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永和舊人(其二)
在徐二狗看不見的長廊拐角,秦蕭蕭與李少賡一轉過身,迎面撞上了出來尋他們的許彥。秦蕭蕭耳力過人,一早聽見了在旁的腳步聲,對于突然闖到面前來的許彥并不十分驚訝。李少賡和許彥各懷心事,沒防備前頭會有人出現,乍一對上,兩人都嚇了一跳,驚得往后退了兩步。
待到反應過來面前之人是誰,兩人都有些訕訕的——為自己的多疑和膽小,他們不約而同地瞥了一眼淡定地站在一旁的秦蕭蕭,絲毫沒有被意料之外的相遇驚嚇到。
“許御史,怎么忽然出來了?是又想起有什么東西落在哪里了嗎?”秦蕭蕭泰然自若地問道。
許彥這才想起剛剛為了支開秦蕭蕭隨口扯出來的不存在的竹蔑蟈蟈兒,旋即附和道:“是啊,我怕蕭蕭姑娘你找不到它們在哪兒,還是自己來走一趟。”
“可是,剛才我問了跟著許御史一塊兒來王府的下人們,都說沒有見過這玩意兒。”秦蕭蕭說道。
“是嗎,那可能是我來得匆忙,把它們落在府里也未可知。”許彥打著哈哈,將這事一筆帶過,“勞煩姑娘走這一趟了。”
勞不勞煩的,許彥心中最有數。秦蕭蕭與李少賡無意在細枝末節上與許彥起無謂的沖突,他說什么,便是什么吧。三人熟門熟路地走回李牧與林崖在的屋子,繼續剛才未盡的話題。
“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一定要我來光王府了嗎?”李少賡方才落座,秦蕭蕭便單刀直入,毫不猶豫地向他拋出了問題。
既然現在在場的幾人都已知道秦蕭蕭并非秦悼之女的事實,李少賡不再藏著掖著,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懷疑:“若我所料不差,姑娘應也是永和舊人。”
永和舊人?秦蕭蕭從未聽過這個稱謂,不知是指什么。她雖然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生身父母何在,但是按照她被陸婉收養時的年紀推算,她應該是永和年間出生的。算起來,他們五人年歲相仿,是生在憲宗朝時期的一代嬰孩。
“陸娘子在世時可有對姑娘說過,是何時何地遇見了姑娘,將姑娘帶在身邊養大的?”李少賡問道。
這一點,陸婉在遇害前幾日,確實有和秦蕭蕭明明白白地講過。如今想來,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那一日,提前將這些事情一一囑咐給秦蕭蕭,使她不至于對自己忘記的過去一無所知。
“永和十五年冬春之交,長安郊外。”秦蕭蕭言簡意賅地說。她記得很清楚,陸婉是用著怎樣傷痛的語氣,將這段舊事講給她聽的。撿到她的時候,陸婉剛從秦家手里搶回自己的女兒秦蓁,母女倆從混亂的長安城里擠著出去,偏巧見著了奄奄一息倒在路邊的她。
這便對上了,李少賡清楚地記得,陸婉是那年仲夏帶著虛弱不堪的秦蕭蕭和發著高熱的秦蓁來到孫思遠的醫館的,孤兒弱母,走了近半年的時間從北到南,實屬不易。
秦蓁是在抵達醫館的那天夜里咽氣的,在那顛沛流離的半年里,她一向活潑康健,悉心照顧著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秦蕭蕭,誰知尋常的一場驟雨,竟讓她染上風寒,病勢一下子沉重起來。縱使挨到了孫思遠的醫館,依然在那兒悄無聲息地斷了氣,臨走時一直拉著陸婉的手,怎么也不肯松開。
反之,一直說著胡話、病勢沉重的秦蕭蕭靠著最后一口氣,在孫思遠和李少賡一日又一日湯藥的灌注下,一天天地好起來——只是忘記了自己是誰。李少賡親耳聽到秦蕭蕭稚氣地問過陸婉:“姨娘,我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會和你一塊兒來到這兒呢?”
