。他在萍水縣上借了一家藥鋪的店面坐診，妙手神醫(yī)孫思遠(yuǎn)親傳弟子的名頭比什么都好使，很快，李少賡的診臺前便聚集了一大幫前來就診的病人。因著他的好醫(yī)術(shù)，縣衙每日派人到藥鋪請李少賡為李牧診病。

        秦蕭蕭冷眼瞧著，不知道這位許通議是大度還是麻木，美人地一別，他對沾在他衣角的枳實粉引來狗群追逐一事再未提起，也沒有追究是誰將枳實粉撒在他衣服上。他不提，李少賡也沒問，如今兩人為著李牧纏綿的病情總聚在一起討論，倒像是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情誼來。

        這可絕非秦蕭蕭杜撰，有一日她與鄭康正在縣衙值早班，聽見樓上有人懶散地念了一句“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另一人立馬附和道“美哉，美哉，秋雨夏雨，皆是好雨，白樂天的快活，如今也讓我們體會了一番。”

        秦蕭蕭和鄭康一向疏于詩賦，好在白樂天的詩向來追求簡明易懂，所以他們在樓下聽著，也不是完全不懂。鄭康雖然聽懂了，可他依然不明白，為什么樓上的許通議和李神醫(yī)大早上的不先緊著吃飯，要站著念詩賞雨呢？

        鄭康拿著這個問題分別問了林崖和秦蕭蕭，顯然他們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前者一心記掛著李牧的病，后者則為瞿縣令放寬要求，不當(dāng)值的衙役不必每日到縣衙點(diǎn)卯的決定暗自高興——衙役們都明白，這不是因為瞿縣令體恤衙役們辛苦，而是因為瞿縣令見李牧病勢起伏不定，為了讓他能夠在縣衙安心靜養(yǎng)才做的決定。

        這一日，秦蕭蕭比往常早了半個時辰從縣衙出發(fā)，頂著滿頭風(fēng)雨艱難地回到美人地家中。只見她收了傘，立在廊下，將傘朝著院子里狠狠地甩了許多下，才重又將它撐開，放置在雨打不到的廊內(nèi)。遠(yuǎn)遠(yuǎn)看去，這把傘好像一朵雨后草叢里兀自長出的大蘑菇，倔強(qiáng)而清冷，獨(dú)自生長在僻靜的鄉(xiāng)間。

        在外邊行路，秦蕭蕭夾緊了外衣也覺得冷颼颼的，風(fēng)雨直挺挺地往身上打，讓人身上發(fā)涼。等到回了家進(jìn)了屋，屋子里頭卻悶熱得緊，帶著雨季特有的潮濕。她身上的涼意還沒有完全散去，便化成了黏在身上的水汽珠子，整個兒糊在了她身上甩不開也帶不走。她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帕子，擦拭著微濕的發(fā)絲，意外地聽見家中樓上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并不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聲音。

        秦蕭蕭擦拭頭發(fā)的雙手微微一滯，放輕手腳，側(cè)耳細(xì)聽起來。

        “……已經(jīng)十七了，是時候告訴她真相了。”男子說。

        回應(yīng)男子的是久久的沉寂，久到秦蕭蕭有些擔(dān)憂，樓上發(fā)生了什么，母親為什么一直沒有出聲？

        秦蕭蕭按捺不住，正要上樓探查，陸婉溫平的聲音在樓上響起：“蕭蕭，是你回來了嗎？”

        秦蕭蕭忙放下手上正擦著頭發(fā)的毛巾，走到樓梯口應(yīng)了一聲。聽到秦蕭蕭的回應(yīng)，樓上響起一陣響動，秦蕭蕭忙快步上樓，攙扶住行動不便的母親，說：“阿娘，我回來了。”說著，她抬眼望向站在陸婉身邊，不知何時來到家中的不速之客——李少賡，問道：“李大夫，今日怎么有空到家中做客？”按理，這個時間李少賡不是在藥鋪忙著給從各鄉(xiāng)趕來的病人看病，就是在縣衙為李牧開方，怎么有空跑到美人地來找陸婉閑談。

