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永和舊人(其一)
自李詩裕與蕭訚訚成婚之后,許彥還是頭一回來光王府。不知是那日喝多了幾口冷酒,還是灌多了幾陣寒風(fēng),次日夜里,許彥身上便發(fā)起急熱來,頭昏腦漲,幾次驚搐,嚇得許家二老從太醫(yī)院請了太醫(yī)輪番在家守著,又將李少賡請了過來,一塊斟酌用藥,如此半月,許彥才算徹底恢復(fù)了。
隨后,他又在家將養(yǎng)了幾日,聽說李少賡連日都在許府待著,沒有到光王府給李牧問診,急急地帶著李少賡過來光王府了。
許彥這一病不打緊,不僅錯過了蕭訚訚成婚后第三日回許府看望許家二老的大日子,而且在他抱病休養(yǎng)的這段日子里,新婚燕爾的李詩裕干勁十足,連上三道奏折,向當(dāng)今圣上痛陳朝政弊病,慷慨陳詞,要求政歸中書,宰相擁有輔弼之權(quán);與此同時,他還要求限制宦官權(quán)力;嚴刑峻法,杜絕如今官場盛行的受賄之風(fēng)。
此三道奏折一出,文武百官瞬間炸開了鍋,其中蹦跶得最高,反對得最為激烈的,當(dāng)屬宦官之首仇九州和他的擁護者們。仇九州與李詩裕,一為權(quán)宦,一為貴相;一有從龍之功,一有輔政之誼,若能同氣連枝,共同輔佐圣上,自然事半功倍,如虎添翼。
然而,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仇九州與李詩裕的角逐,早在楊嗣復(fù)與李玨二位廢相的去留問題上正式從桌下抬上桌面,水底浮出水面,連帶著朝廷與宮中,人們紛紛靠邊站隊,主動或被動地加入這場不見血光的戰(zhàn)爭。
“所以說,現(xiàn)如今仇九州不甘心李詩裕先發(fā)制人,想要通過煽動禁軍將咱們這位李相公驅(qū)逐出京,外放為官?”趁著李少賡給李牧把脈的空當(dāng),許彥對這些時日朝局的動向有了大概的了解,問道。
“是的,只怕以李詩裕今時今日之地位,仇九州想要靠這點手段扳倒他,幾乎沒有可能。”林崖的回答,也是朝中許多人心中所想。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許彥見李少賡替李牧把完了脈,收起話頭,關(guān)心起李牧的身體來,“李大夫,王爺?shù)纳碜涌捎写蟮K?”
李牧的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今李牧吃了幾貼藥下去,頭風(fēng)病不再發(fā)作,脈象平穩(wěn),李少賡照實說道:“王爺一切安好,精心保養(yǎng),當(dāng)無大礙。”
聽了李少賡的話,許彥放下心來。見李少賡收拾醫(yī)箱,順嘴指派打從剛才起一直跟在林崖身后沒有吱聲的王府女使道:“還不把李大夫的醫(yī)箱拿下去,照著方子讓人去抓藥煎藥。”
那女使聽了許彥的話,沒有作答,直起身子不緊不慢地從李少賡手中接過藥方,交到了林崖手里。許彥從沒見過如此不按規(guī)矩辦事的女使,正要出言責(zé)罵,一抬頭看見她的面龐,心臟倏地漏跳了一拍,半是驚嚇半是茫然地叫道:“秦姑娘,怎么是你?”