陸婉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抱住秦蕭蕭,無言地嗚咽著。直到秦蕭蕭痊愈,陸婉帶她離開醫館時,李少賡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多年后秦蕭蕭為了替陸婉治眼睛再次與他相逢,他才知道陸婉給她取了秦蕭蕭的名字,兩人像一對真正的母女寂靜地生活在嶺南鄉下,與世無爭。
這樣的好日子是在李牧等人到達萍水縣之后打破的,隨之而來的,是人與人之間漫無止境的爭斗。
時間流逝,一切在變,一切又似乎沒變。
“永和十五年,發生了什么嗎?”秦蕭蕭語調淡淡,卻用一句話銳利地揭開了在場所有人對于永和舊事的痛苦記憶。
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料峭的寒風似乎從永和十五年跨越到了這里,不由得讓人打了個哆嗦。
李少賡先開了口:“我祖父曾是太醫院的醫官,永和宮變那晚,他在宮中值守,再也沒有回來。踹開我家大門的是一群窮兇極惡的神策軍,他們不由分說見人就殺,一夜之間,屠滅了我李家滿門。”
第二個說話的是林崖,他向眾人說出了他與定西軍之間的淵源:“年少時我被家中長輩送到定西軍中歷練,在那兒習得了一身本事。永和十五年,趙將軍奉召回京述職,莫名其妙地卷入永和宮變,被人殺害。爾后王守謙等人指認將軍與黎王勾結,圖謀不軌,趙氏滿門伏誅,追隨將軍的定西軍眾將或殺或抓,好好的一支軍隊被他們分化成了十余股,分散到了其它軍隊麾下。”
林崖說完,眾人好像約好了似的,齊刷刷地望向老僧入定般坐著的許彥。許彥家中高堂俱在,兄妹和睦,并沒有卷入永和宮變中去。他承受不起四人探詢的目光,移開臉去,別別扭扭地認輸投降:“我家的事兒,你們都知道。我們許家沒卷入永和宮變中去。”
“可是蕭家那位表小姐,可差點兒成了將軍大人的兒媳婦。”林崖揭露道,“要不是趙小將軍不明不白地失蹤了,也輪不到李詩裕把蕭小姐娶了去。”
林崖說完這話,許彥可有些不樂意了,他無情地將蕭、許兩家與趙家割席:“即使他還活著,如今也是大逆罪人之后,姑父姑母斷然不會將表姐許配給他。”
可蕭家小姐心里不是這么想的,不然,怎么會為了小將軍苦等了這么些年。林崖在心里忿忿地回擊許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訚訚對趙胥,不可謂不情深義重。只可惜她堅持了這么些年,最終還是沒能守得住。不過能夠做到這樣,已經十分令人欽佩了。
“既是永和宮變,想來永和十五年宮中發生了巨變,才會讓那么多人突遭橫禍。”聽完李少賡、林崖和許彥三人所言,從來沒有聽說過永和宮變的秦蕭蕭詢問似的看向了李牧。
“永和十五年,父皇于大明宮中和殿暴斃,王守謙等人聲稱黎王兄勾結定西軍主帥趙起,指使太醫院醫官李泌等人毒殺父皇,企圖改朝自立。在父皇駕崩當晚,將定西軍、太醫院、中和殿等處與此事有關聯的所有人誅殺殆盡。”寥寥數語,重現了永和宮變當晚長安城中發生過的血腥屠戮。
李牧沒有停下話頭,接著說道,“爾后,王守謙等人擁立皇兄即位,郭皇后順理成章成了太后,我被一系列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說不出話來。許少保讓人偷偷告訴我,非常時期,要學會裝聾作啞。我在宮中經歷了幾次意外,覺得與其做個啞巴,不如做個傻子來得痛快,就裝瘋賣傻茍活到了現在。”
許彥和林崖深有感觸地點點頭,這些年李牧遇到的明槍暗箭,旁人不知,他們一直追隨在他身側,豈會不曉。
“說了那么多,你們究竟要做什么?”沒有拐彎抹角,秦蕭蕭徑直問道。
“徹查永和宮變當晚,發生了什么事情。”李牧斬釘截鐵地回答。
秦蕭蕭看著面前神色堅毅的四張面龐,他們的眼中升騰起一團名為真相的熊熊烈火,像是吸引著奮不顧身的飛蛾前來撲火。可惜,秦蕭蕭不是魯莽的武夫,更不是無知的飛蛾,她不為所動,反問道:“與我何干?”
“姑娘一直沒有記起來自己是誰,家中父母兄弟何在,難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甘愿一輩子頂著秦蕭蕭的名字活下去嗎?”林崖勸說道,“你這一身好武功,定然有家學淵源在。就像你的好騎術,分明是定西軍軍中將士教授出來的。”
“林將軍這話說差了,這些不過是你一家之言,做不得準。天下之大,每日有多少孩童失去父母,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可知道?或許我只是湊巧在永和宮變前后生了場大病,失去了記憶,又正好被阿娘救下,撿回了一條命,與永和宮變毫無關系。”
“蕭蕭姑娘此言說得在理。”李牧慢條斯理地說,“徹查永和宮變一事,原是我的主意,林將軍、李大夫等人是為了幫我,才想到了姑娘你。既要徹查,自然會多方探查當年舊人,對于那年發生的事情了解地越多越好。
李大夫已經在江南找到了一位當年在中和殿里服侍憲宗皇帝的內侍,只是他老病交加,又聾又盲,無法告訴我們太多關于永和宮變的內情。此事已經過去了十年有余,知曉內情的人們不是在當年糊涂橫死,就是下落不明,生死難料。是以發現姑娘可能是永和舊人,便是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想試一試。如若姑娘對當年之事一無所知,那能幫助姑娘恢復記憶,找回家人,也是好的。”
李牧說得懇切,說得動人,秦蕭蕭第一次發現這位深藏不露的光王殿下不僅思維過人,而且善于捕獲人心。她不知道自己和李少賡是怎樣走出那間屋子的,只記得自己緩緩地點了點頭,半推半就地上了這艘名為“永和舊人”的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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