        “今日難得有空，想起前日給陸娘子開了新藥方，我怕藥效過于強(qiáng)勁反倒容易傷身，便來美人地詢問一番。”李少賡不疾不徐地說，“秦女俠今日也得閑？這么早便從縣衙回來了。”

        秦蕭蕭想起母親之前是和她提過，這次換的新藥氣味更加刺鼻，味道也更為苦澀，不易下咽。正當(dāng)她對李少賡的回答半信半疑時，李少賡稱要去縣衙為李牧看診，起身告辭了。

        送走了李少賡，秦蕭蕭回到屋里，攙扶著陸婉重新坐下。陸婉不待秦蕭蕭開口詢問，拍拍她冰冷的手背，安撫道：“李大夫來，是問我吃了藥之后的感受，問完近況，我們又聊了幾句閑篇，沒有什么大事。你如今大了，有本事，縣衙里又肯給你事做，你便用心去做，別總牽念我。”

        秦蕭蕭素來多思，在她回來之前，李少賡分明和阿娘在商議其它的事情，他們現(xiàn)在既不肯說，只能之后找時間旁敲側(cè)擊打聽了。秦蕭蕭按捺下心中的好奇，乖覺地伏上母親陸婉的肩膀，望著她柔和的臉龐，在燭火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金光。陸婉早已不再年輕，那個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貝殼齒，總掛著一彎淺笑的少女陸婉消失在歲月的風(fēng)塵里一去不返，多年來貧苦的生活在她臉上留下了清晰可見的印記，如今的她兩鬢灰白，雀斑隱現(xiàn)，皺紋分明，就連她標(biāo)志性的笑容也淡了。

        在秦蕭蕭的眼里，陸婉依然是最好看的，比美人地任何人的母親都要好看。她不止一次地對著鏡子比照自己和母親，疑惑鏡中那個粗黑眉毛，頂著一頭蓬松亂發(fā)，耷拉著嘴角，下巴處帶著一顆小黑痣的女孩為什么只遺傳到了母親高挺的鼻梁，除此之外，竟無一處相像。

        陸婉輕輕地?fù)崦�過秦蕭蕭的背，果然，她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這孩子，明明打著傘，還是能把衣服弄濕。她拍拍秦蕭蕭，催促她說：“衣服濕了都不知道，快去換一身干凈衣服再來吃飯。”秦蕭蕭忙應(yīng)了，回到自己房中翻箱倒柜地尋出一件勉強(qiáng)能穿的外衫換上。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秦蕭蕭麻利地?fù)Q好了衣服，將灶間的剩飯熱了一熱，端上樓來，母女倆如往常一樣，緊挨著吃了一頓十分簡單的飯食。雖然身處偏遠(yuǎn)的嶺南小村，陸婉對秦蕭蕭的教育仍然沿襲了她閨閣時習(xí)得的那套——食不言寢不語。這讓每次在外頭辦差時吃飯都是隨便對付幾口，只圖飽腹不求禮節(jié)的秦蕭蕭有些痛苦。

        即使不習(xí)慣，秦蕭蕭還是十分珍惜難得的和母親一同吃飯的時光，所以她在家中吃飯總會刻意控制自己吃飯的速度，細(xì)嚼慢咽，不讓母親發(fā)覺昔日自己費(fèi)心教導(dǎo)女兒的那些禮儀其實早就被她拋諸腦后，棄之不用。

        今日也是如此，秦蕭蕭待陸婉吃完，才裝模作樣地停下筷子，假裝自己也才剛剛吃完。她將碗筷收拾到一處，拿下樓，回到灶堂將一應(yīng)炊具碗筷洗漱擦干，又拿了塊干布把桌子重新擦了一遍才算完事。