“許御史這話說得奇怪,我怎么不能出現(xiàn)在這兒了。”除了許彥,在場的其他人對于秦蕭蕭出現(xiàn)在這兒并不詫異。許彥滯后地發(fā)現(xiàn),在他臥病在床的這段日子,實在錯過了太多大事。
一向嘴快的許彥難得地磕巴起來,他對秦蕭蕭說:“不,不是。只是沒想到你還是來了王爺府上。”
秦蕭蕭住進了李牧府上,這件事讓許彥措手不及。他原以為,秦蕭蕭自爆不是秦悼之女后,會與關(guān)山度離開長安的。誰知她沒事人兒似的進了光王府,神色自若地與李牧、林崖等人來往,把他們蒙在了鼓里。
當(dāng)著秦蕭蕭的面,許彥沒法直接說出那晚秦悼與秦蕭蕭在許府書房里談話的內(nèi)容。他只能急切地望了眼李牧,又看了看林崖,想要尋找機會支開秦蕭蕭,好將她的身世和盤托出。
好在這個機會很快就到來了。李少賡為李牧診完脈,拿著藥方前去煎藥的女使去而復(fù)返,說是藥方上的幾個字認不清楚,怕抓錯了藥,亂了藥性。王府的粗使婢女大多不識字,對于生僻的藥草名稱更是聽天書般難懂,李少賡怕自己說與女使聽了,女使到了地方不是記錯了藥名就是忘記了藥方,索性自己跟著女使親自走一趟來得穩(wěn)妥。
許彥見李少賡要出去,連忙見縫插針,拜托秦蕭蕭道:“秦姑娘,沅君托我給王爺捎了兩只竹蔑蛐蛐兒過來,我來時匆忙,大概落在馬上了,煩你替我走一趟,將這份小禮物拿給王爺。”
許沅君是許彥的妹妹,打小常跟著她哥哥與李牧一塊兒玩,是以李牧將許沅君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妹妹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總記得與她一起分享。加之李牧在外頭始終以顢頇駑鈍的面目示人,久而久之,許沅君將李牧當(dāng)成和自己一般年紀、心智未開的大哥哥,自己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兒,也會讓哥哥給李牧帶上一份。
竹蛐蛐事小,隨便打發(fā)個下人去拿便是了,本不必特意勞動秦蕭蕭。林崖知道,秦蕭蕭雖然以婢女的身份待在光王府,但是李牧從來沒有將她視作婢女。李牧沒有,林崖也沒有。林崖正想勸許彥換一個人去拿就是,許彥眼風(fēng)一掃,分明有事要說。
秦蕭蕭何等眼力,知道許彥有意支開自己,有事要與李牧和林崖單獨分說,多半就是自己并非秦悼之女的事兒。她心里明鏡似的,不會賴在這兒當(dāng)沒眼力見的人,麻溜地跟著李少賡出去了。
“你說,我們離開之后,他們會在里頭說什么?”李少賡看著悶頭走路的秦蕭蕭,快走幾步擋住她的去路,咧開滿嘴的大白牙,微笑著發(fā)問。
秦蕭蕭對于李少賡近乎幼稚的行為嗤之以鼻,低下身子,從他手臂下邊繞了出去,淡淡地回復(fù)說:“左不過是我的身世罷了。許彥知道我不是秦悼的女兒了。”
李少賡愣了一下,旋即好意提醒她道:“那你往后在光王府中行事可得小心些才是。許御史對你恐怕會有些防備。”
“相比于他,我是不是更應(yīng)該防備你?”秦蕭蕭單刀直入,揭穿了李少賡的底牌,“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秦悼的女兒了吧?”