        屋外的雨聲漸漸止了，秦蕭蕭將樓上房間的窗子一扇扇打開，支上架子，讓外頭涼爽的空氣進(jìn)來屋里。東南風(fēng)一起，送著屋外的梔子花香一道徐徐吹入房內(nèi)，沁人心脾。秦蕭蕭探出頭，張望在家里檐下筑巢的大燕子是否已經(jīng)回來——還沒有，巢里只有新生的四只雛燕挨擠在一塊，可憐巴巴地等著父母歸巢。

        “蕭蕭，燕子回來了嗎？”陸婉問。

        “還沒呢，如今雨小了，我想它們就快回來了。”秦蕭蕭回答道，她攙著陸婉走到窗邊，梔子花香一陣濃似一陣，熱烈而張揚(yáng)，徜徉著夏日的恣肆。陸婉靠著窗，一只手摩挲著秦蕭蕭粗糲的手掌，她摸到秦蕭蕭的手心又多出了幾個繭子，她心疼地說：“蕭蕭，衙門的事要是太辛苦，別硬逞強(qiáng)去做，知道嗎？”

        秦蕭蕭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看了看手掌上新長出來的幾個繭子，要不是娘說起，她都沒發(fā)現(xiàn)。她不以為意地勸慰陸婉：“娘，我沒事。”

        天下的母親，怎會輕易地放心呢？陸婉捏著秦蕭蕭瘦削的左手，不無擔(dān)憂地說：“蕭蕭，你別瞞我了，前幾日鄭康他娘來家里坐了坐，我才知道最近縣里來了個功夫了得的外鄉(xiāng)人。你最近總比平時早一個時辰出門練功，是因為這個人，是不是？”

        秦蕭蕭不想讓母親為自己擔(dān)心，走到陸婉身后，一下一下地為她捏肩，斟酌著話語：“娘，徐二狗是比之前我遇到的人厲害一些，但是你女兒比他更厲害，你可以去問鄭康，我已經(jīng)把他抓回縣衙，關(guān)進(jìn)大牢了。”

        聽到秦蕭蕭說徐二狗已經(jīng)被押入牢中，陸婉不安的心情舒緩了許多。然而，她不知道，秦蕭蕭向她隱瞞了藏在心底的真實想法。正如秦蕭蕭和林崖所說，她始終覺得徐二狗在與她交手時并未使出全力，若他倆再次交鋒，她未必占得了上風(fēng)。因此，這些天她勤加練習(xí)，就是防備來日與徐二狗再戰(zhàn)。

        秦蕭蕭不愿讓陸婉為自己擔(dān)心，故作輕松地轉(zhuǎn)移話題道：“阿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真打不過我就跑，不會讓自己受傷的。你知道的，我逃跑的本事比抓人還厲害，只要我跑的夠快，別人奈何不了我的。再說了，我現(xiàn)在是給縣衙辦差，雖然比不上鄭康是正經(jīng)的衙役，好歹也是份穩(wěn)定的差事。特別是縣衙里新來的幾位長安來的貴人，出手特別大方，這個月我攢了以往小半年才能賺下的錢。”秦蕭蕭期許起未來，“照這個速度，明年我們就可以把家里的屋頂翻新一下，省得每次一下雨家里就漏水，把窗紙也換了，這窗紙?zhí)�舊了，總漏風(fēng)呢，再給您買一方新的硯臺……”

        “好，都依你。等有了閑錢，先得給你扯幾塊布做幾身新衣裳。”陸婉說，“都在縣衙當(dāng)差的人了，總穿這兩身舊衣服可不行。”

        風(fēng)大了，站在窗口有些寒意。窗外，在外面尋覓了許久食物的燕子父母回到了巢穴，四只雛燕爭先恐后地爆發(fā)出歡呼聲。秦蕭蕭母女放心地關(guān)上窗子，回到屋內(nèi)。

        秦蕭蕭扶著陸婉回到房間，和往常一樣，桌子上平鋪著陸婉才寫好的未干的習(xí)作。只掃了一眼，秦蕭蕭就知道陸婉今日寫的還是那句詩：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看著這詩，秦蕭蕭小心翼翼地開口：“阿娘，天下那么多好詩，為什么總愛寫這一句？”

        陸婉愣怔了一下，旋即平靜地回答道：“大概是因為這句詩寫的格外地好。”

        秦蕭蕭將這句詩念了一遍，隨口說：“詩寫的不錯，就是聽了讓人心里酸酸的。”

        心里泛酸的陸婉強(qiáng)自鎮(zhèn)定，對秦蕭蕭說：“你才念過幾首詩，就敢評判別人詩作的好壞了。”

        秦蕭蕭輕輕地哦了一聲，沒有反駁。陸婉飽讀詩書，一心想把自己平生所學(xué)所讀教授給秦蕭蕭，奈何秦蕭蕭于詩詞一道的造詣實在有限，硬著頭皮認(rèn)了幾個字，讀了一些書，之后她機(jī)緣巧合跟著鄰家學(xué)武的鄭康一起舞刀弄劍，不亦樂乎，便徹底丟開陸婉教她的這些東西，一門心思鉆研武功了。

        “阿娘，我不像你這樣能讀善寫，你會不會有些失望啊。”秦蕭蕭問出了一直以來縈繞在她心頭的疑問。從小到大，她身邊的玩伴和他們的父母總有許多相似之處，鄭康隨了父親的剛直、母親的大方；黎小容隨了母親的溫柔，父親的堅毅……可她和陸婉的相似之處實在寥寥，掰著指頭都數(shù)不上幾個來。沒等陸婉回答，秦蕭蕭小聲地嘀咕道：“比起阿娘，我是不是更像阿爹啊。”

        父親，這是秦蕭蕭第一次主動在陸婉面前提到這個名詞。陸婉深深地震驚了，原來秦蕭蕭疏朗大氣、拿得起放得下的外表之下，一直隱藏著對父親的想象和渴望。十年來，她一直以為秦蕭蕭不需要父親正如她不需要夫君。她剛想向秦蕭蕭重申，她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李少賡的話突然浮上心頭：蕭蕭對于過往并非全然不知，她已經(jīng)十七了，是時候告訴她真相了。

        真相和謊言，究竟哪個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這個答案，陸婉沒能找到。也許有朝一日，蕭蕭能得到答案。

        陸婉下定決心，打算將一切和盤托出：“蕭蕭，關(guān)于你……”

        “蕭蕭老大，蕭蕭老大。”鄭康急切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打斷了陸婉的話。秦蕭蕭站起來，從窗子里望見鄭康雙手叉著腰，氣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里。這個時辰，他本該在縣衙里值班的，秦蕭蕭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奔下樓去，一面跑著一面叮囑陸婉道：“阿娘別下樓，我去看看就好。”

        鄭康還沒有喘上幾口氣，秦蕭蕭已經(jīng)飛也似地來到他面前，焦急地問：“怎么了，大牢出事了嗎？”

        “你怎么知道是牢里出事了？”鄭康驚訝極了，還沒等他說明來意，蕭蕭老大居然已經(jīng)猜到了大概，他補(bǔ)充道，“是牢里出事了，有犯人逃獄了。”

        “是不是徐二狗跑了？”自將徐二狗收監(jiān)，秦蕭蕭一直預(yù)感他不會安分地呆在大牢中，一聽鄭康說有人逃獄，她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徐二狗。她一邊問，一邊和陸婉說縣衙有事，要晚點(diǎn)回來，讓母親不必?fù)?dān)心。還沒有聽到回答，心急的她就趕緊拉著沒力氣的鄭康往縣衙跑。

        鄭康被秦蕭蕭拉扯著往前走，筋疲力盡，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道：“不是……二狗，是……張世……”

        祺字還沒有說完，秦蕭蕭突然停下，連帶著鄭康搖晃了好一下身子，才在地上站穩(wěn)。秦蕭蕭不可置信地向他確認(rèn)道：“逃獄的不是徐二狗，而是張世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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