“你們早就知道她不是秦悼的女兒了?”屋內(nèi),許彥將那晚秦悼與秦蕭蕭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轉(zhuǎn)述給了李牧與林崖,換來的卻是兩人平靜的反應(yīng)。許彥驚訝于他倆的未卜相知,好奇他們是如何知道這個秘密的。
“蕭蕭姑娘在來王府前,就將這事告訴了王爺和我。”因著許彥連日臥病在床,林崖沒能找到合適的時間前去探望,自然沒有機會將這件事告訴他。
李牧捕捉到許彥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趁他不備,向林崖使了個眼色,林崖接著說道:“其實,三年前,李神醫(yī)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大概說的是一對丹鳳眼的夫婦生不出雙鳳眼的孩子,那時我以為他常在鄉(xiāng)野村間走動,聽到些村夫野婦隨口胡謅的言語也是有的,就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想起來,倒覺得與秦尚書和蕭蕭姑娘父女倆的事兒有幾分相似。”
李少賡,好一個李少賡。果不其然,許彥的心思完全被李少賡講的那個故事吸引過去,他反復(fù)推敲著李少賡所言,字字句句,無不指向秦蕭蕭并非秦悼與陸婉所生。現(xiàn)在想來,李少賡當(dāng)年就已知道秦蕭蕭的身世,可他竟只將這事笑說給了林崖!若當(dāng)時在場的聽眾中有他,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何至于等到現(xiàn)在。
這么想下去,許彥在屋里坐不住了,他借口屋內(nèi)憋悶,走到外邊去散散心。李牧和林崖沒有阻攔,任由他去了。
屋門劃地一聲被人拉開,伏在屋檐上的徐二狗打了個激靈,抬起頭來往下看,想知道光王府里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左一件右一件穿得臃腫的許彥慢慢吞吞地從屋里走出來,被穿堂冷風(fēng)一擊,立馬將脖子縮了進去,兩手插進兜里,笨拙地往東邊去了。
徐二狗的目光隨著許彥繞著光王府轉(zhuǎn)了半圈,才看到路那頭出現(xiàn)一男一女兩個身影。男的約莫是個大夫,女的看裝束是光王府里的婢女,并排說著話往許彥在的方向走過來。
一向不擅長記人臉的徐二狗這次也不負期望,絲毫不記得曾經(jīng)在萍水縣打過照面的李少賡,看著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了過去。李少賡到底不比秦蕭蕭,當(dāng)聽說徐二狗就在不遠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時,忍不住想要扭頭過去瞅一眼徐二狗身在何處。
秦蕭蕭和李少賡走過徐二狗眼前,將兩個背影留給他。秦蕭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叮囑李少賡:“別回頭,別讓徐二狗知道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了。”
李少賡到底不是習(xí)武之人,這種被人盯著后背的感覺讓他后脊梁骨發(fā)寒。但是秦蕭蕭在他身邊坦然地走著,不疾不徐地引導(dǎo)著他,他也略帶僵硬地點了點頭,努力跟上秦蕭蕭的步調(diào),讓自己的背影看起來走得更為自然。
許是為了緩解李少賡的不適感,秦蕭蕭和緩著自己說話的語調(diào),扯閑篇似的和李少賡聊起了張世祺——這位曾經(jīng)的風(fēng)云人物,已經(jīng)淡出大眾的視野好久了。
李少賡與張世祺一同在孫思遠門下共事了這么久,對于他的為人品性還算有些了解。張世祺此人,小節(jié)有虧,大節(jié)不失,看著無法無天膽大妄為的,其實內(nèi)里有幾分骨氣在,并不是真正作奸犯科、無惡不作的歹人。
秦蕭蕭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評價張世祺,原本她只是想找個話題讓李少賡不那么在意身后注視著他們的徐二狗,如今卻被李少賡的話激起了興趣,追著問他為何會這樣評價張世祺。
原來,張世祺自幼家境貧寒,人多粥少,難以為繼。在活著都顯得十分艱難的世道里,沒有人告訴張世祺什么是對錯、什么是善惡,他認為自己童年遇到的大善人就是帶他入了盜竊這一行的金扒手王綹子。
靠著王綹子教給他的這手盜竊功夫,張世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盜竊門戶底子不厚,禁不住自己來偷。偷盜的年歲久了,張世祺盜來的財物夠他一家子吃喝不愁,可是他從小到大只學(xué)了盜竊的本事,別的興趣能耐一概沒有。
偷著偷著,張世祺讓自己偷成了江南大盜,也險些將自己盜進了別人精心設(shè)下的陷阱。好比在萍水縣,稍有不慎,只怕他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這個張世祺,這些年待在我?guī)煾干磉叄宰颖认惹笆諗苛瞬簧佟?伤惺氯珣{自己好惡,不論是非對錯,一意孤行,一旦離了我?guī)煾傅墓苁慌逻會接著惹禍。”李少賡有些不安地說。
“人各有命,怎能強求。”秦蕭蕭不像李少賡這般多情善感,兩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長廊盡頭,到了要拐彎的地方。秦、李二人敏捷地一個側(cè)身,拐進了屋舍的后頭,饒是徐二狗目力驚人,也再望不到他們的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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